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ì已近午,吃饭喝酒的人多了起来,适才这竹筷一来一去只在瞬间,大约无人留意,却落在刚刚跨进门来的一青年男子眼里。
这男子衣着光鲜,俊秀洒月兑,风度翩翩,必是富豪之家的公子,当庭站了如玉树临风一般,只是深秋时节还摇着一把折扇,显得有些扎眼。他在门前停了一下,四下看了看,剑眉一挑,喜出望外的样子像是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快步向陈襄这边走过来。
陈襄也看见了他向自己点头微笑,不由心中纳罕,自己如今于世上数得出的几个相熟之人,他决不在此之列。一瞥之间,陈襄才发现,这里二十几张桌子几乎坐满了,却有半数以上像是闯荡江湖的,有的虽大声吵嚷着说些奇闻轶事,开着粗俗的玩笑,眼珠却转来转去只用眼角打量着别人。有的吃饭还戴着草帽,眼神只在帽檐下yīn沉地偷窥着左右。还有人毫不掩饰傲慢之气,瞪圆了双眼挨个桌子扫过去,一边只管把刀剑在眼前擦拭晃动,凛凛然威风八面。陈襄在洞窟中听凌柯师父讲江湖故事,知武林一脉千丝万缕的关系,谁知道后面都有什么出身背景帮派靠山,哪个也是惹不起的。
那公子这时已走到陈襄身前,笑着拱手道:“多rì不见,陈兄怎么独自一人饮酒?倒比楚楼逍遥自在。”说罢,捞把椅子在陈襄对面坐了。
“奇怪,他还真的认得自己?”陈襄搜遍记忆不得其解,探问道:“请问这位公子是——”
那公子生气了:“怎么陈兄,贵人多忘事。那天在黄府与钱大人、赵员外、周大侠他们喝了一夜的酒,这么快就把楚楼忘了?你是啥朋友喔。”
陈襄方明白了他定是认错了人,称呼自己为陈兄当是碰巧,释然道:“这位公子认错人了,我今天刚到此地,也没有熟人在这里。”
那公子筋鼻子瞪眼气哼哼道:“你是怕我求你办事还是向你借钱,装不认识哈?”他扬手打了个响指唤道:“小二,添付杯盏上来。”
陈襄天xìng随便,也不以为意,遂问道:“那请问公子贵姓,该如何称呼?”
那公子更为不满,扔出一句:“孙楚楼。”给自己倒了杯酒,摇摇酒壶见里面所剩无多,又招呼店小二道:“同样的酒再上两壶来。”
陈襄气不得,笑不得,说道:“孙兄确是认错人了耶,小弟……”
这个孙楚楼宽容地恢复了笑意,“唰”地收了折扇,姿态潇洒,“算啦算啦,与陈兄干了这一杯。认错人了?哼,扒了皮认得你骨头,那个小秋燕还惦记着你呢,去一回问一回,问她的陈哥哥怎么再也不露面了,‘秋燕也没得罪陈哥哥耶,干嘛又生气了’。”他嗲声嗲气地学了句,自家哈哈大笑着又干了一杯,一壶酒可就快了。
陈襄道:“小弟姓陈名襄,确与孙兄素不相识,至于什么秋燕,更无一面之缘,请孙兄见谅。”话里明显有送客之意了。
孙楚楼嘿嘿笑道:“什么一面之缘两面之缘的,咱们认识了就是有缘,就是朋友。来,吃鱼,咱们太子河的鳌花鱼是天下第一鲜,江南那边叫它鳜鱼,不过那滋味么,可就差得远了。嘿,不是跟你吹牛,当年我家老爷子在吏部员外郎任上,那才叫……”
陈襄无可奈何,哪里有心思听他胡吹大气,自然而然地看向红衣少女那边。
