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一处偏僻荒陋的地方,在这样一个肮脏喧闹的小酒馆内,在这样一群粗野的武夫中间,霍文均从门外拉进来的这三个人犹如乌云密布之时突然吹开yīn霾现出的圆月一样,明朗沉静而又亮丽炫目。
霍文均紧紧拉着当先一人,异常亲密,令陈襄忍不住低头看了看一身褴褛的衣衫,想到自己定是蓬头垢面的模样,不禁面红耳赤。其实那人也并无多少特别之处,一件普通的淡紫sè绸衫,二十几岁的年纪,略显瘦削,浅浅地笑得随和,只是有种说不出的优雅给人以不自觉的压迫。
陈襄瞬间就记起了这个人。当年在温泉堡,这人与众不同淡然落寞的神情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尤其是瑶姐姐殷勤而含情脉脉的眼神儿,陈襄在窗外可看的一清二楚。
酒馆里所有的人似乎也觉出了异常,喧闹的声浪渐渐退去直至安静下来,霍文均的几句话就听得十分清晰。
她眉开眼笑热切地连连问道:“你还没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次秋闱怎么样了?中了么?”
“你总是关心那些无聊的事情,告诉你吧——”那人兜起霍文均的下颌,意味深长地拉着长声。
霍文均急道:“快说呀,又卖关子,快告诉我嘛。”
“解名尽处是孙山,大哥又在孙山外,高兴了吧。”
“去你的,你肯定又是南朝北国地瞎写一气,把主考官气翻了。你不好就随大流嘛,给你找了那么多主考官的诗文,你就顺着他喜欢,他得意什么你就写什么呗,多难么?”
那人依旧浅浅地笑道:“你还太小,现如今官员昏庸,朝廷**,就算考中了做个官,与那些脑满肠肥的无能之辈同流合污,做人还有什么意味?不说这些了吧。”
霍文均嘟起小嘴嗔道:“你总是找借口。你要是中了解元,爹爹该有多高兴。”
“你若是与我一同回家,爹爹会更高兴。”
霍文均与他说一句便停一停,领着三人却是向陈襄这边走过来。
“怪不得,原来是个读书人。”陈襄暗道,“怪不得他一进来,就像凤凰落进了鸡窝里,显得那么扎眼。”
到得桌前,霍文均又是那个淘气的神情,对那人道:“大哥,让我来介绍,这位是小师叔陈襄。”
那人看一眼陈襄,又询问地看看霍文均,不解其意。霍文均忙接着又道:“是乌有爷爷的亲传弟子,不是该叫小师叔么。”话音刚落,桌上诸人立刻嘁嘁喳喳地瞅向陈襄好一阵赞叹,神sè更见敬意。
霍文均的大哥施礼道:“霍文兰,见过小师叔。”
陈襄对长于自己的,还一直不惯这一称呼,忙不迭地还了一礼,道:“就叫兄弟好了,文文……”
霍文均道:“是我哥哥嘛,你们愿意怎么称呼,不管了,这边是我艾叔叔、君叔叔。”挨个给一桌人介绍了。“艾如张。”“君马黄。”他二人自己报了大号。
陈襄看其后这二人,面貌甚多起伏,不类中土人士,且外气只于周身盘桓虬结弥不外泄,知异人异象,能请到武功如此高绝的异人做随从保镖,他不免对霍文兰霍文均两兄妹的出身多了几分揣测。
终于寒暄客套过了,周麻子急不可耐地嚷道:“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千里有缘来相会,来来来,一起来干几杯。”
祁三也附和道:“对对,对酒当歌,去rì苦多,大伙挤一挤,等明年文兰兄点中状元,做了大官,想坐一起喝酒都不行了,哈哈,机会难得。”
习武而又会几句诗文的,那是很了不起的事儿,立刻惹得众人一片赞叹起哄欢呼嘲弄的声浪。
霍文兰等欢声落了,才从容道:“多谢各位盛情,文兰还要乘夜深人静之时再读几卷书,就不打扰大家的清兴了。文文,车马都在前面,咱们走吧。”
霍文均撒娇道:“大哥,你先回去看书吧,等这里会盟完事了,我一定跟你回家,啊,大哥。”
霍文兰也不勉强她,“好吧,就让艾叔叔帮你找个住处,这几天陪着你。”
“那怎么成,男女有别嘛,我有住处了,走吧走吧。”与拉他们进来时一样,霍文均又推着他们三人,送出了门。
“不要惹事哦。”远远地传过来霍文兰的嘱咐,酒馆里即刻又热闹开了。周麻子嚷道:“走了好,跟这些文人没法坐一起喝酒,支支吾吾地还得卷着舌头捅词儿,憋的我直要尿尿。哈哈,来来来……”
……
直到过了午夜方散。霍文均喝起酒来也是巾帼不让须眉,最后竟飘飘然迈起了神仙步,陈襄不得不扶着她,问道:“文文,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霍文均眨动着波光粼粼的醉眼,兴奋异常,“当然是大牛哥住哪里文文就住哪里啦。我跟你讲哦,别看我不常喝酒,真要把姑nǎinǎi惹急了,他八个周麻子也不是对手……”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别说八个周麻子,九个周麻子也不行。”陈襄拦住她的话头哄道,“你不是跟你哥哥说另有住处么,在哪里?”
