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仓、樊村学五人离开之后,邵能容向方湛一和刘侠我深深拜谢道:“若非方先生和刘公子挺身相助,我兄弟俩今rì不死亦伤。如此深恩,能容和二哥永生难忘。”
陈重霄亦躬身施礼道:“赵三仓那老东西实在不是人,心狠手辣,一出招就想重创我和三弟。想想我俩死了也没什么,但师大哥给我大哥的密信若落到外人的手里,则是天大的事了。”邵能容听他这么一说,有意无意地咳了一声,陈重霄会意,便不再说了。
方湛一向陈、邵两人道:“不想会在这里遇上陈二侠和邵三侠,幸甚之至。听说宋大侠两个月前在赵晋道上被人暗算,不知伤势如何,如今好了没有?”
邵能容道:“多谢方先生惦挂。那天我大哥去太原见柳云絮大侠,出了井陉关口没有多远,便遭人伏击。右小腿和后背上各挨了一刀,但没有伤到筋骨,只是流了些血,十来天后就好了。”
方湛一道:“可知道歹人是谁?”
邵能容道:“当时一共八个黑衣蒙面人,个个武功高强,出手极狠,直yù置我大哥于死地。势急之下,我大哥也留情不得,将其中七人刺死,一人打成重伤。至于歹人是谁,我大哥也没有问,当今想取他xìng命的人很多,问与不问都是一样。”
方湛一道:“孤烟兄的武功、胆识、襟怀足以做江湖表率,实在令人敬佩!”
邵能容又道:“敢问这位刘公子是方先生的什么亲戚?公子大名又是……?请先生告知,我和二哥也好称呼。”
方湛一道:“方才有赵三仓、樊村学他们在,因此我未将公子之名说出来。这刘公子名侠我,浙江湖州人氏。”说到这里,呵呵一笑,又道:“刘公子是云树兄以后的亲戚。我与云树兄情同手足,刘公子自然也是我的亲戚了。不过此时,我们还是都以兄弟相称吧。”邵能容和陈重霄听他说得不清不混,但也不便深问,只好笑了一笑。
刘侠我也笑了笑道:“方先生还在酒醉之中,不知何时醒来。”又向陈、邵两人道:“‘燕赵五侠’英勇豪迈、义薄云天,名闻海内,今天能与二位相逢,真是大幸。侠我这次北来,就是想一睹‘燕赵五侠’及诸多北方英雄豪杰的风范,以了却多rì来的仰慕之情。”
邵能容道:“公子如此抬爱,能容甚为汗颜。”
刘侠我道:“小弟出来之时,董飞雪兄一再叮嘱道:‘如今世间险恶,人心难测,江湖更是易起风波,要步步小心,时时在意。’不料今rì连遇方先生及两位兄台。可见江湖虽有险恶,更多有美遇。”
邵能容微微一笑道:“我和二哥能遇到公子和方先生这样的人,又何尝不是美遇?
刘侠我又唤店家重整筵席,与三人畅饮。
饮酒之间,邵能容对刘侠我道:“我和二哥正要北回,就请公子与我们一起过去。公子气宇轩昂、英姿超拔,更兼豪气干云、武功jīng妙,我大哥要是见了,一定会万分惊喜。他常叹当今武林不振,才俊难出,今公子一出,当能弥补他心中的遗憾了。”
方湛一听邵能容这么一说,顿时jǐng觉地道:“宋大侠有没有女儿?”
他遽出此言,邵能容很是不解,只好回答道:“有,我大哥有个女儿。”
方湛一道:“敢问宋小姐芳龄几何?”
邵能容道:“年仅十岁。”
方湛一心里一松,笑道:“你们‘燕赵五侠’剪恶除暴、扶危济困、轻生重义、恩怨分明,实在是江湖之幸!”
邵能容听他言语忽此忽彼,前不照后不应,很是迷惑。陈重霄则忍不住地问道:“不知方兄如何突然问起我那侄女来了?”
方湛一又笑了笑道:“实不相瞒,方才听了邵三侠的话,诚怕宋大侠与云树兄争婿。”
陈重霄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看看刘侠我,又想想方湛一前面说的那话,恍然大悟,哈哈笑道:“刘公子既然是许大哥定下的人,我大哥又岂会和许大哥相争?更何况我那侄女还未chéngrén。”
方湛一又笑道:“许兄还未见刘公子,是我先替他定下了。”
邵能容不慌不忙地道:“原来许大侠还未见过刘公子!我大哥的女儿虽小,不过他那妹妹已经长大了。今年一十七岁,待字闺中。许大侠的女儿我去年见过一面,的确是绝代佳人,但我大哥的妹妹和许姑娘相比,如芍药对牡丹,差不哪里去。”
方湛一的心里往下一沉,忙道:“当真?”
