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狗狗狗
在农村,家家户户几乎都会养狗,养中等体型看家护院的土狗。土狗的毛色比较杂,但大多数是黑色和土黄色,偶尔会看见几只长毛的狮子狗和四肢高翘的大狼狗。
小时候上学的时候最害怕走小胡同,因为小胡同的阴凉处经常会有大狗。这些大狗趴在小胡同的阴凉处,一转弯准会被它吓得一跳。这种散养在胡同里的狗虽然不会随便咬人,但是它只要瞪起那对土黄色的眼睛盯你一眼,汗毛就受了惊吓似的竖了起来。
父亲说他从十几岁开始养狗,一直没间断过,几乎养了一辈子的狗。父亲养得最为得意的一条狗叫做大黄。那是一条纯种的土狗,脖子下方有一撮白毛,耳朵可以竖起来,很精神的模样。炎热的夏天,父亲经常带着狗去河坝里洗澡。藻绿色的河水散发着凉意,父亲在水坝上月兑了个精光,在烈炎炎的阳光下像一条灵活的黑泥鳅。在下水之前,父亲拽起狗的后腿就把大黄扔进了河里,然后“哗啦”一声自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父亲说大黄的水性极好,露着一个黄色的脑袋,以经典的狗刨式向岸边游去。父亲追过去,按住大黄的脑袋就扎进水里,大黄反身就浮到了水面上,比人还灵巧。如此反复,大黄看见父亲就游得远远的。母亲开玩笑说:“你爸当年坏得连狗都不理他了。”说完这句话,我们都笑了。
大黄最拿手的不是游泳,而是看东西。那个时候,家里的人手不够,父母两个人下地的时候,大黄牛就没人看管。父亲每次下地的时候都会领着大黄。大黄在路上撒丫子跑着,热得吐着一条大舌头。到了地头,父亲把牛拴在水草肥美的沟底,然后一本正经的对大黄说:“好好看牛,别乱跑,别去追那些雀儿和野兔。”大黄歪着脑袋好好的听着,然后转了几个圈就在树荫下趴下了。黑鼻尖埋在两只前爪里,两只大眼睛可怜兮兮的转来转去。一整个上午过去了,父母从地里出来,看了看大黄,它还在那目不转睛的盯着牛。有一次,一个牧羊人赶着一群羊从沟底走过,大黄跳了起来,冲着羊群大叫,就是不让它们靠近黄牛。羊群冲散了,牧羊人也拿它没办法,臭骂着爬上旁边的大路。这样才让牧羊人和他的羊通过。
母亲生下了姐姐后,家里的人手更加不够了。农忙的时候,母亲把刚会爬的姐姐放在天井的葡萄架下,跟着父亲下地。走之前,母亲会对大黄说:“好好看好妮,别让她乱爬,爬下席子。”大黄目送父母走出简陋的柴门,转身就在熟睡的姐姐旁边趴下。枝叶繁茂的葡萄架,木质的小柴门,草黄色的小凉席,一条黄毛大狗,一个胖丫头,夏天的午后格外安静。“哇”姐姐醒了,开始乱爬乱抓。大黄被这声歇力竭的抗议吓醒了,看着姐姐在席子上爬来爬去。眼看婴儿要爬到泥地上去了,大黄一转身挡在她的前面,转头看她乱抓自己肚皮下的长毛。邻家的嫂子对母亲说那天下午她去借农具,一推门就看到孩子蜷在狗的肚皮下睡觉,家里就没有个大人。当她打算拿着农具打算晚上再来说一声的时候,大黄跳了起来,“汪汪”叫着扯着她的裤腿往后拽,就是不让她出门,直到她把手里的农具放下,大黄才放她走。“你家大黄成精了,像个人似的。”邻家嫂子经常对我母亲说。虽然大黄看起来很凶猛,但它从来知道分寸,没有养伤过别人。它最喜欢的就是扯住拿东西人的裤脚往后拽,不放东西不放人。
那一次,母亲又把大黄和姐姐单独留在了家里,自己去不远处的供销社打点醋。回来的时候,看到爬到席子边的姐姐被站在身后的大黄拽住了。姐姐要爬下席子,大黄挡也挡不住,情急之下绕到背后,拽住姐姐背带裤后面的带子,不让她再继续前进。大黄看到母亲回来了,像见了救兵似的“汪汪”叫了几声。母亲拍拍大黄的脑袋,然后才抱起姐姐。
大黄,最终老死在那个物质相当匮乏的年代里,一条狗的年纪毕竟太短暂,虽然它一度把自己当成这个家庭中的一员。
