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我到黑龙江去,那又是一段说不清,搞不明的历史误会。
我1965年高中毕业后,通过高考,进外贸公司半工半读,学制三年,应该于1968年毕业后才正式参加工作。可我们只读了一年,就逢*,停课参加公司的运动,先四清,后造反。当时大家反正听党的话,跟党走。因为停课,我们三年学制只上了一年课,68年毕业就无从谈起。政策上也没有一个说法,至今公司劳资科认可的我们这批人的工龄是从1967年算起。至于1965-1967这二年时间,既不算学令,又不算工龄,真的成了历史问题。据说半工半读是**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产物,当时上面发文停办,将我们这批半工半读的学生转为学徒,这就是计算工龄的依据。
按当初招生规定,我们学成毕业,就是公司科室的练习生,转正后属干部编制,定行政级别,最低工资不低于44元。*以后,*发明了三十六元万岁。我们半路出家,转为学徒,学徒满师也就是工人编制,成为三十六元的万岁族。既转学徒,我连正式工人都算不上,可干部下放又轮到我的头上了。我算什么东西,自己一辈子也没搞明白。
1969年夏,我在出差回来刚到公司,还没到办公室,在走廊就遇上办公室一帮同事张贴大红纸的报名喜报。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大字报,红喜报几乎天天有,我也不以为怪。我们办公室的同事一见我到,就举着还没有张贴的大红纸报名决心书说:“正好,你回来了。四个面向报名,把你名字填上去了。”我还不知道四个面向是怎么回事,就顺口应道:“好。”到了办公室一问,原来动员干部下放,面向农村,面向工矿,面向基层,面向边疆(仅凭记忆,大致如此),这叫四个面向。既然是党的号召,响应号召是当时的时尚。何况我们又不算干部编制,干部下放与我无关,无所谓,他们都表态积极响应,把我名字填上去就让他们填吧。就这样,我也算报了名了。其实,我根本没想过会轮到我。干部四个面向,我又不是干部,想挤也挤不进去。
几天后,批准名单公布了,我竟然名列其中。一个外贸企业的小学徒,离市级机关干部还差十万八千里,怎么一步登天了?企业学徒,工人,干部,就有三步,企业到机关又差一档,还市级机关干部我怎么也连不上去。可名单批下来了,还大红喜报高高挂在大楼过道里,整个外贸大楼都在敲锣打鼓,那可不是开玩笑。这是真的,我不得不开始认真考虑了。
自己年轻无所谓,四海为家,在那个年代是时代的召唤,是流行的时尚。轮得上还算幸运,不少人写血书(真的写),有人表态爬也要爬到黑龙江去,还没资格,轮不上。“幸运之神”降临到我的头上,我只感到突然,没有思想准备。回去跟父母大人一说,他们虽感突然,也不反对。家庭问题不大,我唯一的牵挂就是刚确定恋爱关系才一年的女朋友了,这是我,也是她的初恋。
晚上到她外婆家,她从小跟外婆长大。我把公司批准我去黑龙江的情况如实相告,她外婆反对,她不表态。在送我出来的路上,我俩默默地走,我征求她的看法和意见,她不啃声,一路无语。临别,她问:“什么时候走?”我说:“等通知。”可我心里想这一去就是十万八千里的北大荒,还是边疆第一线,准备打仗去的,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在我们出发的那天,我们被绑上大红花,轰上大彩车,一路上锣鼓喧天,彩车成龙,车站广场人山人海,我本不让她到车站去,可她还是出现在北站的欢送的人群中。我费了好大的劲,摘掉胸前的大红花,溜进人流到她跟前说几句悄悄话,她给我的送别语是:“到那儿就给我写信,我等你。”我无言以对,直到汽笛声响,来人催我上车,我才点头,算是答应她,给她写信。
上车后,我脑袋一片空白,随着车轮启动,锣鼓喧天,嚎啕哭声和滚滚车轮的轰鸣声把我们送出了上海。
这是她第一次在我单位的同事面前亮相,那时的青年谈朋友大多是保密的,我们也不例外,我不想让她到火车站来送行,其实除了怕别时难以外,其中保密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我单位的同事都不知道我有女朋友,他们第一次见到她,见她那么年轻漂亮,私下都说看不出我还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我听了后心里也是美滋滋的。车开了,我还在想。
我感觉得出,她不希望我走,可又没有办法。她理解我,支持我。我也理解她,可又一种愧对她的感觉。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要在黑龙江呆多久,以后会怎么样,今后还能不能回上海,什么时候能回来,如果回不来又该怎么办?
