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那群小脚女人
人,有时候比什么都坚强。
姥姥经常给我讲在那个混乱年代里的血泪。在那个几乎失控的年代里,姥姥的一双小脚忙里忙外的跑。有些时候,深更半夜从三十里地外跑回来,她要为出嫁的女儿操劳担心。还有些时候她会一手领着半大的小女儿,身上背着最小的孩子下地干活,虽然是小脚,但是也顶得上半个劳力。姥姥面对这些苦难从来没有抱怨什么,仿佛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
早些年,姥姥用一双小脚踏出了一条路,使得她的儿女在饥饿的年代里避免死亡。当其它家庭还在为生存挣扎的时候,姥姥用肩膀撑起了一方天空,使得姥爷有了优哉游哉喝酒吃肉的机会。由于姥姥家的劳力充足,所以挣得工分也多,使之全家免于饥馑。
一双小脚,在狂风暴雨中最终站稳了脚。在苦难之中,人才越发显的坚强。和姥姥相比,小脚的女乃女乃就显得更苦。
听父亲说女乃女乃活着的时候受尽了苦头。爷爷死得早,留下了几间土房,六个儿子,一个闺女。在那个时代,一个母亲拖着七个孩子,那该受多少的苦?父亲说他小时候经常会在街上看到水肿的人,他们挺着一个水汪汪的大肚子,双腿浮肿。这是营养缺乏的现象,但在当时谁也不拿它当回事,因为多多少少会有这个现象。父亲五六岁的时候开始懂事,懂事的时候父亲就体味到了生活的苦涩。当父亲开始懂事的时候,一个小竹篮一把小镰刀就放到了父亲的面前。父亲开始跟着哥哥们上山剜野菜,去田里偷一点苞谷。回到这个一贫如洗的家里后,女乃女乃就将这些完全没有油水的野菜放在盐水里浸一浸,然后放进锅里清炒。父亲说他小时候吃够了野菜,那些苦涩到难以下咽的野菜让父亲倒尽了胃口。实在受不了的时候,父亲就吃几口,然后每天都像牙痛似的跟在女乃女乃后面哼哼,其实父亲哼哼是因为肚子饿,那个岁月里,父亲多么期望在某一天都能吃上一口瓜干,哪怕就一小口。但是那个岁月里,家家户户都不好过,哪里能讨得来瓜干?
后来,有一碗米饭摆在了父亲的面前,那一碗米饭到现在都让父亲难以忘怀,以至于在若干年以后的今天父亲都说他再也没有吃过那年那么好吃的米饭。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下午,爷爷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两毛钱,于是就领上自己最小的那两个小儿子去了最近的饭店。饭店是在一个小胡同里,原来地主的大院里。父亲虽然年纪小,但是对于生平第一次去饭店的情景却记却得很清。饭店的厨房安在外面,厨师在做什么菜都看得很清楚。爷爷带着两个小儿子坐在了桌子前面,两毛钱,恰好买了一碗米饭。由于不到吃饭的时间,所以这家小小的简陋的饭店里并没有什么人。大大的木桌上,一碗小小的米饭,三个人围坐在桌子边,几乎是数着米粒进口的。父亲由于并不是最小的儿子,所以并没有吃多少,再说一小碗米饭能有多少。但是父亲却说当年的那碗米饭是世上的美味,以至于母亲现在无论怎么煮米饭,父亲都埋怨说煮不出当年的味道。
后来,爷爷最终死在了那个混乱的年代里。爷爷死得时候,村里正在闹饥荒,土地庙旁边忙得不可开交。父亲印象中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在出殡的那一天。当时,快要钉住棺材的时候,作为爷爷疼爱的小儿子,父亲趴在棺材的沿上看了一眼爷爷。父亲说那时他只是以为爷爷睡着了,还会醒来的。那个时候,父亲完全不理解“死”意味着什么。但是,父亲却清清楚楚记得爷爷手中握着几串黄饼干,听说那是在黄泉路上应付野狗的吃食。那个贫穷的年代,这一串黄饼串被无限的突出,胜过了死亡。
爷爷死后,家里彻底失去了支柱,女乃女乃一个人抚育着七个孩子。当时,大姑去年高中了,可以说吃上了国家的供给粮,但是大姑下面还有两三个孩子在读书。交学费的时候,父亲总是班里最后一个,因为这个清苦的家里已经拿不出那几块钱。几块钱,在现在人的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在过去,那就是一个学生一年的学费。交学费相比过年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事情,过年,才是女乃女乃最难过的时候。中国人过年讲究吃水饺,给孩子做新衣服,即使做不了新衣服,最起码也要做一双新鞋子。七个孩子,十四只脚,鞋底全是密密麻麻的千层底,这有这样鞋才穿得结实。过年的这一双鞋,往往等到孩子们都睡了,女乃女乃还在灯下一针一针的缝补。天亮了,鞋也做好了,指头上也出现了一大块淤青。过年的这一双鞋往往要穿一年,父亲说在夏天的时候他舍不得穿鞋,整整一个夏天他都会光着脚丫。上学放学的路上石子很多硌得脚底板生痛也舍不得穿上这双鞋。一旦穿破了,冬天就要光着脚丫。有些时候,父亲说走路不小心会把脚划破,最严重的一次是有一根玉米杆的刺直接穿透了他的脚背,霎时间鲜血直流。父亲当时咬着牙用手拔出了这根刺,瘸着回家用锅底灰糊了好久才止住了血。每每说这些故事时,父亲都轻描淡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个与自己完全不相关的陌生人的故事。