邵能容笑道:“不敢欺骗先生。”
方湛一默默地想了一想,大笑道:“这不要紧。宋大侠和许大侠做兄弟已久,他纵是和许大侠争刘公子,也须用个女儿,断然不会用个妹子。”
刘侠我听他们这样说来说去,哭笑不得。正在这时,忽听楼下传来打骂哭叫、桌翻椅倒、碗破碟碎之声,十分激烈。刘侠我起身道:“方先生,陈二侠、邵三侠你们且饮,我到下面看看。”来到楼梯口处,正yù下楼,只见店家、伙计们并一些食客急匆匆地上来,惊恐万分。
刘侠我问道:“楼下谁在闹事,是之前那几个人吗?”一个伙计道:“不……不是,是……是……是朱家的人在打人。”刘侠我听了,快步下了楼。
但见七八个身穿劲装的彪形大汉持着短棍,正在痛打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还有几个胆小的客人惊吓得缩成一团,蹲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刘侠我喝道:“住手!”这一声喊,宛如chūn雷炸响,那七八个壮汉都是一惊,住了手,朝他看去。刘侠我又前踏两步,来到那些人的跟前,厉声道:“光天化rì之下,如此公然行凶。王法纵可蔑视,但天理不能亵渎!”
众恶汉定神一瞧,见来人除了背着一把长剑之外,形貌和神气都如文静儒雅的书生一般,心里那嚣张的气焰又蓦地腾起,一个恶汉狞笑道:“呸!我还以为是来了一只老虎,吓了一大跳,不想是只他娘的猫儿。”
另外一个道:“只是这小子还背着剑呢。”
又一个不屑地道:“书生都爱卖弄,手无缚鸡之力,身上却常常带着把剑。”
又一个道:“听他口气,是要替天行道呢。”
再一个冷笑道:替天行道?行个鸟道!”众恶汉一发大笑起来。
刘侠我不理会他们,向着众乞道:“请问诸位,你们为何遭人追打?”乞丐们惊魂未定,一时说不出话来。刘侠我正要再问,那些恶汉已将他围住,一人举起棍子,劈头打来。刘侠我抬手抓住棍梢,轻快一旋,那人啊了一声,当即松开,手腕被带得生疼,咧嘴直抖。
刘侠我两手握住那粗细如小手臂一样的木棍,举过头顶,稍稍用力一折,木棍便“喀嚓”一声断成两截,他又向着众恶汉道:“今天小爷不想打架,你们也别逞英雄!莫说是你们这七八个,就是来七八十个,若真打起来,也不够我打!”
众恶汉看刘侠我折断一根木棍,如同他们自己折断一根筷子一般容易,大为惊骇,哪里还敢再耍威风,面面相觑一番后,努努嘴,挤挤眼,灰溜溜地逃窜了。
一个五十多岁,头被打破,血流一身的乞丐慌忙跪下,连声向刘侠我道:“多谢侠士救命之恩,多谢侠士救命之恩。”随后站起,招呼同伴道:“走,走,快走!”刚往前迈一步,又对刘侠我道:“恩人也快走吧,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刘侠我道:“老伯勿怕,谅他们也不敢再来。”
老丐道:“恩人,他们势大,不是好惹的。”
刘侠我笑道:“我也不是好惹的。”
老丐道:“既然如此,恩人就多多保重,多多保重!我们先走了。”
刘侠我道:“且慢。”
老丐道:“恩人有何吩咐?”
刘侠我道:“请诸位到楼上一坐。”
老丐惊诧地道:“恩人这是……?”
