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该回来了。我必须到城门口外迎接他。如果父亲一进城,林浩就会在城门口内等他,如果我在林浩之前见着父亲,那样就不会有别人知道我想打听什么事情了,我悄悄地走出“闻木樨香轩”,又回过头来仔细看看,要弄清楚姨娘的确没有在某个窗口观望。我便大胆地沿着河边石径快快地跑去,沿着河道两旁,茂密的树枝叶交错,形成天然的拱顶,使那长长林荫河道的路变成了一条yīn暗的甬道。一跑进这甬道里,我便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家里人望不见了,这才放慢脚步,我气喘吁吁,总算出了城,一面而来是一条宽广大路,我担心万一被林浩发现,于是我并不停步,直到拐了个弯,那里有一大丛树遮掩着我,倘若使家里人在此,也不能看见了。
我呼吸急促,两颊发红,坐在一个树桩上等待父亲。往常这时候,他已经回来了,不过我高兴今天他晚一些,我还有足够时间喘过气来,使脸sè恢复平静,不致引起父亲的猜疑。我时刻期待着听到“得得”的马蹄声,看到父亲用他那惊人速度驰骋而归。一个时辰过去了,父亲依然不见回来。顺着大路望去,想找到他的影子,这时心里的痛楚又膨胀起来了。
“这么晚没回来?”我心想。“可是发生何事?土匪强盗?不!父亲一身武艺!大概是王爷盛情宴请吧!”我的眼光沿着那条因下过雨而变得光亮的大路沉思着,在心里跟踪着这段路程飞奔而去,先驰经一段宽广而悠长大道,越过荆榛杂乱的沼泽谷底,再爬上下一个山头,到那懒洋洋的姑苏湖畔,便到了兵部,六王爷壅玹就住在那里。这条路的全部意义便在这里——它是通向壅弦和那在绿荫之中若隐若现的像宫殿般肃穆的壅玹王府。
“壅玹!壅玹!"不知为何,我的心总是重复着他的名字。自怀仁哥哥把他的闲话告诉我以后,一种惶惑和灾祸的冷酷感一直沉重地压抑着我,可如今这种意识已被推到我心灵的后壁去,取而代之的是五年以来始终支配着我的那股狂热之情。现在看来很是奇怪,当我还没有长大chéngrén之时,为何从未发觉壅玹有何动人之处呢?由于父亲是商人,可曾供职户部,在年龄上差这辈分的壅玹为人谦和,与父亲来往甚密,童年时,我看见他常来常往,可也不曾想过他。直到一年前那某天,当时壅玹为军饷之事来拜望父亲,我才喜欢上了他。事情竟是如此简单。
时至今rì,我对那天的见面记忆犹新,那时,我正在屋前走廊上,他乘坐一叶扁舟,迎着清风从宽阔河面远远而来,他身穿宝石蓝的龙纹长袍,外面有一层透明的轻纱,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执着一把兰花扇,深沉而明亮的脸凝望着远方,风姿飘逸。他一看见我便立即收起扇子拱手行礼,然后,书童把他附上岸边,那双朦胧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流露着微笑,那时他温和地说:“皖斓,你又长大了,越发的标志了。”然后轻轻地走上台阶。那儒雅的姿态,还有他的声音,时那让我怦然心动,仿佛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慢吞吞的、响亮的、音乐般的声音,我一直难以忘怀。就在这最初一刹那,我觉得我需要他,就如饿了要吃食,困了需休息那样简单,总之就是那样说不出原因地需要他。
一年以来,他常陪我抚琴、读书,我忘不了在涵碧亭我舞“清荷茹雨”时他抚“长河落雁”为我伴舞的情景,我不知为何用如此悲壮曲子,但他那种深沉伤感,为他那英俊的脸皮增添了私密而迷人sè彩。虽然他不像怀仁哥哥那样纷繁地来看我,可他每半月都要到“汐影别苑”来拜访父亲,从未间断过。然而,他从来未向我表示过爱慕之意,他那清澈的眼睛也从未有流露过像我在其他男人身上熟悉的那种炽热的光芒。可是他仍然……仍然……我认为他也喜欢我。直觉比理智更可信赖,在这点上我是不会错的。他已经过二十多岁,早该像别的王子那样妻妾成群,他却依然孑然一身,他想必也和我一样,勇敢去爱一个只爱自己的人。如此,我更为喜欢他。我也常常令他吃惊,那时他的眼睛显得既不朦胧也不疏远,带着热切而凄楚的神情望着我,使我不知所措。这难道不是爱慕之意么!可他为何不向父亲提亲?这一点我无法理解。可事实上,我无法理解他的地方还多着呢。他温文儒雅,毕恭毕敬,但又那么冷淡、疏远。谁也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因此他的谨慎xìng格便更加使人觉得深不可测了。他对骑马shè箭、诗词歌赋,包括政治等方面,都跟任何人一样jīng通;可是他跟大家有不同之处,那就是这些事情对于他来说,都不是人生目的。唯有诗词歌赋是例外。可又如此客气而不好亲近,而且一谈起书本以及那些我根本不感兴趣之时,他却那么兴奋得令人生厌……可是又如此令人爱慕呢?每次我同他坐在“涵碧亭”闲谈过以后,夜里我总要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最后只得自我安慰地设想下次他再来拜访父亲时一定会在父亲面前提亲,这才慢慢地睡着。可是,一次次的,他都不曾提起。我喜欢他,需要他,但是我并不了解他。我是那么直率、简单,如今,我抱怨为何我第一次便碰上了一个xìng格如此复杂之人。因为他天生如此,他的思维从未停过,一有闲暇他便陷入深深沉思之中,去编织构想sè彩斑斓而毫无现实内容的幻梦。他生活在一个美好而虚幻的内心世界里留连忘返。他对人冷眼旁观,既不喜欢也不厌恶。他对生活漠然视之,无所动心,也无所忧虑。他对自己的身份地位以及受到的待遇是否公平都坦然接受,对世间的人情世故他都一笑而过,回到他那个更好的虚幻世界里去。
我百思不得其解,既然他的心对我的心是那样陌生,那我为何还对他如此迷恋?是他迷宫一样的神情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他身上那些我所无法理解的东西只有使我更加喜欢他,他那种对情感冷漠的态度只能鼓励我下更大的决心去把他占为己有。我从未怀疑他有一天会向父亲提亲,因为我还年轻而且娇惯,还来不懂得爱情的具体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