父亲上学比较早,因为人小,所以就自己搬了一个板凳去学校占了一个座位。父亲上学的时候,家里很穷,买不起衣服,扯不起布匹。父亲只穿了一个长长的勉强能遮羞的上衣去了学校。下课的时候,根本不敢蹦蹦跳跳,总是很老实的坐在座位上。一直到了二年级,父亲才有了一条属于自己的不合身的裤子。初中毕业和高中毕业时,父亲的毕业照上穿戴着很整齐,我问父亲那时家里是不是很不错了。父亲摇摇头说,那天他穿的褂子是借了同学父亲的,家里根本买不起。我一听,鼻子都酸了。贫乏的物质生活,造就了失血的青春。当然,也不能太武断。父亲说那时候虽然物质条件贫乏,但是却比现在的青年还疯狂。有些时候,父亲会一个人沿着小路穿过两三个村,只为了看一场电影。电影播放完了已经是深夜,一群年轻人又风风火火的往后赶,走着走着人就少了,到最后也就剩下那么几个人。现在的年轻人谁会在深夜走二三十里地只为了看一场电影?
听父亲经常说起女乃女乃的事情时,我就会缠着问:“女乃女乃到底长什么样?”
父亲通常会说:“和你刘叔长得差不多,一双大大的眼睛。”
刘叔毕竟是男人,虽然长得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眼睛里终归没有女人的清秀,所以在我的关于女乃女乃的记忆力里只剩下一双水一样的大眼睛。
水一样的眼睛终归有一天也会落进杂质,终归有一天会黯然失色。听父亲说女乃女乃生前经常犯头痛的毛病,由于当时医疗条件太差,所以也没有在意。没想到小毛病拖成大毛病,最终成了脑血栓。女乃女乃走得那个时候,是父亲他们用板车拉进了县医院。当时,县医院的条件也有限,加上一路的颠簸,女乃女乃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县医院的走廊里躺满了病号,当时就诊的医生走过来翻了翻眼皮就说:“送太平间里去吧。”父亲模着女乃女乃还温尔的手,咆哮着说:“明明还有救你们为什么不输液?”
那个医生就像没发生什么事情似的踱进了办公室。父亲守着女乃女乃,过一会就去催医生一趟,但是一声无动于衷。终于,女乃女乃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离开了这个波诡云谲的世界。留下了这七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在世上苦苦相依。也许,这样也好,人太苦的时候,死,就是一种解月兑。这个世界给了她太多的苦难,现在她承受不住了,她累了。听父亲说女乃女乃死时是睁着眼睛的,一双大眼睛望着这个世界,迟迟不肯合上,也许她是不放心自己这几个尚未娶嫁的儿女。最后,还是父亲帮她抹和了眼睛。人,总不能在死了以后还牵挂着这个世界,这样多累。
这个不算温柔的世界给了小脚女乃女乃太多的苦楚。生前,爷爷离家当过兵打过仗,女乃女乃夜夜担惊受怕。她怕她的男人在战场上一去未回。后来,日本人进驻村子,碉堡就在老屋的旁边,夜夜枪声,哪里能睡一个安稳的觉。再后来,国家政权稳定了,但是饥荒却不早不迟的袭来,让这位挣扎了大半辈子的女人终于站不稳倒下了。这一生,虽然没有惊天动地,但也实实在在的尝受了生活的苦难。
其实,女乃女乃只是当时众多小脚女人中的一个代表,像她这样生活在边缘状态撑起整个家庭重担的小脚女人又何止一个?那些小脚女人,那串三寸金莲似的脚印,踩过历史的伤与痛,记录下一些隐忍的不为人知的血泪——
《小镇花香》中的《那群小脚女人》,主要讲述以姥姥和女乃女乃这类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小脚女人,在混乱年代扛起一大家子衣食住行的辛酸。女乃女乃拖着六个儿子在文革时期时期吃野菜啃树皮的故事,展现女人作为母亲的伟大。另外,提到爷爷带着父亲和小儿子唯一一次下饭馆,三个人要了一碗米饭的故事,还有父亲他们在这个极为饥馑的年代半夜出去看电影。最后,提到爷爷和女乃女乃的死。爷爷饿死后,四五岁的父亲趴在棺材上盯住里面的玉米饼时的可怜,女乃女乃死时,医院的恶劣态度还有那双迟迟不肯闭上的眼睛。那是一个人吃人的年代,死的简单凸显了生得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