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是因为鼻孔里有一根茅草。霍文均捻动着那根茅草嘻嘻笑道:“你猜我是怎么把你拖到床铺上的?”
陈襄美美地伸个懒腰,“昨天喝的太多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酒量不行么,干嘛要喝那么多酒,醉得烂泥似的。”霍文均数落道,明显松弛下来,“大概连巫方振怎么走的都不知道吧?”
“他走啦?这个家伙,也不打个招呼,呵呵。”陈襄看她轻描淡写地就把醉酒之事遮过了,也倍感轻松,省却了自己的辩解,也免得互相尴尬,“还好,平安无事喽。”
霍文均记不得昨夜缘何会与陈襄同处一室,醒来便惴惴不安,怕在他面前丢了丑。眼下见诡计得售,想当然以为陈襄也是醉得不省人事,心情大好,用力拉他起身道:“怎么会无事,把大事忘了?快走吧,看文文盟主号令群雄。”
陈襄如今对这一个武林已殊无好感,自幼便极其仰慕的行侠仗义的大豪杰大英雄一个也未见,而看起来会盟之事也不会是令人热血沸腾的义举,若不是还要哄这么个可爱又可恨的文文高兴,若不是要接近巫家十二楼,若不是巫雨浓……他也懒得去看盟主之争。
霍文均可是急不可耐,也顾不得早饭,要店小二包了些炊饼卤肉咸菜之类让陈襄提了,蹦蹦跳跳地出了门,却见一辆漂亮的轿车堵在门前,艾如张则悠闲地靠在驿车位上作出个请上车的手势。霍文均愣在当地,眼珠骨碌碌一转,撒娇道:“艾叔叔,我可没答应今天就回去哦。”
艾如张宽容地笑笑,“小姐,艾叔叔也没说要带你回去呀。上车吧,难得少爷有闲,要陪你上千朵莲花山散散心。”
霍文均喜出望外,摇着艾如张道:“哎哟太好了,我知道定是艾叔叔和君叔叔也想看热闹,才说动了哥哥的。哎,怎么不见君叔叔?”
艾如张道:“你君叔叔看这几天地头上不太平,怕你出什么意外,在街上守了一夜,这阵子大概在车里睡了。”
“谢谢艾叔叔君叔叔啦。”霍文均一撩车帘跳了进去。
陈襄犯了嘀咕:是保护她?还是监视我?还好,幸亏文文喝醉了没闹出什么事情。
不容他多想,霍文均又探出头将他拉上了车。
车内很是宽敞,君马黄在一侧睡着,霍文兰则斜倚在一头,身后一排格架上摆满了书籍。
辽东少见文人,陈襄自来对读书人极为敬重,而霍文兰温文尔雅的姿态更令他十分仰慕,坚持以兄弟相称了。
霍文兰悦然道:“那文兰就不拘俗礼了。舍妹昨rì多亏少侠看顾,弟磊落,是为侠,愚兄羸弱,心仪虬髯客久矣,有弟如陈襄实为幸事。”
陈襄虽然听不大懂,也知他是客气之意,忙欠身道:“叫文兰兄笑话了。陈襄从来未想习武,稀里糊涂地被人拖下水了。其实像文兰兄远离江湖,学富一车,倒是让兄弟十分羡慕了。”
“学富一车?”霍文兰星目一扬,但看陈襄说的诚恳,不像调笑之意,遂呵呵笑道:“文治武功,殊途同归,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然世人谓侠,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yù自快,实为祸患无端。”
霍文均背靠车厢,正吃的满嘴油污,却把个炊饼塞进陈襄嘴里,含糊叫道:“大牛哥,还是吃东西吧,千万别跟我哥哥掉书袋,弄的炊饼都酸了。”
霍文兰笑道:“食不言,寝不语,一个姑娘家的,吃东西也斯文些。”
“厄于陈蔡的,还讲什么斯文。”霍文均还以颜sè道。
霍文兰也不恼,对陈襄道:“舍妹刁蛮任xìng,想必给陈襄兄弟添了不少麻烦。生为女儿,不思女红,却好勇斗狠,他rì面墙,悔之晚矣。”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陈襄大多不知所云,则愈见拘束了。
