割锦记 七、冲阵

作者 : 奥雷连诺

()“朝廷无力剿贼,大伙儿自求多福吧!”

扯着嗓子喊的老汉骑在毛驴上,那可怜的畜生被主任催逼的发狂,挣了命的赶路,累的毛皮上濡了一层油汗。镇子里本来已经人心惶惶,这句话像是扔进了滚油锅里的冷水,一下子炸开了锅。

打好了包袱的人们赶着投胎一样挤出门外,嘈杂的人cháo裹挟着越来越多的人群,渐渐汇成汹涌的人流,东边的镇口冲去。男人的咆哮声、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闹声、鸡鸭牲口的声音,各sè声响交织成难以忍受的浪cháo,将混乱推到更高处。也有那些走不得的、或是舍不下的,就把外门死死地关牢,在里面乒乒乓乓一阵敲打,门和窗的缝隙都被堵住,不让一丝光透进去。

这镇子仿佛回到了两百年前,那个无国界可循、强梁比官府更值得信任的年代。

“一群笨蛋!跑什么跑呀,家都没了,这大冬天的跑出去不也是个死?”

镇西进村的路口上却有几个不合群的人,这四人站在路中间,两个男人望着进入镇子唯一的路口,两个女人则望着镇子里越来月无法控制的躁动。这里的住户是撤离的最早的,漫天的尘土已经落回地面,可是杂沓凌乱的痕迹却无从抹去。四处散落的衣物、棉絮、稻谷,还有鸡鸭的羽毛、牲畜被踩扁的粪便,甚至是一滩滩浸在泥土里的血迹,无不述说着当时的混乱。

“我去喊他们回来!”燕玉簟一副很铁不成钢的模样,冲着人cháo走去。

闵水荇在她身边不紧不慢的道:“希望村民们肯相信,四个年轻人能挡住两千的虎狼之师。”

燕玉簟愕然停步,虽想反驳,却又无从说起。是啊,如何凭着区区四人就给予百姓们信心?难道拔出剑来稀里哗啦把房子拆他一片吗?在西凉人心里,胡人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烧杀掠夺,刀下从无活口,两千人足以屠戮一个县城,又何况是个小小的镇子?

西行路上,四人亲眼见证了战争的残酷,从西京道进入西凉后,最鲜血淋漓的兵灾**果的呈现在四人眼前。

与契丹军马和女真联军不同,西路以党项人为首、回鹘人和吐蕃人为辅的联军成分复杂的多,其中诸族混杂,不可计数。对外号称大军三十万,其实听候联军大都督李延庆调遣的主军不过六、七万而已,其余尚有十万余诸族兵卒不受管束,反而分成近百股,如同田野中的蝗虫,跟在大军后面蜂拥冲进了西凉!

朝廷在西凉设立黑水、白马、西平三镇,是天下有数的jīng强军镇,三处合在一处足有十五万兵马。然而按着本朝的惯例,这所谓十万自然是掺了水的,其中被上上下下的官员吃掉了三分之一还多的兵额,再扣了些老弱病残,差不多能剩下半数。然而这七万余,却允称jīng兵。

只是一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二来军中无修士,而敌方却有天山上的修士高人随军,三来三大军镇也受了新法波及,如今领军的都是新党一派的文官,何曾在战场上见过真章?只可惜数度鏖战,被打掉了两万余军马,不仅丢了大片土地,连西凉中心兴庆府也被贼兵占去,残军只得退守于兴庆府以东的西平府。

如此,则西凉、青海尽遭异族铁蹄蹂躏矣!

百股贼兵流窜,百姓流离失所,村落十室九空,道路之上时常见得抛尸,其中不乏稚子垂髫,西凉原本便地广人稀,如今更成了一片荒凉气象!

“耶律瀚海到底有多大的魔力,竟能给这些异族如此大的勇气?”本朝开国以来,这些外族人无不仰仗汉人鼻息,何曾敢有僭越之举?党项、回鹘、吐蕃三家自立国土,稍有颜面,然而对朝廷只敢称番邦小王,年年进贡以求平安,其国人入中土贩市,则税费数倍于汉人。至于羯、回纥、靺鞨、鲜卑、羌、氐等自五胡乱华时期曾烜赫一时,而如今只能在夹缝中生存的诸族,则更是低人一等的存在。

“别胡思乱想了,他们来了!”冒襄目光一寒,手抚剑鞘,使剑柄微微指向前方,而浑身外放的气机忽收敛的干干净净,仿佛此身与石土同化。

子杞闻言一凛,凝神静气果然极远处有隐隐的声音传来。且正高速接近中。他脑海中浮现出万马齐喑的画面,不由更是凛然,来者当是身经百战的骑兵劲旅!

