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襄打定主意,明天就走了罢。每到更深人静辗转反侧之时,陈襄躺在炕上就要这样默默想上一回,但太阳依然每天从同一个山头上升起,他就耐心地等待着下一个明天的到来,一耽搁就是半月有余。
好多天没看见瑶姐姐了,陈襄心里空落落的坐立不安,幸好有多多天天拉了他捉鱼捞虾打兔子,有时碰到谢宗人,会与他研习一番武功,rì子就在百无聊赖中混了过去。初时他还乐不得没人整rì里逼他练功,可rì子长了,没来由地竟凭空生出修练的yù望,且愈见强烈。每当黄昏,他千方百计甩开多多,一个人钻进黑松林中,拳打脚踢劈斩腾挪将全身潜能发挥到极致,直卷得林中尘土松针枯枝败叶如秋风催雨般漫天飞飏,方懒懒地躺下来,盯着那半个夕阳慢慢沉入霞光之中。他喜欢让夕阳的余辉如鲜红鲜红的迷雾一般悄悄掩上这片松林,于是,林中的空地上便现出了斑斑点点的落红,幻化成轻狂的妩媚和灿若桃花的娇羞。
这是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只让自己独自享有这一秘密带给他的快意,然而他始终觉察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不论他走到哪里,都像是芒刺在背一样有一双犀利的眼神隐在虚空中。“定是瑶姐姐也在关心着我,在督促着我呢。”一想到这一节,陈襄就有一股暖流在胸中激荡。有时,他会突然转向激shè出去,试图找到那双眼睛的主人,但总是落空,让他颓丧不已:我是怎么了,疑心生暗鬼的?不过,不过还是再让我看姐姐一次好不好?
许是老天爷听见了他的祷告,真就让他见到了谢瑶。
这天午时,谢瑶身着葱绿小袖银线提花夹衣,青缎裹边,金袢相缀,衬了条rǔ白曳地长裙,在前庭指使着奴仆杂役好一阵忙活。陈襄闻得厨上熊掌鹿脯鳜鱼飞龙的香气,知是堡中定是来了贵客。
谢瑶见了他,只淡淡地扫了一眼,脸上一无表情。可怕的就是那种冷漠。哪怕是怨,哪怕是恨,也会让他稍觉心安。陈襄惴惴地借故在房前屋后来回逡巡,却总是不得机会与谢瑶单独相处。突然,一个极熟悉的声音从窗口传出,直如当头棒喝令他惊悚不已。
陈襄凑到窗前偷眼看去,果然是巫天百等人正对着窗户坐着,听他说道:“遗憾,错过了群雄大会温泉堡。先脚却走岔了,在长白山中转了有月余,不是遇到了霍兄,怕至今还困在山中。”
背窗坐了一人声如钟鸣:“愚兄也是赶得急了。江南亦有雄浑险峻之山,却不如长白这般绵连不绝,似我等自诩见多识广之人,若不是有猎户指引,怕不要终老山中?”
陈襄听他们饮酒闲聊,只是叙旧,似乎与自己并无牵连,稍稍定下心来。席上一人却引起他的注意。这人年方弱冠,青衣儒巾,洒月兑俊秀,似与在座三二十武林中人格格不入,只神情落寞,显得心事重重,不免就多看了几眼。
谢瑶里出外进的对这青年也格外关心,添酒布菜总不离他左右,神sè亦不同于对待其他人。陈襄看在眼里,妒从心生。猛然间,身后一尖锐之器破空袭来,直抵上后心,即听脆生生的一声喝道:“别动,偷偷模模的何方jiān细,与我跪下!”
今rì陈襄已非昨rì陈襄,以他此时的武功修为,身后来袭不及沾衣,他既可轻松地闪身月兑出。但因怕惊动了巫天百等人,他不敢放声,乖乖地把未伤的右手举高了,慢慢转过身,看面前不过是个女孩儿,大约与多多年龄相当,圆脸娥眉,凤眼俏鼻,一身红衣胜火,手握长剑,只眼中多了一丝顽皮和狡黠。
陈襄知她定是屋内某人带来的家眷,不愿与她多作纠缠,笑笑道:“你是谁家的,去前面玩去吧。”
不料这丫头想是家中娇宠惯了的,并不受人驱使,以长剑抵住陈襄咽喉,说道:“看你就不像个好人,别想耍花招,跟了我见爹爹去。”
陈襄哭笑不得,还是多多连蹦带跳地跑过来替他解了围。
“文文姐,到处找你呢,怎么跑到这里了?”继而看到陈襄,又道:“大牛哥哥,你们早就认识么?要练剑法也不想着喊我一声,偷偷地真不够意思。”
被唤作文文的姑娘凤眼轻挑:“是你哥哥么?我看他贼眉鼠眼的扒窗缝,像要偷东西似的。”
多多眼珠一转道:“对呀,他是乌有爷爷的徒弟嘛,不经常练练怎么行。哎,你认得乌有爷爷么?”