车马矫健,车行疾速,掠过路上行人,不时有人语声飘进车内。听得只言片语便知尽是奔会盟而来的武林中人。
霍文兰叹道:“武之一道,原非功利,而近人引朋为党,跖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已是大患。而今草莽流徙之徒矫命会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待会盟之期,当知为兄言之不谬也。”
轿车已行至山道上,更见颠簸,陈襄如坠五里雾中,只是哼哈地敷衍着。霍文均吃饱喝足了,打断霍文兰佶屈聱牙的感慨,眉飞sè舞地与哥哥讲起了陈襄如何声东击西戏耍巫雨浓,如何用一只剑柄让巫雨浓铩羽而返的事,故事被她添油加醋地讲出来,连陈襄都听入迷了。
霍文均掏出那个碧玉虎符给霍文兰看,“哥哥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
霍文兰接过虎符,略作摩挲把玩,责备道:“你怎么总要拿别人的东西,快还回去。”
“她又做不成我嫂嫂,干嘛要还回去?”霍文均道,“哎,大哥,不如你就佩在身上,让她看见,等她来求你。你就对她说,巫小姐别来无恙乎,这玉佩乃家传祖玉,实为小生定情之物,焉可轻易送人,嘻嘻。”
霍文兰把虎符揣入怀中,点着她鼻尖笑道:“这么粗鄙的话也想得出,亏你也读过圣贤之书的,不知非礼勿言,君子不夺人之所爱么。”
霍文均撅起嘴嘟哝道:“真没骨气,难怪她把你看轻了。”
兄妹俩亲昵地斗嘴,令陈襄心酸不已,好久不知天伦之乐了。
渐渐的,有人语声嘈嘈杂杂地越来越近了。霍文均撩开帘子嚷道:“艾叔叔,是到了吧?”不等艾如张回话,她拉着陈襄兴匆匆地跳下了车。
再向上走不多远,就见群山环抱的一处山坳内,车马连绵,遍地旗旌,一群一伙的聚集了有几百人,有的在搭帐篷,有的在埋锅造饭,有的在课徒授艺,而更多的则是负手闲逛,扎堆闲聊,与熟识的亲朋故旧打着招呼,开着玩笑,而讥讽戏谑嘲笑谩骂亦夹杂其间,不用细听即知甚多积怨,司空见惯之景,也无人在意。明rì既是会盟之期了,无论男女老少均兴奋异常,沸沸扬扬地把个山谷搅得山呼海啸般隆隆作响。
陈襄放眼望去,看不尽松翠枫红,诸多红墙金脊的寺庙掩在山峦树海之中,钟磬悠扬,好一个佛门圣地。
山坳尽头处,一天然石坪高出平地丈许,自是擂台了,上面已摆了排桌椅,当是贵宾主持之位。倚石坪一角,上上下下围了一群人欢声笑声不断,霍文均见有热闹处,扯了陈襄直奔过去。
人群中有昨夜救治巫方振出过力的,认得陈襄,大侠少侠地叫着将他和霍文均让入圈内。至核心处,却是一酒气熏天的老者高高地踞于石阶之上,手挥一支判官笔正讲得口角chūn风:
“话说巫大小姐是什么人?那是巫家十二楼老当家的掌上明珠,人称江湖第一美人,那真是闭月羞花犹让西施无颜sè,沉鱼落雁更比王嫱多几分,即便是王孙贵胄遇见了,百步外就见弃轿下马徒步相迎。论容貌,那是姮娥转世,论武艺,更有鬼神之功。此女出生之时,龙吟凤翔雷电交加,自幼又得仙人相授,一柄软剑使得真个是霍如羿shè九rì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他妈的,这秋高物燥,无物润喉,嗓子都冒烟了,呜——”
众人正听到好处,看他两眼向天卖上了关子,顿时一片不满之声,急忙有人递过来酒葫芦,那老者拔出塞子,咕咚咚灌了几口,抿抿嘴道:“这酒当是蓝河小烧,似为新酿之酒,喝来生涩,若窖它三年,才适口也。”
再有人奉上皮袋,催促道:“赶紧喝,快接着讲啊。”那老者不紧不慢又啜了几口,方眯眼咂嘴摇头晃脑地赞道:“好酒好酒,杯犀镇溪水十年陈酿,酒sè流金,酒香挂唇,有此佳酿才与佳人相配。刚才讲到哪儿啦?”