当时对我们这批人去黑龙江插队落户,还没有要迁户口的说法。下放干部迁户口的说法,还是我们到了黑龙江以后才知道。当时主持上海rì常工作的马天水与时任黑龙江省革委会主任的潘复生已经商定,上海下放干部的户口关系也要从上海转到黑龙江。
我们“四个面向”下放黑龙江插队落户的时代背景是当时zhōngyāng下发的“八.二八命令”,要准备打仗。那时中苏关系紧张,黑龙江边境冲突,珍宝岛战火已经燃起。我们插队的逊克县就位于黑龙江边,与对岸的苏联就一江之隔,属于战备一线区域的一线。而我插队的干岔子公社下辖区内就有一个干岔子岛,其中一块无名岛还正巧划归于我所插队落户的生产队的地盘。当时,中苏边境冲突矛盾焦点就在黑龙江的四大争议岛,珍宝岛已经打起来了,而干岔子岛却是四大争议岛中面积最大的争议岛,其战略地位可想而知。所谓战备一线(黑龙江)的一线地区(黑河)的一线(逊克县)的前线,毫不为过。
我们去的时候,当地战备大撤退,老百姓能往内地撤的就撤,携家带口往里撤。而我们这帮上海干部却逆势往往前赶,准备打战。老百姓不理解,当地老乡事后问我为什么我们上海干部要到前线来送死?我也说不明白。后来我们才知道,*在上海夺权后要在上海改朝换代,把上海各级老干部赶下去,以便腾出位子,提拔他自己的人马取而代之。
回想起来,当时的人们真的单纯,忠诚得近乎幼稚,包括一帮革命一生的老家伙,何况我这个初入社会的毛头小伙子。这帮政客把我们推到一线当炮灰使,而我们竟然感到无上荣光,真去拼命。
到了生产队插队落户,我与知识青年住一个宿舍,土坯房。外间灶头上按一只大锅,烧炕烧水用,边上一只大水缸,二只水桶一根扁担,别的啥也没有,连砍柴火用的斧子都扔在屋外。火墙里间就是大炕了,可并排睡六个人,两边搭了个架子,横支木档,铺上木板算是上铺,也可睡五六个人。大家的箱子行李只好堆在南墙边,窗下的箱子上放盏油灯就当写字台用了,可以写写信。里外也就是一间小屋,估计也就十来个平方的面积,在当地也就是单身汉腾出的一间空屋,暂时安排十位知青,我也被安排挤在里面住,真的同吃同住同劳动。
既然插队落户,我们当然与知识青年同吃,同住,并与老乡同劳动。下放干部和知识青年的根本区别,主要是知识青年与老乡一样劳动记工分,我们不计工分。因为下放干部还由原单位发工资,有大锅饭吃。其他与老乡和知识青年都一样,下大田劳动:chūn播铲地,秋收打粮,冬天上山打柴,回来猫冬。
在东北黑油油、白茫茫的土地上,一年四季,丰富多彩。苦是苦,累是累,可我们战天斗地也乐在其中。
我到黑龙江后遇的第一个节rì就是当地所谓的“五月节”,也就是农业五月初五的端午节。端午节是当地仅次于chūn节的重大节rì,当时当地一年就认二个节rì,一个是chūn节,还有一个就是端午节。每逢这二个节rì,当地全体放假,其他如元旦,劳动节,甚至国庆节都不放假。“五月节”生产队宣布不出工,放假休息一天。往年当地老乡过“五月节”要杀猪庆贺,一家杀猪全村分享。我们刚去的那年正是准备打战的形势,生产队除了放假外啥也没有。
不出工,我们没事可干。因为我们一起下放的插兄被分到各个生产队,临近的革命大队就有外贸轻工的下放干部。今天放假,咱们也走走“亲戚”,去革命大队看看他们。
说走就走,我们从山梁子走,抄近路,来到了革命大队串门。他们队里的一帮插兄也休息没事可干,躺在炕上正无聊。我们一到,那高兴的劲儿,一帮老家伙简直象小孩一样,高兴极了。“朋友来了有好酒”,在革命大队插队的“老山东”来劲了,不等我们坐下就嚷嚷:“我到小卖部去。”