红衣少女还坐在那里吃喝着,只是眉眼低垂,显得心事重重。陈襄暗道:这丫头别是又打什么鬼主意,须防着点。再看别处,觉得气氛明显不对了,坐在门边一桌的四男两女不像是来吃饭的,桌上空空如也,面容呆滞,如老僧入定般盯着红衣少女,而屋里其他人俱放低了声音,时不时地向那边瞄上一眼。
孙楚楼背对着门看不到身后的紧张,兀自“呵呵”笑着,把五六个空酒壶在桌上摞了如宝塔状,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敢问陈兄来此有何公干?是不是——哈哈,也想套弄些jīng铁回去?有事直说嘛,楚楼在这块地头上还是有些头面交情的,多了不敢说,三五百斤、千八斤的,总能想出办法。”
陈襄道:“孙兄错会意了,陈襄只是路过,明rì一早就离开,孙兄的好意这便谢过。”这阵子被孙楚楼黏住了已再无可忍,他招呼店小二便待结账离去。
孙楚楼拦住店小二,对陈襄道:“陈兄太客气,酒肴尽够了——要么,再加点儿?”他扭头又对店小二道:“加两壶酒,鱼再照样来一条。”
陈襄愣了一楞,随即自己也忍不住,“呵呵,哈哈”地笑出了声,不是马善被人骑么,下次再遇到此类事,该说“不”时定要抓紧时机耶。他负了包袱长身立起,不料却被两个彪形大汉堵在当地。
刚进门的这两个大汉风风火火的径直过来,一边一个把孙楚楼夹在中间,却拦住了陈襄的去路。
其中一年青些的拍拍孙楚楼的肩,粗声豪气的道:“楚楼老弟凭地没有信用,约了我们双雄午时在醉仙楼见面,让我们两兄弟傻乎乎的等了两个时辰。当我们是小孩子寻开心么?”
孙楚楼哗哗笑着站起来,左右拍拍两人的肩膀道:“抱歉抱歉,楚楼遇到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却误了与双雄的约会。来,让我来介绍,这位是陈襄陈少侠,英名远播,二位想必多有耳闻。这两位邙山双雄路少雄、姜子雄,当今少年才俊,亦不遑多让,大家亲近亲近。”
陈襄与邙山双雄“幸会幸会,如雷贯耳”之类客套过了,孙楚楼扬手将招呼店小二,陈襄忙搭住他手腕按了下来。
孙楚楼待人热情天xìng使然也并不生气,招呼道:“来,坐,都坐,与二位雄兄喝上几杯。”
路少雄憨直,嚷嚷道:“我们兄弟可不是来喝酒的,这就把千斤jīng铁的货票付与少雄罢。”他抖开随身的包袱,桌上即现一打金叶子,闪闪晃眼。
孙楚楼凛然肃容把金叶子推回去道:“路兄,那千斤jīng铁么,实不相瞒,楚楼已答应了东海双飞凤,二位的那份楚楼再去托门路,后几rì定当奉上。”
路少雄闻言大怒,一把抓住他的小臂,握得他直龇牙。“孙楚楼,你已收了定金,怎么,想一女嫁二夫么?今rì个有货票,我双雄当你是朋友,若拿不出,哼哼——”他摘下佩剑,“哐啷”扔到桌上,却把陈襄的酒杯撞落地上摔了粉碎。
孙楚楼道:“路兄息怒,听楚楼把话说清楚。非楚楼不讲信用,东海双飞凤出的价比二位雄兄高上了一成,本行规矩想雄兄亦是心中有数,价高者得嘛。当今上下打点的资费水涨船高,楚楼也是无奈。”
一旁一直未言语的姜子雄yīn鸷地接道:“好,她们出多少,我们出多少,开个价吧。”
“不行,东海侯的货也有人敢插手?哼。”随着一声娇喝,一沉重之物落在桌上,砸得杯盘盏碗汁水四溅,桌前几人的前胸俱是点点油渍,一黄衣一紫衣的两个少女现身两侧,手握剑柄逼近前来。黄衣少女又道:“孙楚楼,银子在这里,货票呢?”