一个左眼被打伤了的汉子道:“这命是恩人给的,恩人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别说是上楼,就是上刀山,也随恩人去。”老丐连忙点头称是。
这些伤的伤、残的残的乞丐随着刘侠我来到楼上,看他和方湛一、陈重霄、邵能容三人相识,便也向方湛一三人作揖道谢。刘侠我又让店家整了满满的两桌酒菜,招待众乞丐。这些人早已是饥肠辘辘了,略略客气一下后,就风卷残云般地吞咽起来,不多时,桌上的东西一扫而光,他们差不多也吃饱了。
那左眼伤了的汉子用破旧不堪的衣袖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向刘侠我道:“公子赶走那些恶奴,救了我们一命,这又给我们饭吃,犹如又救了我们一命,如此恩德,无异于天地父母。”言讫,跪倒地上,斩钉截铁地道:“公子有何吩咐,但说无妨。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余者也都跪下,齐声道:“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刘侠我笑道:“诸位快起,快起,让人看到了,还以为我要拉着你们造反呢。”
那左眼伤了的汉子道:“眼下生不如死,倒真想跟着谁造反!”
老丐急忙低声道:“不可妄言,连累了恩人。”
刘侠我道:“把诸位请上来,并无大事,只是想问一下,你们为何被打?那打你们的又是些什么人?”
老丐叹了一声,潸然泪下道:“开封这几年来,非旱则涝,年年歉收,一年的收获不够半年吃的。许多人是食不果月复、衣不蔽体、饥寒交迫。我等煎熬不过,便去这城里的朱家乞讨。以朱家之富,莫说给一口饭,就是给我们每人一大锭金子,也只如从牛身上拔下几根毛来。不想朱家不但不给些东西,反而放出几个恶奴,见到我们,二话不说,举棍就打。我们慌不择路,仓皇之下,钻到这店里来了。如不是恩人相救,我们即便不去见阎王,也是半死不活了。唉!苍天要是像恩人这般仁慈,年年风调雨顺,我等也不会受这样的饥寒之苦。若无这样的饥寒之苦,又何须到他朱家门前乞讨?又怎会遭受这样的毒打?”
刘侠我微微一笑道:“老伯,非天不仁,是人不仁。天若不仁,天下人早已灭绝了,又怎么能延续到今天?”
刘侠我刚把话说完,一个腿被打瘸的蓬头少年道:“公子说得好,说得好。我nǎinǎi生前曾对我说过,有我爹那一年冬天,接连下了半个月的大雪,要不是后来老天仁慈,突然放晴,我爹非冻死不可。大家想想,天若不仁,就没有了我爹,没有我爹,那也不会有我了。”此言一出,众人不禁笑了起来。
一人道:“这话有些不对,你又不是你爹生的,没有你这个爹,你娘不会嫁给别的你那个爹?”听了这一番话,众人越发笑了。
老丐道:“方才公子之言极是,我好糊涂,竟然说起老天来了。该死,该死!”
眼伤了的那汉子道:“以往收成好的时候,还不是有不少人缺衣少食、挨饿受冻?”
又一个额头上起了个大血包的人道:“眼下年岁虽然不好,可朱老爷却是在享受着荣华富贵。有花不完的金银财宝,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喝不完的美酒佳酿,骑不完的高头大马,坐不完的软轿香车。”
又一个嘴被打歪的矮个汉子,吐字不清地道:“还……还有睡……睡不完的女……女人呢。”
刘侠我道:“那朱老爷端的何人?”
蓬头少年抢着回答道:“那朱老爷大名昌恒,在这开封城中,除了周王爷,他是第一。有钱有势,朝廷上下里外都有人。一个姨夫是什么部的什么左右侍郎,一个表舅是什么布政使司的什么左右参政。一个妹夫更不得了,是锦衣卫里的什么千百户,还有一个堂兄怕是更更不得了,是什么左右又什么御史。常听人说‘锦衣玉食’,锦衣卫人见人怕,鬼见鬼愁,那御史大人更是令人魂飞魄散的了。”听他这般一说,方湛一、刘侠我、陈重霄邵、能容四人都忍不住地大笑起来。注:明朝时,礼、户、吏、兵、刑、工六部的最高长官为尚书,下有左、右侍郎(相当于现在的副部长)等官员。明朝有十三承宣布政使司(如现在的省),其最高长官为左、右布政使,下面有左、右参政(相当于现在的副省长)等官员。都察院(当时的监察、司法部门)里有左、右佥都御史(大致相当于现在监察部里的司局级干部)等官员。
老丐叹道:“他家里那么多的什么左的右的人,恐怕连朝廷也给左右住了,我们这等小民就更不用说了。”