过了一阵,他手里拿了二瓶白酒,往炕上一放,急匆匆又往外跑。
这次出去老半天,两手空空,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往炕上一躺:“我从村头跑到村尾,家家户户都去了,想搞二个鸡蛋都没有。啥都没有。老乡说不是要打仗吗,去年大家把能搬的搬了,能吃的都吃了,连小猪都宰了,随时准备撤退上山,还有什么?”想想也是,一冬才熬过去,连土豆白菜都没了,chūn播还没完,青黄不接。算了,大家见见面,吹吹牛就行了。可“老山东”不甘心,从衣兜里掏出几个大蒜头,打开酒瓶,找来几个搪瓷杯,咕嘟咕嘟就把二瓶白酒倒光。“来,喝!”喝酒,真的喝酒,除了白酒一杯,一人几瓣生蒜头,其它啥也没有。
哇,这场面我没见过,连想都想不出来。恐怕坐山雕也没有尝蒜头下烧酒吧?
喝一口东北白酒,利害。我那时年轻,没喝酒的经验,只知道辣的味道。咬一口大蒜,辣上加辣,辣得我张嘴吐舌,南方人还不习惯生吃蒜头。这经历,这味道值得终身玩味。
说起革命大队,还有一件事令我难以忘怀。革命大队也真厉害,知青打架扔手榴弹。这也成为当时一件大事,闹得zhōngyāng都知道,据说还惊动了周总理。当时战备,每个村(生产大队)都有民兵。武装民兵连,配备的还是真枪实弹。一次队里的小青年吵架打起来了,吃亏的一方不服气,晚上乘大家睡觉后偷出一颗手榴弹,溜到对方宿舍外拉出弦就往对方宿舍里扔进去。“轰”一声,手榴弹炸开了。睡在排炕上的小青年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还好手榴弹被扔在地下,人都睡在炕上。大家被吓坏了,地下炸了个洞,人却没被炸死。要不真的出人命了,小青年真是没头脑。我们生产队小青年打架也动过斧子,伤了人。这帮孩子真叫人头疼,他们其实没啥大的矛盾,就一语不合动起手来,过后就忘了。好的时候好得不得了,不好就吵就打。怎么办呢,都是孩子。我们下放干部只好把他们当孩子一样对待,第一年是高危期,幼稚,单纯,冲动是第一年的通病。随着时间的磨练,小青年慢慢长大,渐渐成熟起来,会动脑子想问题了。第二年就聪明了,第三年开始就显得成熟老练了,思想也开始也复杂起来。
当年秋收结束,上山打柴,准备过冬。这时,知青办把我借过去帮忙,到基层生产队去总结知青点的情况和经验,发扬先进个人和集体,为逊克县第一届知青代表大会作准备。
刚到公社,先就近在公社所在地干岔子大队蹲点。到那第一天,就给我一个下马威。已经冬天了,公社安排我到干岔子大队的一个知青宿舍蹲点,晚上我就到知青宿舍去了,黑灯瞎火,只有几个小青年已经钻到被窝里了,头上还带着皮帽子。我一看,火坑冰凉,看来根本没烧火炕,怪不得睡觉还带皮帽子。我想烧炕,没柴火,烧不了炕。开水也没有,柴火也没有。到屋外找柴火,也没有。天已经黑了,没办法,进屋我问小青年:“胡司令呢?”所谓胡司令姓胡,是他们知青点的头,在上海是区红卫兵司令,也是干岔子小有名气的胡司令。躲在被窝里的小青年说:“他到哪儿睡那儿,没个准。天冷了,他晚上一般不会回来了。”另一个青年话外有音地说:“他总有热炕头睡。”看来今晚就这样了,我也钻进我的被窝,把军大衣,棉裤统统压在被上,闷头睡觉。冷是冷,睡还是睡,累了困了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也亮了。我悄悄起来,到屋外劈柴火,想回屋烧水。柴火有了,打开水缸盖一看,哪有水啊,缸底一团冰块。仔细一看,水缸都冻裂了,开了一条大裂口,这水缸已经没法用了。我问小青年:“你们每天洗脸刷牙怎么办?”他们说以前水缸好的时候,就舀水缸里的水用,现在水缸破了就混呗,有时到井边,有时到食堂,有时到老乡家,有时就不洗了。唉,这帮孩子!他们的父母要知道了,该怎么办?