大黄死后家里又养了几只狗,但是留下印象的也就那么一两条。我小的时候,后街自家的大娘经营着果园,她养了一条体型很大的狼狗,后来嫌它太老就牵到了我家里。那是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母亲说我大娘经常懒得喂养它,果园里的歪瓜裂枣都拿给它吃。这只狗年轻的时候在果园里出尽了力气,现在老了没有力气了只能看家护院了。我看着它嶙峋的脊梁,那里曾经承担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风雨?它枯黄的眼睛里完全没有大黄的灵动,它的神情也是相当的迟钝,甚至有些时候它不像其它狗一样享受人的抚模。抚模这个动作看起来对它很奢侈,当它真的把自己看做成一条狗的时候,生而带来的灵性就被抹煞。随后的那些日子里,家人都很认真的照顾着它,虽然它已经老得有些丑陋。春天到了,它的体格渐丰,声音又重新洪亮起来,它毕竟是不同于土狗的纯种狼狗,骨子里的高贵注定了它的与众不同。大娘来了的时候,大狗冲它“汪汪”直叫,大娘骂了一句:“崽子,还没老死啊?才几天就不认主了?”因为无所恩赐,谈何感谢恩念?这只狗最终老死在了那个秋天,它活过了大娘预料的最后期限,并且远远超出了那个期限一年。用一生的狼狈潦草,换取一年的平等爱怜,这到底值还是不值?大狗不会说话,更何况已经离开了很久,答案自然无从揭晓。
后来,父亲花大价钱买了一条小的杂交牧羊犬。花钱买狗,这在我们那个小镇里已经算是奇闻。家家都有送不出的狗崽子,竟然还会有人花钱买狗。那是一条和二郎犬一样漂亮的黑狗。小虎牙往后倒钩,显示出原始的野性。四条干净利落的长腿,略微弯曲锋利的指甲,后背上油光光的长毛就像是跳动的黑色火焰。父亲给它起名“虎子”。有了名字的狗才有那么一丁点特立独行的感觉。虎子刚来的时候,家里两只大白猫正下了两窝猫崽子。它们感受到威胁,发了疯似的对它呲牙咧嘴。昔日猫身上的温柔似水荡然无存。虎子被两只体型比自己还大的猫吓到了。呜咽的蹲进了父亲的一双大棉鞋里,不肯再出来。母亲把两只大白猫搬到虎子面前,象征性的在猫上拍了两巴掌,像教训孩子一样把大猫教训了一顿。两只大猫平时哪受过这样的委屈,可怜兮兮的叫个不停。虎子抬起眼来,害怕的望了望。大猫冲它呲牙,母亲又狠狠拍了一下猫。后来,虎子住在天井西头的小窝里,两只大猫住在天井东头。偌大的天井被一分为二。没有人的时候,猫狗泾渭分明。有人在天井纳凉的时候,猫和狗赛跑般的往人这面跑。猫一下就跳进人的怀里,狗急的站起两天后腿,尾巴摇个不停。被爱着永远有恃无恐。虎子仗着自己小,在人的面前经常欺负两只大猫。跟在猫后扑一下猫尾巴,然后转身就往人身边跑。猫无奈的转过身来,几声表示抗议。这就是它喜欢的恶作剧。
虎子的个头和猫长得差不多的时候,小猫出窝了。天井里热闹极了。十几只大猫小猫叫个不停。刚出窝的小猫对什么都好奇,但是它们对狗却有一种天生的警惕性。虎子睡着的时候,有几只猫破了戒溜到了它的小窝旁,伸出鼻子闻了闻,然后后尾巴像长满毛刺的木棍一样直直的竖了起来,转身就跑。吃饭的时候,小猫看到大猫友好的拿头蹭虎子的脖子,它们也就不害怕了。平日里,两只大猫都懒洋洋的,小猫却顽皮得很。没过几天小猫和小狗就玩成了一片。在两只大猫的监视下,十几只小猫上蹦下蹿,挠狗尾巴,拍狗脑袋,急得虎子在原地团团转。这个时候猫的灵巧狗的笨拙充分显示出来了。猫的生长速度仿佛比狗快,没过几周,小猫们的个头就赶上了虎子的个头。它们更加肆无忌惮。虎子的力气很大,有些时候一下子就可以把一只猫压在它的身子下,两个滚成了一团。猫用爪子拍狗脸,狗轻轻咬着猫耳朵。父亲常担心猫把狗眼抓瞎。母亲说你没看出那是闹着玩吗?猫爪上子的小勾子都没伸出来。
动物之间相互拿捏的分寸总是那么恰当,它们总是知道离多远的距离不至于相互影响又不至于成为敌人,它们总是可以化敌友、敏感准确。能在那么多的猫狗中间分辨出哪一只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哪一只是骨子里天生的对头。这些默契,我们学不会,也学不来——
《小镇生灵》中《狗狗狗》,讲述家里养狗的那些经历。忠实机灵可以看小孩的大黄狗,一生待遇凄惨的老狗,和猫打成一片化敌为友的“虎子”……每只狗身上都有我们值得反省的亮点,每只狗都影射到我们自己内心深处那些本真的问题。平等、尊重、信任、理解、默契这些美好的名词竟然可以用在我们眼中最低贱的生灵身上,那么我们呢?我们是否比它们高贵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