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 3.苦槐

作者 : 夏小格

第3节苦槐

说起姥姥,心中的感情就像是喝了海水,味道来的太浓烈,逼得眼泪像雨水。

姥姥这一生只生了舅舅这一个儿子,其余全是女儿。姥姥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曾经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压在了自己儿子身上,结果造就了一世的悲凉。现在,年近百岁的姥姥依旧孤身一人住在漏风漏雨的土坯屋里,颤颤巍巍的活着。而舅舅和舅母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搪塞。既然不想赡养,为什么还要着那么多的借口?说起来,这是一段令人脸红的家事。但是,内心的愧疚挤压很久。说,内心又受一次审问;不说,内心一直被煎熬。

姥爷走后,姥姥一个人在土坯房里度日如年。那个时候我和弟弟都上了小学,每天来来往往,两点一线。这个时候,姥姥就会搬一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看着大路上人来人往,希望在人群中发现我们。但是,姥爷走的那一年,姥姥哭花了眼睛,所以大路上走着的人她根本看不清。即使看不清,还是每天看着门前不远的街道。希望有一天,一个熟悉的身影能走过来,驱赶走她身边的寂寥。只是,这个代价实在是太沉重了。过了四年多,母亲觉得我每天穿越整个小镇步行上学很累,所以她给了我一些生活费让我中午就近去姥姥家。于是,我每天中午就会去姥姥家。年迈的姥姥又开始忙碌。

姥姥不识字,所以家里没有钟表。但是,姥姥很准时,她根据太阳的移动推算着时间。后来,我实在是厌倦了老人的唠叨,开始找借口往家里跑。雨天的时候没有太阳,姥姥推算不准时间,这个时候我就有了理直气壮的借口:姥姥家里没有表,看不准时间,我不要去了。母亲开始说我这个小孩不懂事,但是一有空我还是喜欢往家里跑,即使路远我也乐意。

那一天,大雨瓢泼。我乐颠颠的跑回家,中午顺路回学校母亲让我去姥姥家说一声,说我吃过饭了,不要让姥姥等了。我约了一个同学一起去上学。雨很大,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早晨七八点的时候。到姥姥家里的时候,我穿着雨衣跑进了屋里,看到姥姥正坐着炕头上缝缝补补。

“姥姥,我吃过饭了,去上学了。”

姥姥看到我的到来,突然反应过来:“中午了?!我才干了这么一点活。我下去做饭。”说着就要下炕。

“姥姥,我真的是吃过饭了。去上学了。”

姥姥的脸上露出自责的表情,我却丝毫的没有察觉。

后来,由于我们家族人口庞大,姥姥又是家族中的长辈,我每天中午去吃饭的事情在族里传开,风言风语的说我们家白吃白喝老人的东西。也就是因为这件事,以后舅母就扯着这件事当做借口更加理直气壮的不赡养老人。后来,母亲觉得这个事对老人和我都不好,所以又让我回家吃午饭。但是,有一件事情我一直被蒙到鼓里,直到过年去姥姥家时我才知道。

姥姥自从经历了下雨没有算准时间这件事,就让我二姨给她找了一块钟表,挂在了家里的墙上。姥姥挪动着一双小脚,走了很久找了一个修表的人帮她调准了时间,然后问左邻右舍怎么看钟表。后来,姥姥只学会了一招:长指针指到最上面的时候就是中午,就是吃饭的时间点。光线昏暗的小屋里,一块现代的机械表丝毫不差的向前奔跑,里面藏满了衰老和成长。表针向前,一个人渐渐的老去,一个人渐渐的长大。这是一个残酷的游戏。姥姥每天都会走到钟表前,睁开那一双混沌的眼睛看看“时间”,等待着那个不会再去的人,日复一日。

每年过年的时候我都会跟着母亲去趟姥姥家。一年不见,姥姥凭感觉就把我从黑压压的一群人中认了出来。她把我拉到身边,用一双苍老的像是枯松树的手抚模着我的脸蛋,肩膀,喃喃自语:“孩儿啊,这么大了,也不常来看看姥姥。”我心一酸,后悔当初那样不懂事。抬起目光,看到墙上那个指针已经停止转动的钟表,我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来了?时间,好像真的是很久了。

姥爷走后,并没有给姥姥留下什么财产。姥姥的生活全靠我的几个姨娘照顾,我的舅舅是一个酒鬼,平日里还经常来搜刮姥姥身上的几块钱,根本不会赡养老人。姥姥的日子过得很清苦,一个人,年纪又大了,儿女有人不在身边,看看就让人感到心酸。她一直守着一块坏掉的钟表等我,而我只顾一路向前,没有回头,没有回头去看一眼那逐日苍老的目光。这份隐忍的沉默的爱,如果不是那个坏掉的钟表,我到现在可能都觉察不到。

苦难的老槐树,日日夜夜站在那里,看不清前行的路,望不见身后的退路,只能站在那里风吹雨淋。此时,我多想撑起一把伞,给雨天的世界里留下一方晴朗。但是,家族的复杂庞大又使我显得格外的渺小。