那时,兴隆大队知青点搞得不错。一天,我要到兴隆大队去,兴隆大队在西边,西北风挺厉害。我就把自己去东北越冬所备的棉衣裤,棉手套,棉大衣,皮帽子,大头鞋等全副武装通统用上,一个人迎着西北风往兴隆大队走去。路不远,也就十里八里地的路程。我“全副武装”上路走了半个小时的光景,西北风越刮越猛,顶风迎面根本没法走。我就转过身来,背对着风倒着走。这背后的冷风透骨,厚厚的军大衣好像没穿似的,比正面迎风冻耳朵更冷。后来知道,这天气温有零下四十三度。怪不得,棉大衣不管用。
冬天,县里要开知青代表大会。我被借到县知青办去参与筹备工作,我们到车陆公社参加现场军训。一天,南山着火了。大家一起奔去扑火,还好冬天,山上积雪未化,火在山边草甸子上烧枯草。大家一起拿柳条子刮火头,不大会儿就凯旋而归。这场火没烧到山上,只能算一场小小的练兵。
要说真的打山火,那是chūn天在东方红大队那场山火。那场火,烧了几个山头。那天我正在东方红大队,就赶上了这场山火。我们参与扑火的老百姓基本上都是赤手空拳,根本没有灭火器材。
火情就是命令,看到山上哪有火,人就往那去。山上根本没有路,人就跟着火走。到了火场,先得看风向。我们顺风跟在火苗外围,用树枝或柳条顺势刮削火苗,一片一片地灭火。我们赤手空拳的老百姓,就做这些。什么迎面遇火搏斗,那时傻蛋干的傻事。树木着火我们只能退避观望,选择外围合适地段控制火情,别让火势漫延就是成功。有时火势太大,控制不住,我们还得避开,已经烧着了的就让它烧吧,只要把火区外围控制住,它烧完了火就灭了。什么迎着烈火上,那是送死,是没见过什么是烈火的文人秀才的编出来的。还好那天风势不大,经过大半天的扑打,山头已经看不到明火了,发现有余烟的地方,指挥部另派专人前去处理,后面来人通知我们,已接到指挥部命令,说火势已经控制住了让我们撤离,我们才开始撤离。
此时,我们一个个灰头土脸,这时才觉得又累又饿又渴,人一下就垮了下来。
我们上山跟着火乱跑,这会儿跑到哪儿了谁也不知道。山上根本没有路,这时我们一伙人傻眼了。没吃,没喝,走又走不动,有几个小青年躺在地上乱叫:“喂,有人吗?我们在这儿。”叫了半天,有人应了:“喂,我们在这儿。”大家边喊边靠拢,队伍越来越大。大家一起找出路,总算在林子里看到一条车轱辘印,这肯定是老乡上山打柴留下的痕迹。大家沿着这条“路”走,总会找到村子的。可人走不动了,队伍越拉越长。大家又累又饿又渴,这个季节上山一片枯黄,根本找不到吃的。忽然,我们发现车轱辘道上有一个挺大的牛蹄子印,里边还有一点积水。我趴下去一看,水是还挺清的,就有一点小虫子在游动。实在渴得慌,我趴在地上小心奕奕地去喝口水,不错,润润嗓子也好。一个青年过来问我:“能喝吗?”我点点头,不置可否。他立马趴下去,“呼”一口,吸了满口泥沙,“噗,噗!”地连吐带抹,大呼上当。把旁边的人笑成一团,老乡说:“你怎么这么傻,这牛蹄子水能喝吗?”还有人说:“要喝也得慢慢喝一点。”
直到后面的后勤队上来,我们总算熬过了饥渴的困境,拖着疲惫的步履往回挪。
回顾插队落户的生活,是苦,是累,是冷。但生活丰富多彩,北大荒的土地肥沃广阔,大有作为,也体会到与天奋斗的乐趣。