蓬头少年道:“还有,还有。朱老爷还和一个王室子弟、什么镇国还是辅国中尉的拜了把子,更是威风凛凛,凛凛威风了。而且他还交结了不少江湖上的大人物,有这帮的帮主,有那派的掌门,还有这‘三杰’那‘四豪’那那‘五雄’的一大堆人。反正他朱老爷要是打个喷嚏,全城就要冷上三天。因此他家的家奴也是狗仗人势,乱吠胡咬,动不动就行凶作恶,比衙门里的人还横。”
那个额头上有血包的汉子道:“听说前不久,那朱老爷看上了城西的一个女孩儿,便让人拉了半车银子去换。不料那女孩儿和她父母都是有志气的人,不管送来多少东西,就是不肯。朱老爷气得要把天捅破,就派人硬生生地抢了过去。那女孩儿到朱家后,哭了两天,第三天,借口到后院走走,谁知是找了口井,跳下去自尽了。知道女儿死后,女孩的娘一下子就给气死了,不久她爹爹也上吊身亡了。好端端的一家三口人,说没有就没有了,好令人心痛。”众人无不敛容,叹息不已。
过了一会,那伤了眼的汉子忽然道:“不过,还是有报应的,他朱昌恒虽然妻妾成队成群,却还是只有死去的发妻王氏生的那个女儿。这样看来,他是怕是要绝后了。”
谁知,此言一出,却有一人大声道:“绝后又如何?我若是他,有那样一个女儿就天足地足了。”众人闻言,都朝他看去。
伤了眼的汉子冷笑道:“到底是在朱家做了几天奴才的人,直至如今还没有忘掉主家!你就不想想当初是被怎样赶出来的?又不想想方才是被怎样一路追打的?”
那人并不理会,接着道:“朱昌恒虽然无子,倒有一个出尘月兑俗的千金小姐,七月里出生,那时节石榴正好下来,故名榴玉,如今已十七八岁了。那朱小姐如何聪慧灵秀,我形容不出,若是当朝准许女子科考,她定能蟾宫折桂、金榜题名;如何俊俏娇媚,我也形容不出,反正看到了她,就觉得自己像堆狗屎一样。”众丐听了,哄然大笑。那人依旧不睬,又道:“朱小姐冰容玉貌,冰肌玉骨,冰魂玉魄,如下凡的仙子,降世的玉女。”
说道此处,有人打断他的话道:“听说你就是想打那朱小姐的注意,才被赶出来的。”
那人并不反驳,只是徐徐地道:“像我这般粗俗、卑陋、低贱、脏臭之人,断然不敢、也不会对她那样的人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何况朱小姐虽人如冰玉,可内心里一点儿也不冷,温和善良、体恤下人,没有一丝豪门娇女的架子,没有半点千金小姐的xìng子。这样一个人儿,谁又忍心对她起歪心呢?”
说到此处,那人停了下来。众人沉默,整个楼上安静静的。
突然,那蓬头少年像是说给众人,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道:“如此佳人,不知这世上哪个哥儿有福消受。”
那人清了清喉咙,竟毫无顾忌地道:“依我看来,也或许是我见识短浅。这普天之下,没有几个能配得上那朱小姐的,管他是什么公子、王子、皇子、太子,乃至是什么天子的。”听他这般庄严一说,众人惊得直瞪眼睛。那人还是从从容容地道:“诸位试想,有女如此,纵然绝嗣,又有何憾?”众人又是无语。
少时,方湛一站起来,抚掌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
又有一人怯怯地道:“如此说来,那朱小姐极难嫁人了?”
那人叹道:“这也倒不是,自古以来,婚姻之事都是依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父亲若想让她出嫁,一句话就行了。”
那伤了眼的汉子似是同情地道:“自古红颜多薄命,不知那朱小姐命运到底如何?”
那人道:“但愿上天保佑,让朱小姐有个好的归宿。”
然而这时,却有一人抗声道:“朱昌恒巧取豪夺,横行无法,是恶都作,你还这样偏袒他家!”
那人道:“朱昌恒是该死,是该千刀万剐,是该碎尸万段,可与朱小姐又有何干系?其实朱小姐也是极为可怜的,自小没有了娘,朱昌恒后来娶的大小老婆对她都是虚心假意,没有一个真正疼她。朱昌恒本人虽是极宠爱她,但所能做的,也只是让她穿金戴银、衣锦着缎。那个女孩家没有许多心事,可她又向谁倾诉呢?前年我在她家里做活时,就听朱小姐的丫鬟说,她小姐过得一点儿也不开心,夜里常常独自垂泪,有时都是一整夜。”听他说到这里,众人摇头的摇头,叹息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