孙楚楼略显尴尬,掏出丝帕擦了身上油污,陪着笑脸道:“原来是燕飞姑娘、凤鸥姑娘,一起坐了,大家好商量。”
路少雄轻蔑地道:“你东海侯又怎样,我邙山子愚公的名号也不输于他。”
陈襄听邙山子愚公的字样,回忆起当年伏魔庄座上那个红脸膛的老者,这邙山双雄不知是徒子还是徒孙耶?他此次拜别家门,忍不住又拐到伏魔庄,见庄上甚是冷清,那老管家是当初相识的,拉着他的手道:“大牛啊,没想几年工夫长成大人了。全家都以为你掉到悬崖下必无生还之理,老爷和两位小姐上山又寻了你好多rì子,好几天茶饭不思的。后来乌有居士回来,把老爷好一顿臭骂,唉。你出事后不久,老爷就举家迁往江南了。”
陈襄只这么一分神,那边邙山双雄和东海双飞凤剑拔弩张的就快要闹僵了。
那着黄衣的乔燕飞对紫衣的沙凤鸥道:“姐姐,子愚公的名号自然是响当当的,怎么座下徒子徒孙窝窝囊囊的熊样,看样子名师出高徒之言也不可尽信。”
紫衣的沙凤鸥道:“小妹,想名师树大招风,总难免混进几个乌鸦麻雀什么的,教出几个低徒矮徒,劣徒歹徒也不足为怪。”
路少雄把嘴一撇道:“哼,东海侯一世英名,却想不到常常受女弟子所累,这个生一个小燕雀,那个孵一窝小沙鸥,哈哈,叽叽喳喳的可热闹的紧。”
姜子雄接道:“那也很好嘛,东海侯闲来无事,斗鸡走马却也自得其乐,哈哈。”
这四人手扶饭桌,身向前探,你来我往地斗个不休,渐渐把陈襄挤到墙角难受之极。他咳嗽一声:“嗯哼,子愚公与东海侯武功盖世当在仲伯之间,不知教出的弟子本事如何。你们都是双的,也不知双雄少侠和双飞凤女侠哪一双儿更厉害些。口舌之争也难分胜负,依陈襄之见不如这样,楚楼兄,你定一个价钱,大家同意了呢就谁也不许反悔,双雄双飞凤比武论输赢,点到为止,赢者得货票,如何?”
此言一出,两双儿即异口同声响应了,纷纷亮出兵刃。
陈襄摇手拦住道:“四位别在这里,打破了家什是要赔的哦,找个宽敞的地方好施展开拳脚。”
邙山双雄和东海双飞凤各自讥刺嘲骂个不休,甫出客栈大门,即捉对儿斗成一团。街上的行人大概见惯了打架斗殴的场面,也不以为怪,俱远远地躲了。
孙楚楼抚掌笑道:“陈兄此计甚妙,却让楚楼摆月兑了大麻烦,哈。”
陈襄道:“楚楼兄,其实最好是你拿了货票提出jīng铁来,分他们一家一半,岂不少了许多麻烦。”
孙楚楼看他如看怪物,“陈兄实心眼儿呃,哪里有什么货票,楚楼这些rì子银根偏紧,须找人帮衬一下而已。不管这些啦,今天这顿酒就由陈兄请了,改rì楚楼做东摆酒,与陈兄先吃醉仙楼,再乐留芳院……”
陈襄道:“好说,陈襄这就别过。”他结清了账单,三十几两银子的花费令他瞠目结舌。他紧攥着那两锭大银久久不愿撒手。
“等等陈兄,你看。”孙楚楼却拉住他又坐回来。“你快看,巫家十二楼的大小姐,没想她会到这小地方来,这真是,这真是,太好了。”他眼睛直勾勾地闪着光,一脸艳羡之sè,嘴角的涎水都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