由于下乡第一年的冬天,县里开知青代表大会,把我抽到知青办协助工作。所以我第一年冬天没有时间回家探亲,直到第二年chūn天,大批知青和下放干部探亲回来,我才有机会回沪探亲。
第一次回沪探亲,心情自然轻快。乘在从逊克开往北安的长途汽车上,我为解旅途疲惫,不由得试诗一首:“残雪薄冰水荧荧,舟车越野浪里行;今奔江南迎*,返回北国苗更青”。
第一次回沪探亲,心情自然轻松。到了上海的第二天,我就到原单位报到。现在想来真傻,其实我这次是回来探亲,干嘛要回原单位报到?单位已经把我们踢到北大荒去了。回来探亲理应回家好好休息,看看家人,陪陪女朋友多好。可那时的人就那么傻,不仅是雷锋傻,我也傻,大家都傻乎乎的。
我们这种人是那个时代培养出来的,尽管单位里已经把你踢出去了,可我们还把原单位当娘家,组织观念很强。回上海探亲第二天,我没想到去看分别一年的女朋友,而第一反应却是到单位去报到。现在想想是傻,单位已经把你的关系转出去了,你算什么(东西或人)?可那时我们这种人总觉得回去探亲,先要回原单位报到,我们就是那个时代的人。
到了公司(原单位),先到革委会组织组“报到”。组织组长第一句话就把我就问得莫名其妙:“你总算回来了。”什么总算回来了?是盼我回来,还是不欢迎我回来?事后我想起来了,人家其他下放干部去年冬天都已经回来探亲了,就我拖到今年chūn天才回来。我说那里有事,县里开知青代表大会,知青办让我去帮忙。“好吧,”组织组长淡淡说,“我们等你好久了。王主任要与你谈话。”我还以为是组织上的关心,即刻跑到革委会主任办公室,见到王主任。王主任与我寒暄几句就切入正题,说:“你要好好考虑考虑自己的问题!”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王主任见我毫无思想准备,就说:“组织上会帮你的。”让我再回组织组找组织组长。组织组长说:“明天,你按公司的上班时间到公司吧。”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回来探亲的,到公司上班行吗?要不要跟黑龙江方面打个招呼?”组织组长说:“让你到公司,是参加运动,不是上班。组织上的问题不要你考虑。”
我感觉上觉得好像不合常理,似乎有问题,但又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参加运动就参加运动吧,反正组织上会和黑龙江打招呼的。相信组织相信党,这在当时是最起码的常识。我觉得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第二天,我按照公司的上班时间,准时来到公司“上班”,具体安排当然要听组织的,我就先到组织组。其实,公司组织组早已经安排好了,就等我回来,叫我到秘书科参加运动。怪不得说我“总算回来了”。我到秘书科,秘书科支部书记已经带着一批运动骨干,在一间为我专辟的办公室等我。我也许太迟钝了,到这时侯,我竟然还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
这是公司工军革领导班子布置的政治任务,以秘书科运动骨干为主体,特地为我专门组织了一个“帮促”小组,帮我认识自己的问题及其严重xìng,促我提高认识。不过,我自己作为当事人并不知道,自己还蒙在鼓里,莫知莫觉。