“好强的阵仗!难怪把乡人吓成这样!”这却是子杞料错了,寻常百姓哪里见过什么好阵仗,他们害怕,是因为附近几个镇子联合组织起的乡勇团已被人家连根拔起。西凉自古便民风彪悍,正规军虽不敌,百姓却不肯束手待毙,zìyóu许多民兵、乡勇团练组织起来保卫家园。然而胡兵的凶狠委实超出想象,规模偏小些的民兵团无不遭到覆灭式的打击。

大地微微颤动起来,小镇里无数瓦片在屋顶上瑟瑟发抖。混乱的人群里也有感觉敏锐的,他们察觉到灾难的临近,于是更加恐慌,更拼命的向前拥挤,却使得环境越发恶劣。虽然人们争先恐后,可仍有小半逃难的人堵在出镇的口子里。

冒襄对子杞道:“别东张西望,前面的敌人不是可以被忽略不计的角sè。即使是我们这样的人,乱军丛中,也可能被寻常的铁器要了命。所以,我们要引导敌人跟着我们走。”

子杞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要……大开杀戒吗?”

“当然!”燕玉簟大声叫道,翘起拇指指向身后:“就当是为了那帮怂人吧。”

“对!为了那帮怂人!”子杞也大叫了一声,紧紧地攥住了腰间的剑柄。

杂sè的cháo水出现在地平线上,一点点向上翻涌,他们漫过道路和田野,将一切阻挡在前的障碍踏在马下。像极了一群黑压压的蝗虫,所过之处草木皆灰。凭着远迈常人的视觉,冒襄四人已看清了最前面的人的脸。阵形的锋沿上参差不齐,犹如被撕扯开的纸边,却反而带着奇异的震慑力。那都是些深目凸鼻的胡人,脸上奇怪的并没有屠杀之前的疯狂和嗜血,他们绝大多数只是安静的控着马,粗糙的脸庞犹如经历风霜的岩石。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马上、鞍上,都沾着暗sè的血迹。

“不要手软。”冒襄低声的道,像是说给同伴,也像是说给自己。

当cháo水逼近百丈之内,几道迅捷之极的身影从骑阵中飞出,迅速逼近小镇。冒襄眸中jīng光一闪,回身说了句:“守住镇口!”提剑便大步走了上去。他步伐看似很慢,然而每一步跨出便在数仗之外,不过走了十几步,就与来人接近到了十分危险的位置。

那当头飞来的一个,也算是个有一面之缘的,却是当rì在伯阳宗中,跟在大玉关于允之后的。当时萧独说起天山掌故,这人名为霍青庐,是大玉关十三掌刀使之三,亦是难得一见的人物。他显然也早便认出了冒襄,见他这般托大走上前来,不由怒喝一声,御空抽刀——只见刀半出鞘,杀气如cháo,气势上竟仿佛是他身后那两千人同时抽刀一般!遮莫是修为差一些的,在这统摄八方的杀气下,怕是连动都动弹不得!

冒襄却甚至未曾抬眼去看,他仍处在那不惹一点尘劳的奇妙状态,扑面而来的杀气像是有重量的,压得他的左肩不由自主的一塌。然后,他握剑的手便顺势动了起来——

霍青庐心里是装着嘀咕的,可他不能让这疑惑干扰了自己一往无回的杀心。他宁愿更相信他的眼睛,虽然在更高层次的灵觉感应中,地面上仿佛空无一物,根本没有那么个人存在。

——当剑锋露出一线,以那一线剑锋为基点,繁密庞杂的气机猛然外硕,就像是硬生生从虚空中挤出来一块地方,冒襄整个人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在对方的灵觉感应中。而……那有哪里像是个人?简直像是一团杀气塑出的一个人型的模子!

难道,就是这么一个变故,他就将针对自己的杀气收归自有,继而,还施彼身?

面对划空而来的如雪剑光,霍青庐失去了狭路相逢的信心,他猛地推刀入鞘,退,急退。

然而他身后两个修士却没反应过来,仍抱着一招毙敌的幻想凌空而来,只是忽然间如坠冰窖,脑子也有些迷糊:不知怎么的,霍三瓢把子成名的“沸雪杀气”被增幅了一倍,反上了自己的身?

剑光一起一落,随之落下的还有两团乱七八糟的碎块,和漫天的血雨。浓烈的杀气也随着尸首的破碎而消散干净。

骑兵的cháo水没有丝毫停止过马蹄,他们只是为这几人的战场自觉的开辟了空间,从两边分开,然后又将从前方合拢,把几人完全淹没在骑阵里。

子杞手掌一翻,大喝道:“豹王!”身高堪比战马的青sè巨豹凭空出现,他翻身而上,豹王嘶吼一声,载着他冲向翻涌而来的cháo水!这时候,两边的骑阵刚刚分开成最大的张角,子杞一手按住豹头,而双眼中尽数被亮银sè充斥,其中暗藏着微小却繁复之极的纹路。层层无形的波动从他的手臂蔓延向豹王,于是在奔跑中,一人一豹达到了某种玄而又玄的契同状态。

豹王猛然昂起头颅,冲着前方张口大吼!没有人听得见豹子的吼声,可那一刻,竟然也没有人听得见原本震耳yù聋的马蹄之声。

“喀拉——嘭!嘭!嘭!嘭……”

像是有一道无形的绊马索横亘,最前面两排的战马先后折足,向前倾倒,而更后排的人马则毫无悬念的撞了上去。汹涌的骑兵cháo水顷刻间陷入混乱,犹如撞上岸边的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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