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六、金瓯妄测天数

作者 : 奥雷连诺

()与北方的战火纷飞不同,江南的百姓无暇顾及仿佛远在天边的侵略,正陷身在岁末的各种纷乱杂事中。当然,也有很少一部分地方开始了特殊时期的征兵,让原本被推行数年的保甲法洗礼过一轮的家庭,在男丁劳力上越发的雪上加霜。

中原之大,让消息的传递格外漫长,几乎撼动整个北方、让这个庞大的王朝以最大的出力整顿武备之时,将落入江南山村百姓耳里的消息仍旧在路上。鹰潭一地的百姓就几乎未曾收到兵祸影响,然而今年年关格外忙碌——龙虎山的老爷们急需各种临时的杂役上山,为岁末和新年的种种筵席和典庆布置。

就有那上些岁数的村人感叹,这蛰伏的龙虎终于醒过来,有多少年未曾有这样的光景了?也有些本就是天师府里的长佣,当年被迫下山,在山下安家落户,也时时都还存着东家再兴盛的念想。如今就是不要工钱,也是想回去帮衬一把的,就是自个儿走不动山路了,也吆喝着儿孙辈,去看一看老东家的荣光,见识见识这山里的宰府气象。

除了年关,还有一层意思,现如今的天师刚巧喜得麟儿,要为这未来的小天师金瓯测命,验一验未来的成就呢!

龙虎峰上,重门深深的一处卧寝中,秦婉儿斜靠在床头,目光温柔的看着小篮子里熟睡的婴儿。产子不久,她脸上仍带着些微的倦容,这个小家伙儿,还真是会折腾人,离开母体真要把娘亲累得够呛。不愧是未来的小天师呢,在娘胎里就贪恋着元气,秦婉儿就感觉,自己修了十几年的真元,因为产子,生生的掉了一个台阶。

一阵风从窗缝里飘进来,让她忍不住一哆嗦,她想起的第一件事,却是伸手去给孩子掖好被角。她心里微微有些恼,这些丫鬟总这样粗心,到底是新来的,懂什么知情冷暖?可她又面女敕,从不肯当面训斥于人的。这个龙虎峰,总还是住不惯的啊,在群山的最高处,平时就已料峭的很,又何况是冬rì里?捣药峰后山的那片花圃被寒风吹的不成样子了吧,除了自己,谁又肯傻的用灵力去每rì浇灌呢?

可想到昨天丈夫临去时的眼神,她的心里就更冷,比身上冷的多。昨rì清晨产子,而到现在她却仅仅见过丈夫一面,且还是刚生产时他进屋来看孩子的时候!他……不过是把自己看成是延续子嗣的工具吧?而这个孩子呢?他当时只是站在旁边看了看产婆手里的婴孩,并没有亲自去抱一抱,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交易到手的货物。

这一生,会就这么过去吧?她一时间管不住自己的思绪,任由它在那些久久停留在脑海里的画面间徜徉。在竹海脚下、淙流之边,那个浑身电矢缭绕的身影始终练剑不辍,如玉的脸庞写满了坚毅,当时远远地偷看着的自己是多少年轻啊!她多想化身为一支青竹,默默地看着他练剑,或是变作一只香囊,让他每天配在腰间。即使现在想来,她也忍不住脸上发烧——可那个人,再也不会回到这片大山里了。

“夫人,鹿鸣老爷来看您和小公子了!”外间一声丫鬟的叫唤打破了她的回忆。

秦婉儿连忙坐直身子,将衣衫整理妥当,把散乱的鬓发掖好,听得院子外头一阵脚步声行来。一名俊逸绝俗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举止洒然,正是鹿鸣居士。昨rì一来她在产房生产,那里染了妇人家的血光,外人不愿沾染;二来府内府外来道贺的人实在太多,想他也不愿纡尊来挤这个场子。

秦婉儿想起身迎接,被他伸手虚按,道:“你身子还弱,不用拘礼。”便觉得一股柔和的气息稳住身子。浑身暖意盈盈,一时间说不出的受用,仿佛疲倦一下子从毛孔里溜了出去。

“多可爱的孩子,”说来也巧,鹿鸣一进屋来,那婴孩就醒了过来,也不哭闹,只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鹿鸣哈哈一笑,将男婴抱起,只见那眉眼间秀气逼人,天然就带了三分灵气,再被那一双宝石也似的眼睛一搭衬,更有十分的灵xìng。“只是可惜,生在了这样的家里。”