学习班头两天,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问题在哪儿?后来,有一次我在厕所里偶遇小孙,还是小孙在厕所里偷偷地给我塞了一张纸条,写了几条,我也看不明白,好像是我给他信里的内容。他看到我就远远地躲开,当时的情况大家都明白,一个被审查的人就像瘟疫传播者一样,人皆避之不及。没人敢打招呼,连眼神都不一样,更没人敢跟你说话,以免引火烧身,让人抓个立场问题。我自然不去拖累别人,看上去小孙在躲避我,我也不去找他,就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参加运动吧。
学习班先学习文件,九习后,先让我谈思想,要我谈对党的九大的看法,对*的看法。然后,就开始对我帮促,先要我端正态度(整态度)。
秘书科在运动中还有一个新发明:把我的“黑话”写在小黑板上,联系实际天天批。
那时社会上各单位都有天天读,读**语录。天天批,就是在班组天天读的小黑板上再写上**黑话,对照学习和批判。在秘书科的小黑板上,除了**语录和**黑话外,再加列一段我的黑话,联系实际天天批。我一下子就进入了伟人的行列,真是发明人的创举。
幸亏这是他们发明的,要不,一旦把我的话与伟人并列,那我的“野心”就真的昭然若揭了,野心家的大帽子必然会迎面而来,那将更有政治杀伤力。还好,这是他们发明的,这笔帐算不到我的头上。
一星期后,学习班扩大,由秘书科扩大到公司级。公司组成了以我的大名命名的专题学习班,从群众xìng的小评论到公司xìng的大字报、大批判。小组帮促到批判,部门批判会到全公司拉线广播批判。大字报从办公室开始,延伸到走廊,再扩大到公司楼面,楼梯,发展到站整个外贸大楼。
我自己认识不够,公司就组织了以我的大名命名的专题战斗队,并以战斗队的名义开始战斗,张贴针对我的大字报,大批判,引导公司运动,指导科室斗批的方向。
我不知就里,交待不出,检查无门。战斗队就批判“启发”我,让我自己去看大字报。一直看了好几个半天,我才开始有点明白了,原来毛病出在我给小孙的一封信中,怪不得小孙莫名其妙地塞张纸条给我。
小孙是我们工读班的同学,*中的战友,公司革委会宣传组成员。我到黑龙江去以后,把他视为自己到东北后与公司保持联系的联络人。所以,我到东北后,给他写过几封信。其中有一封信落到了军宣队代表手中,被军代表小郝发现了有重大现行问题。这封信,就成了整我的铁证,把柄。
据小孙事后说,他收到我的信后,曾把我的信拿到革委会王主任那里,给他看,动机无非是讨好领导,表示我给他写信。尽管公司里许多人都说,是小孙把我出卖了,并且从此就看不起他。可我至今依然相信,他向领导出示我的信,无非想向领导表功,并无陷害我的意思。
因为我自信:我的信绝无消极负面的内容,当时如此,现在看也如此。通观全文,完全可以看出,我对生活的积极,乐观和幽默,即使到艰苦的边疆也是乐观的。我相信正因为此,小孙才会主动拿给公司主要领导去看,他本意是想邀功。王主任看了我的信后,起初还是肯定的,回到他的办公室后顺便与军宣队代表讲了,算是领导通气吧,当时推行工(宣队)、军(宣队)、革(革命委员会)联合办公。军代表听说后,要王主任把信给他,说要拿去看看。军代表一看,这就看出问题来了,而且是政治上原则xìng的大问题。
在我的信中,有一段问起自己在公司时的小兄弟的情况,劝自己这一派的这位小兄弟不要消沉,其中说了“我也不愿为现成左派效力”和“但社会就是这样组成的,有什么办法呢?”之类的话语。