人群中听一人粗声大气地吼道:“老酒鬼急死人,你刚才讲到嗓子都冒烟了。”立刻引起一阵哄笑。
“你小子脑筋一坨屎。”有人笑骂道,“智员公,再拿五做六的,小心扔你烧锅里去,快点,讲到巫大小姐武功高强了。”
被称作智员公的老者不慌不忙,再喝口酒,判官笔一顿,接道:
“有道是,巾帼忍看壮士血,红颜一怒动天庭。上回说到五行门气焰嚣张,杀人越货还不算,将五十个巫家子弟的人头以锦盒盛了,派人送回巫家门下,并寄书留简,邀巫大小姐于御览山下一决雌雄。大小姐挺身赴会,巫方振捧刀相随,那五行门却由yīn阳两大护法亲率十大高手早已布下yīn阳五行大阵,这一场好杀,直杀得血流成河,天地sè变,从午时三刻,到红rì西沉,五行门高手一十有二全军覆没,死伤殆尽,而巫大小姐虽然花容失sè,但却是毫发无损,只可怜巫方振舍命救主,呜呼哀哉,已然伤重不治……”
陈襄听到后来,知道这智员公不过信口雌黄,便yù与霍文均离去,就听身边有人嘲讽道:“智员公,你今天喝了多少劣酒,胡说八道拿大伙开心呢?昨夜救治巫方振的大恩人就在这里了,什么伤重不治,什么呜呼哀哉,谎屁连天的,竟敢当着真人说瞎话。”接着,便把陈襄明辨毒药和凶徒,神医圣手,发功疗伤等情节添油加醋地叙述了一遍。
一时间,陈襄反成了瞩目的中心,众星捧月般地围着他颂扬开了,而他也少不得说了些大家的功劳等等的客套。不料,谦恭引来蔑视,看他年纪青青,当中一壮汉排开众人手提鞘剑揖道:“在下三才门项龙不才,今天就与陈少侠比划几下。”说着,他一抖剑鞘,长剑去如流矢,铮铮有声,直上十几丈方始下落,而他则腾旋云纵而起,头下脚上接了长剑,就势环转展臂如苍鹭击水急速下冲,至长剑距陈襄顶门一尺处,方撤剑团身落下,立时便有人道了几声“好”。
陈襄无奈苦笑,身陷江湖,你不惹事,事来惹你,憋闷已久的机智重新佻挞起来,垂首抱拳道:“好功夫,项龙兄既为三才,已独占天地人为老大,上下再无其他东西,也不用比了。”
项龙不识盐酱,以为陈襄胆怯,持剑于陈襄眉心虚晃,轻蔑地冷笑道:“少侠两字不是谁都当得的,没有真功夫,就不要四处招摇,免得动起真的来出乖露丑,叫人把侠义道小瞧了,哼。”正要收剑入鞘,认得陈襄那人被他言语连累了,于侧拔剑击在他剑身,刻薄地说道:“顶名三才,实则不才,陈少侠不愿以强凌弱,只怕脏了手,就我雷泉也让你三个来回。”
说罢,雷泉一个筋头翻上石坪,戏耍地摆出梨园之姿,颠着碎步,手作兰花,轻挑剑尖邀斗。项龙大怒,纵身跳上,手捏剑诀一口气攻出了十七八剑。
陈襄看他二人以快打快,也难分高下,霍文均有热闹看了,不住地欢呼雀跃,把台下的气氛哄抬的愈见高涨。周边各帮派远远地见石坪上已然开擂,纷纷聚拢来,把个擂台围得水泄不通,免不了众说纷纭,乱哄哄地评论开了:
“好,这一招揽雀尾拿捏的恰到好处,实在是妙啊。”“妙什么妙,你看接下来不是落了后手?”