姥姥这一生抚育了无数的子女,后来又带大了我和弟弟,在我们两人之上,还照顾了舅舅家的姐姐。我不否认姥姥到现在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姥姥毕竟是那个年代的人,无法摈弃那个年代的流毒。以至于现在,姥姥都改不了女子不如男的思想。虽然在三个人中我走得最远:舅家的姐姐早已出嫁,弟弟早已辍学,只有我只身来到千里之外求学。记得小时候我是身体最弱的孩子,姥姥为此费了不少心。现在,她听说我一个人离家到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读书,她竟然把我母亲狠狠地凶了一顿,说一个闺女家的怎么放心让她出远门?姥姥没想到小时候怕生的胆小鬼已经消失,现在的我自信成熟,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在这个社会上站稳脚。但是,我又应该对姥姥讲?我只能安慰姥姥说,我在外面挺好的,和我们这里差不多,您放心就好,我没有被人卖到山沟里去。姥姥一生没有出过远门,无法想象远方到底有什么。在姥姥的眼中,远方就是穷山僻壤,我一个人出远门读书,姥姥就感觉我想签署了卖身契一样被一个学校带离了故乡。

时代毕竟在变,而且变得太快,把我那渐渐老去的姥姥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后来,每年寒暑假,我都会先回家看望姥姥。姥姥看到我无恙,渐渐变得宽慰。并且,记住了那个和她完全不相关的陌生城市的名字:聊城。只因为我在那座城市里,姥姥就记住了这个名字。聊城,对于姥姥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一个名字?一个人?

无法想象远方,但依旧牵念远方。我心怀愧疚的远行,对于家里的事情却无能为力。

我的舅舅是一个酒鬼外加打老婆的小男人。父亲年轻的时候就认识舅舅。父亲说年轻的时候经常和村里的一伙人打狗打野兔模鱼吃,舅舅因为胆小从来不会参加,总是和村里的女孩一起老老实实的回家。父亲年轻的那会,经常下河去模那种像水蛇一样的水鳝。浑浊的水里,**着小腿,看水鳝在水面上像蛇一样游走。舅舅总是在河边站站就回去了。谁都没有想到这个老实的年轻人在结婚之后无节制的酗酒,醉酒后疯狂的打老婆。舅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每次挨打都会忍着,但是她对姥姥的怨恨却更加一层。

舅舅作为姥姥唯一的儿子,本应该担负起赡养老人的义务,但是舅舅总是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月兑。当然,姥姥也不想去舅舅家。每年农忙的时候,舅舅就会叫上自己的老母亲,给自己当牛做马。村里的人都在背后说长道短,但是从来没有人肯站出来主持正义。我那个时候因为年龄小,怕生的毛病还没有褪去,所以也是忍着愧疚在深夜偷偷地抹眼泪。重男轻女不是姥姥的错,而是那个时代的错。姥姥将一生的幸福压在舅舅身上,结果血本无归。

舅舅每次醉酒后都会打骂舅母,但是酒醒后又对舅母谦让三分。舅母经常去姥姥家搜刮一点东西,连锅碗瓢盆也不放过。姥姥只有舅舅这唯一的儿子,老人认了,从来没有抱怨舅舅不好,只抱怨自己的命不好。

过了几年,也就是我上高中的时候,国家对九十岁以上的老人有额外的补贴。当时,九十二岁高龄的姥姥依旧一个人做饭生活,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舅舅拿走了姥姥的身份证,每月领取补贴,却从来不把这分本来就不多的补助拿给姥姥。母亲和姨娘去找舅舅评理,舅舅说他作为老人唯一的儿子,要为老人的后事做准备。当母亲回来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咬牙切齿地说:“好狠心!禽兽不如!”老人生前百般苛刻,死后却还要装作孝子在坟前磕破了脑袋。原谅我作为一个晚辈对长辈如此的不敬。当我说出这就话的时候,母亲看了我一眼,说:“他毕竟是你的舅舅,他死的时候你还要三拜九叩。”

“我就是死也不会给他磕头,他算我哪门子舅舅!”我甩门而去。

那一年,我高三。

不是我不懂事,而是对姥姥的愧疚太深,对舅舅的怨恨太久。作为一个男人,要撑得起抚养父母的责任,照料子女的义务。我的好舅舅让姥姥一人住在漏天漏雨的土坯房里,拿着国家给老人的补贴优哉游哉的过着自己的生活,对老人不管不顾,这是孝道的沦失,还是人性的泯灭?现在,我终于成年,我依旧是那句话:舅舅死时,我绝不会出现在他的葬礼上,绝不会昧着良心去给一个良性泯灭的人送行。黄泉路上的寂寞,是他的罪有应得。

现在,我还是无力挽回什么。只能拿起手中的这管笔,写下令自己颜面的家族丑事,看着自己单薄的文字承载起那一份份心酸的血泪。我不怕舅舅找上门来给我两巴掌,我只怕他看不到这篇文章,发现不了自己的良心。

姥姥一生苦难,却从来没有放弃等待幸福的希望。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可怜的年迈的姥姥还在漏风漏雨的土坯房里冻得哆哆嗦嗦,我那舅舅舅母正拿着国家给老人的补贴坐在火炉边谈论着村里的长长短短。

最后奉劝我那唯一的舅舅,谈论别人的时候不要忘了自己——

《小镇花香》中的《苦槐》,讲述重男轻女的姥姥一生操劳,最终孤苦伶仃,儿不孝,孙不养的故事。充分讽刺了当今社会还残留的重男轻女的思想。塑造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青苔斑驳的土坯屋,令人顿悟的同时,心怀同情,并且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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