这话错吗?我一直不认账:社会上有左中右,是**说的。可我说就不行?战斗队开小会斗,大会批,发动公司上下批判会口诛笔伐,上纲上线,说我是没落文人,代表了失败阶级的yīn暗心理,发泄对社会的不满,恶毒攻击左派,矛头指向九大`,否定*的胜利成果
这么一来,问题就大了,军代表定xìng为现行问题。
于是,战斗逐步升级:帮促升为批斗,学习班变战斗队。每天叫我在秘书科门口摆测字摊,写交待材料,写检查。不就是那封信吗,反正信在你们手中,我交待也只能说个大概,写也反反复复就这么几句。检查写来写去也就是那么几条,我写着烦,他们看着也烦。一开始,还不许我抽烟。后来,我趴在桌上打瞌睡都没有人来管我了。
当时的外贸大楼还是原来怡和大楼的建筑,上下一共五层。我公司处于二层,针对我的专题大字报,从科室贴到走廊。走廊里贴满了,又贴到楼梯边,二楼贴满了,就向上下楼梯延伸。一时间,整个大楼从一楼到五楼的楼道,全被针对我的大字报占满了。乖乖,好厉害!我一个无名小卒,而且已经被发配到黑龙江种田去了,回来探亲,就搞成这么大的架势,我真的没有想到。从此我名扬外贸,臭名上下。
正因为此,竟把我的初恋女友吓跑了。
原来,有一次她到局里办事,走过外贸大楼,看到上上下下都是批判我的大字报,而且上纲上线,罪恶滔天。她毫无思想准备,因为我还没有与她讲过办学习班的事,她只知道我回来,到公司参加运动。那时,群众运动,人人参与,谁敢不参加运动?她根本不知道,更想不到我成了运动的主攻对象。看到这种场面,她被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吓坏了,连大字报都没有看完,就不敢再看下去了,哭着逃回了家。这些,我当时读不知道。
后来,是她的外婆在我面前哭诉,说她从那天到外贸大楼看了大字报后,一路哭回家。到家把门一关,把门反锁,一个人关在屋里哭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对任何人读不理不睬,父母,同事,要好的同学,小姊妹一概不见。听了外婆的叙说,我也心酸,垂泪,无语。苦了她了,想到我被批准到黑龙江插队落户时,她还是顶住了父母的反对意见,坚持不与我断,还一个人自己到火车站送我。如今,又为我的境遇而受折磨。我真的心疼,更不忍。想到自己的前途渺茫,插队落户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这次又背上政治包袱,将永世不得翻身。我算完了,而她还那么年轻,漂亮,求上进,我不能拖累她,影响她的前途。考虑再三,我决定快到斩乱麻,乘此与她断了恋爱关系,我不能耽误她的青chūn。于是,我提笔给她写了一封信,切断我们的后路,以免大家jīng神上再受更多更久的折磨。信发出后,我象卸了一个沉重的jīng神包袱,反而感到轻松了些。尽管还不时会想念她,但我坚持不再与她联系。
为此,写了一首《返chūn归》:盼归yù浴江南chūn,安知盛暑炙煞人。忠心耿耿反革命,吓走巧玲一身轻。
这样折腾了几个月,夏天总过去了。