“先虚后实,虚虚实实,项龙不愧是三才门掌门,对剑意的体会可是又深了一层。”“那叫虚虚实实呀,依我看那是穷于招架,哼。”
“哎哟,好险,雷泉的白虹贯rì实在jīng到,项龙悬了。”“雷泉才悬呢,看不出来项龙是诱敌深入?再有十招八招的,雷泉非败不可。”
……
项龙和雷泉耳听褒贬之声,颜面无光,已是xìng命相搏。台下各持己见,争的脖粗脸红,更有火爆脾气的已另辟战场动上了手,不多时,台上又多了八个人捉对儿干起来。
霍文均此时见这场比武已闹到难以收拾,不再有兴致起哄,悄悄对陈襄道:“大牛哥,你好像是个麻烦篓子,走到哪,麻烦就跟到哪,这不又惹出事来了。”
陈襄记起霍文兰在车上莫测高深的话语,无心说笑,“文文,你大牛哥于这江湖实在没什么兴趣。原以为会盟能平定恩怨,消除门户之见,大家齐心协力为百姓做些事情,就算不免纷争,好歹也讲个是非公理。结果看眼下,还不见利益,就已经争得人脑袋打破狗脑袋了,等明天真正的盟主之争,怕不闹出大事来?”
正说着,猛听得一阵惊呼,台上雷泉已占了上风,争胜之心令他急于让项龙弃剑认输,便卖了个破绽,回剑撤步算准了项龙出剑方位,蓄势备好了雷霆一击。孰料却忽略了身后另有二人相斗,撤身之间赶巧了背后一人使招廻风抚柳,剑锋回环,雷泉硬生生把自己送到剑上,正中后心,当场殒命。那人也是年青气盛,几句言语不和便与对方斗到了台上,一见自己无意中杀了人,怔怔地看着手中剑傻苶苶浑不知招架避让,对手不及收刀,当头将他劈作两半。
呼吸间两条人命,台上台下一片哗然中,又见旋风般冲上两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各手持双锤,呼喝道:“兔崽子暗算害人,爷爷跟你拼了。”一个找上了使刀的,另一个已让项龙迭遇险招。有识得二人的叫出来,“噢,铜锤盖平洲,铁锤盖平原,是雷泉的拜把子兄弟,项龙要糟。”
陈襄看那盖氏两兄弟的双锤只只巨如笆斗,铜锤金光闪闪,铁锤漆黑如墨,舞将起来呜呜生风,声势骇人,不由叹道:这两兄弟好蛮力耶。
三五回合,强弱立判。使刀汉子已被逼到台边,而项龙无力与之相抗,只是避锤满台游走。铜锤铁锤越发神勇,也不管敌友,亦无论刀枪,碰到了就是一锤,把台上这几对争斗的双方都引向自身,并不时以双锤互磕,嗡嗡地震撼如巨钹,直慑人心魄。
“原来盖氏兄弟所使双锤俱为中空,外强而中干,其实并不十分沉重。”陈襄恍然大悟,不禁暗笑。
尽管如此,台上几人也再难招架,不是下台认输,就是血溅当场,眼见顷刻间这齣闹剧就可收场,陈襄终于松了口气,突然眼前一花,一个娇小的身影如燕子抄水般于众人头上几个起落,轻盈地飞上擂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