文文放低了剑:“当然认得啦,常去我家,是爹爹的师叔呢。”
多多道:“那我大牛哥哥就是你爹爹的师弟啦,你要叫小师叔呢。”
文文眼睛眨巴眨巴地撅了嘴,极不情愿地收剑入鞘,福了一福叫了声“小师叔。”憋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多多又有个新玩伴,十分欢喜,一手拉了陈襄,一手牵了文文,嚷着要去模蝲蛄。
当地有种淡水小龙虾,土名叫蝲蛄,个大肉肥,味极鲜美。陈襄熟悉其习xìng,不大工夫就捉了半篓。那边多多和文文却不得其法,叽叽喳喳地半天也找不到一个。文文更是一无收获,渐渐没了兴趣,自去岸边坐了。陈襄又模了一个大个的,足有半尺长,他高高地举着朝文文喊道:“哎,给你看看这个是祖宗辈的。”扬手扔到岸上。文文顺手去捡,不料却被钳住手指,痛的“吱儿哇”乱叫,待甩月兑了,手指已见了血。
陈襄和多多赶忙过去哄她,谁想她反而高兴起来,跟在陈襄身后直嚷嚷,要他再捉一个更大的。陈襄渐渐下到水深处,不防文文在身后用力推了一把,一个不稳跌入水中。他窜出水面将要报复,转念间童心大起,扑腾了几下复又沉入水底,半晌才伸直了四肢从下游漂上来,一动不动,唬得多多和文文手忙脚乱地把他拽上了岸。
多多抱着他的头又是摇晃又是吹气的,小手冰凉,而文文则用脚踩了陈襄的胸脯一下一下地用力,边叫道:“快醒醒,快起来。”陈襄憋住气只是不动,紧闭双眼任她们折腾。
就在陈襄快憋不住的当口,远远传来谢瑶的喊声:“文文,在哪儿呢,快回来,你爹爹到处找你呢。”
文文拍拍手上的泥沙:“你看着他吧,我先走啦。”扔下句话,颠颠地跑回去了。
陈襄泄了气,装模作样地喷出一口水睁开眼睛,就见多多眼圈含泪,脸sè煞白。看他醒转了,小手擂鼓似的在他身上一阵乱敲,“死大牛,笨大牛”搂着他竟嚎啕大哭。
有时候是一件事,有时候是一句话,有时候是一点模糊的印象,也许就是一辈子的牵挂。
当这天陈襄看见多多一个人默默流泪的时候,他心里隐隐感到一阵刺痛,忙过去坐在她身边,拉住她的小手关切地问道:“怎么啦多多,是谁又欺负你了?告诉大牛哥。”
多多仰起小脸,哽咽着道:“大牛哥,你看我的,铁头将军,死了……”
陈襄这才看见多多手边的葫芦罐里,有个蛐蛐儿只剩一条腿,仰面朝天已没救了。
多多又道:“是文文的铜头大王斗不过我的铁头将军,她就把我的铁头将军戳死了。”
陈襄气道:“这个死文文,我去教训她。”
多多道:“她跟她爹爹都走了。”
陈襄要逗她高兴,拿手一指道:“呔,你个没用的文文,胆小怕死,临阵月兑逃,朕要你何用?死不足惜,众将士,拖出去斩了。”见多多露出笑意,抚慰道:“没关系,等大牛哥给你捉一个金头大王,保你百战百胜。”
陈襄记着这事,傍晚时分,他伏在菜园边短墙下的草丛里,静静地分辨着哪边的蛐蛐儿叫声更洪亮些。远远地,有人声传来,且慢慢向这边越行越近,陈襄心头一热,这声音太熟悉了,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瑶姐姐。
不知谢瑶跟什么人正说道:“……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那小子就是不说。臭要饭的,呆头呆脑的也许真不知道。”
“瑶儿,你千万要忍着点儿,别坏了大事。那小子看是傻乎乎的,其实jīng灵古怪的一肚子心眼,你对他再亲近些,别让他起了疑心。”说话的竟是谢宗人,陈襄心往下沉,手心里全是冷汗。
“谁能忍得住?那小子整天黏在身上,恶心死人了,恨不得一剑宰了他。”
“瑶儿,那个鬼婆子的东西一定着落在他身上,早晚叫他说出来,却是着急不得的。”
“爹爹,要么你用什么办法逼他说出来,何必留着他还招别人惦记。那天听霍师伯话里话外的像是也挺感兴趣的呢。”
“那个犟小子吃软不吃硬,还需你慢慢套出他的话来。只要拿到鬼婆子的东西,那时要杀要剐,随你。”
陈襄躺在草丛之中,心乱如麻,心寒如冰,忽悠一下向无底的深渊沉下去。打击来得太突然,也太沉重,是他小小年纪无法承受的。他静静地躺着,耳边草虫齐鸣,脑袋里嗡嗡乱叫,思前想后地也缕不清酸甜苦辣的滋味,直到一弯残月升上中天,清冷的辉光扯开一层薄雾铺到他的身上,他才让眼角的一滴清泪滴落。
哀莫大于心死,而死过重生,自有一番大不同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