想想自己忠心耿耿闹革命,发配边疆也心甘,还准备打仗送命,真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jīng神来鞭策自己,象信徒扦悔一样自觉地“斗私批修”,就为到东北插队后给同学的一封私函里有几句所谓的牢sāo话,就打我现行,我当时也一度想不通。我那时才二十来岁,自己又没干过什么坏事,抱着问心无愧的心态接受审查“摆测字摊”的。好在我没有民愤,人缘不错。人们对我这个有“现行问题”的小青年当然要“划清界线”,尽量避开,但毕竟还没有落井下石的仇人。除了工宣队,军宣队和战斗队的训话以及开批判会时的声讨发言外,平时没人敢跟我答话,走过我身边时都低头匆匆而过,好象我是严重传染病人一样,谁都怕染上政治“现行”的传染病毒。这倒也好,没人敢靠近我,也就没人来管我。
我每天按时摆“测字摊”,把马列书籍一摊,想看则看,看不了就打磕睡。rì子一久,也很乐胃。啥也不干,工资照发,一分不少。我就这样老老实实地接受审查,不老实不行,要挨批整态度。我抽烟挨过批,可打磕睡倒没挨过批。
自此,我发现:不要你说你别说,不要你干你别干,老老实实的好。至于心里想什么怎么想,只要不乱说乱写,爱想就想,不想最好。jīng神痛苦其实是想出来的,不想就解月兑了。
这次审查,我对家里没有具体讲,只讲到公司参加运动。我妈看我早出晚归,到公司参加运动,一天到晚没个闲,回到家里也不说话,就到水龙头边一个劲地冲凉水,从头到脚淋个遍,问我也问不出名堂。问得我烦了,我就一句话不说,出去漫无目标地乱转几圈,回来闷头睡大觉,以图麻痹自己。
当公司宣布审查结束,让我返回黑龙江时,我要求组织给个结论,让我回去有个交待。革委会王主任只让我回去好好改造,说组织上的事不要我管。我没有办法,只好回去种田了。
那时计划经济,车船票紧张,个人买票不好买,说不定要排几个通宵的队,也没把握。
当我正为此发愁之际,组织上还显得挺关心似的,帮我代买了返程票,还为我找了一个旅伴,让与我同时下放到黑龙江去的老刘,陪我一起走。我也正愁一个人走,路途遥远不方便,希望找个旅伴一起走,途中相互有个照应。一听组织上为我找了老刘,根本未加思索,就答应了。
事后方知,组织上这样安排,是jīng心布置,别有用意的:一让老刘一路监视我的言行,随时汇报;二是有个内部结论带到黑龙江:我有现行问题,只能永远劳动。对此,当时我却一无所知。
这次返回,正处夏末,我们走水路。
从上海坐船到大连,在老虎滩游个泳,弄得一身油,洗也洗不净。从大连坐火车到佳木斯,再乘上名副其实的轮船(船靠两侧的大水轮滚动前行),沿乌苏里江到黑龙江逆流而上,到奇克镇是1971年9月13rì。这一天当时我也没在意,事后*事发,我就记住了这个rì子。
回到黑龙江以后,我在生产队就自觉地按公司的要求老老实实好好劳动,改造世界观。秋收,打场,上山砍柴。抛开烦恼,一切照旧,战天斗地,无忧无虑。
九.一三事发后不久,开始内部分级传达zhōngyāng关于**集团的相关文件。
当时传达讲级别,逐级分批传达。公社党委书记当时按战备一线配备,行政十七级。第一批传达到十五级,正好到县委书记一级。
一讲级别,可下放干部就不好办了,级别高的有的是。我们公社就有三个行政十三级的老家伙,比县委书记还高。县里不好办了,经一级级向上请示,最后决定:凡上海下放干部,统统集中,一起听传达。
这样,我这个没有级别的下放干部也就和老家伙一起到地区听传达,看rì本电影。我只记得rì本电影有《山本五十六》,《啊,海军》一类的战争片。
老家伙聚在一起,我后来才发现,这批下放干部原来是*的改造换代的牺牲品。而我根本还不是干部,更不是机关的行政干部,机关干部下放竟把我这个企业学徒也拖到里面去当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