“骗他的,嘻嘻。他也知道我是骗他的,大哥拿我没办法,不过对我很好的,你不许怪他哦。你看他,不好好应试,却大老远的专门来找我,就是书读多了,读傻了,老,迂,腐。”霍文均紧紧吊在陈襄颈下不肯放手。
酒馆打烊了,掌柜的司空见惯,又看在银子和都对陈襄恭敬的份上,已在后屋挨着巫方振又拼了两张桌子搭出个床铺来,陈襄无奈,将霍文均按在铺上,自己则坐在巫方振身侧,看他虽然脸sè苍白仍昏迷不醒,但呼吸脉搏俱已平稳,总算无xìng命之忧。
霍文均酒意正浓吵嚷着不肯睡去,爬起来挤在陈襄身边呶呶不休地醉话连篇,“襄哥哥,你今天救了巫方振一命,你就是巫家十二楼的大恩人,这大恩大德要是传到巫大小姐的耳朵里,她不嫁给你才怪。”
陈襄哭笑不得,“文文去睡吧。”
“我不困,我不睡,你去睡吧,我看着他。
“你知道吧,巫大小姐差不一点就做了我嫂嫂。前些年,巫家大当家的找人来我家提亲,要把巫雨浓嫁给我哥哥,被哥哥一口回绝了,那个书呆子,犟劲儿上来,谁也说不了他。后来哥哥不知在哪里见到了她,才知道巫大小姐原来是个大美人,又想重提婚嫁,哈,巫雨浓也真绝情,把媒人轰出来了。
“你知道吧,再后来,爹爹给哥哥又订了一门亲事,是奔雷掌谢宗人的千金,爹爹和谢宗人原来还是同门师兄弟,我以前都不知道。
“你认得谢瑶吧,她就快做我嫂嫂了……”
陈襄一震,月兑口问道:“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了,这回不骗你,入伏下的文定,准备过年开chūn就娶过门来了,到时去喝喜酒噢。
“谢莹死丫头也不知跑哪去了,大概还不知道呢。
“你知道吧,谢莹,就是多多,离家出走有两年了,最近在家里听他们闲聊我才知道的,好像是跟人私奔了……”
陈襄听她提起这些离自己似近不近,似远不远的故人们,渐渐陷入沉思。他想起谢瑶,尽管对自己并无真情,但毕竟是一段美妙的往事,他怕是一辈子都忘不掉当年那些情窦初开的rì子。假如那时把鬼婆子的东西给了她会怎样?他不想,也不能给出答案。
还有谢宗人,机关算尽,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假如他看见我还活着,又练成了绝世武功,该会是个什么嘴脸?哈。”
还有谢莹,一个不懂事的小傻瓜,当初还要自己抢她去做压寨夫人,想不到她真就与人跑了。
“哎,文文,你听说多多是跟谁私奔的?”陈襄扭头问道,不料霍文均已经倚着他沉沉地睡着了。
陈襄小心地将她抱到床铺上除下靴子,又掖好了被角,看她笑意甜甜,定是梦到了开心的事,心道:我若有这样一个调皮的小妹妹该有多好,那个书呆子霍文兰真是好福气,不过娶了谢瑶,下辈子有他好rì子过了。
他剪去灯花,再给巫方振喂了些水,见他已知道吞咽。“等天明了找个人给巫雨浓报个信儿吧,巫雨浓,巫雨浓……”
陈襄伏在巫方振身侧迷迷糊糊地,猛然被大街上纷乱的脚步声惊醒了,他听见门外厉声呼喝像是那个君马黄的声音,随后竟是巫雨浓缓缓解释着什么“侄儿,巫方振,治伤”等等。陈襄心里突突一阵乱跳,下意思地顺手将霍文均的剑cāo在手里。不多时听房门吱呀一响,巫雨浓及十几个手下紧跟着君马黄进屋来。巫雨浓看见陈襄即蹙紧了眉头,面呈寒霜,她的手下七手八脚地将巫方振挪到担架上,陈襄为掩饰自己的不安,也凑上前去嘱咐道:“慢一点,小心……”并仔细交代了巫方振的各处伤势,巫雨浓轻咬下唇凝视着他,似乎很平静,直到紫烟唤道:“小姐,回去么?”
巫雨浓再瞪一眼陈襄,突然拔剑一挥劈去一只床角,跟在担架后面匆匆离去了。
陈襄一颗心唬得怦怦乱跳,大约是因顾忌君马黄在一旁,才让巫雨浓放他一马,再回头看看霍文均,她还在铺上沉沉地睡着。
君马黄待巫家人走干净了,方冲着陈襄点点头,也不言语,转身出去并关好房门,再就没了动静,甚至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好轻功。”陈襄赞道,跟着又骂了一句“他妈的巫大小姐你以为很了不起吗,说句谢谢能死啊。”
他好像一辈子都没睡过这么好,甚至连梦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