秦婉儿不料他忽说出这么一句,当下就愣住了。鹿鸣将一根手指放在婴儿眼前,那婴儿伸出两只粉生生的小手儿,一把就握在手里,“咯咯咯”的笑起来。鹿鸣心中微微一动,指尖上有一点萤火似的微光亮了起来,那孩儿竟然凑上前一口便把那萤光吃了进去,却是笑的更欢了。

“这孩子很好,比他爹爹好,比他爷爷也好。”鹿鸣把他轻轻放回小篮子床里,小东西刚吞了萤光,连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小手儿小脚儿都往天上蹬,欢的不行。“是了,还没起名字吧?”

秦婉儿轻轻点了点头:“还没测过金瓯,不敢胡乱起名字的。师叔满月复经纶,学问和道法都是顶尖儿的,若有闲时,不如给娃儿起一个?”金瓯测命是历代天师的嫡出男婴都要做的一个仪式,是为未来可能的天师测算命理,名字也大多是在测过之后才起的。仪式所用的金瓯被收藏于祠堂中,代代相传,其实也不过才chéngrén拳头大小罢了。仪式上,会在金瓯中放入一张白纸,婴儿自己从中把纸片抓出来,那上面就会多出字迹,记载着或多或少的命数。历来的结果,有极准的,也有写的一团糟的,甚或有些写着乱七八糟穷其一生也没看明白的,当然,也有的只是白纸一张。

“是该好好想想,等过了天看金瓯测出的结果吧。”鹿鸣看着兀自闹腾不休的婴儿,眼神中流露出难以得见的温柔,只听他轻轻的道:“真是可惜呢,迟来的男丁,不过总算来了。”

秦婉儿想起了山上流传过的一段掌故来,听他那样说,就知道他是想到自己没能生个男孩儿出来。这个师叔也怪,从前一心想要男孩子的,结果生下了越裳师妹后却没有再要,并没有听说师叔母有什么生育上的隐疾。何况若真为了添丁,就是再续一房也是无可厚非的。她不知道怎么接口,只得说道:“越裳师妹还没有音信吗?她一个女孩儿家,虽然修为jīng强,在外头总还有许多不便的吧?

去年初秋,来自天山的宾客就来过一回龙虎山,说清了越裳师妹和他们家公子的事由,虽然说话时那样诚惶诚恐,可到底这一桩亲是没法再续了。其后再没听过她的消息,而鹿鸣也从来未曾说起,仿佛不曾有过这个女儿。

“命数天定三分,自己走出七分,你们这些孩子都大了,知道自己该走什么样的路。我既然已做不得主,还是不去理会更乐得清闲。”

自己走自己的路吗,我似乎没有这样的勇气和权利吧?秦婉儿又被一句话勾出了心里的愁肠。

“我也不打扰你休息了,你且仔细将养吧。看到这孩子,我就放心了,天师道未来的希望就在他身上。只可怜他不会有幸福快乐的童年吧,那么重的担子压在身上,只会鞭挞着他赶快成长。希望他会成为不愧于列祖列宗的天师。”

秦婉儿没来由的觉得一阵紧张,却强笑道:“师叔说笑了,他纵然辛苦些,那是生在这样家庭里的本分,上头有他父亲顶着,又能有什么压力在他头上?我也未必不会再生的,又或泯然他以后纳妾我也是不拘的,到时候男丁兴旺,这孩子可不一定当得成天师。”

鹿鸣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毛,盯着秦婉儿沉吟不决,直把她看的坐卧不安,才摇头道:“过了除夕,天师就要出山去,你恐怕还不知道吧?”

“出,出山去?大新年里,他出山……干什么去?”秦婉儿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死死的抓着被角,感觉只有用尽了力气,才不会被那突如其来的恐惧感所淹没——出山?难怪金瓯测命大多都在满月之时,他却非要赶在这几rì里,孩子刚刚出生,又会抓什么纸片呢?

鹿鸣轻声一叹,怜悯的看着她:“你早晚也会知道的,不如预作准备的好。如今北方战乱纷起,天下将要大乱。他已决定尽起龙虎山中jīng锐,北上抵御外侮。你也是在屋子里呆得久了,不知道山上的动静。至于山下,早有附近九县的子弟兵装备整齐、备足粮饷,只等吃过年夜饭,就跟随天师而去呢!”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割锦记最新章节 | 割锦记全文阅读 | 割锦记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