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和尚无原的俗名梅之笙,原是一名啸聚山林的大盗。有次不小心绑了巡抚的侄子,山寨被官军夷为平地,山寨中的弟兄或慷慨就义,或束手就缚,只有梅之笙既贪生怕死,又不愿在牢狱中度过下半辈子,就拔光了头发,假扮成一个和尚,总算躲过一劫。死里逃生后,梅之笙自谓与佛有缘,定要立地成佛,可梅之笙在山西名头太响,通缉令糊满大街小巷,没一家寺院敢收他,出家无门之下,梅之笙只得拦路劫了个行脚僧人,用尖刀逼着他给自己剃度。那行脚僧人固是一心向佛,但还想留在人间受苦受难,不愿早登极乐,不得以收了梅之笙为徒,并按程序给他取个法号为无原。梅之笙戒了酒肉,从此改头换面,以无原和尚的名头行走江湖。至于sè戒,sè即是空,空即是sè,戒与不戒又有何妨;而杀戒,人在江湖,你不犯人,人便犯你,打打杀杀势所难免,便是满口“慈悲为怀”的少林和尚,手上亦沾满了鲜血。
太原城华灯初上,撷芳楼门庭若市。
酉时初,一辆马车在大街上飞驰而过,熙熙攘攘的行人被这马车骇得满街乱窜,怨声载道,而马车在惊惶失措的人群中穿梭却如履平地,并未碰伤一人,可知车夫骑术极是jīng湛。马车在撷芳楼门前骤然停下,一名黑脸虎须,高大魁梧,锦衣玉袍的男子一下车便昂首阔步走向撷芳楼。
撷芳楼的妈妈卓九娘人称白玉狐狸,最是个察言观sè、能言善道之人,一看这虎须男子的阵势,便知来者不善,于是用一面示意左右叫几个护院来,一面挺着丰满的双峰,扭着水蛇似的纤腰迎出槛外,去拖住那虎须男子。她将娇躯紧贴上去,媚笑道:“客人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吧,要不要姐姐替你介绍介绍?”但虎须男子根本不吃她这一套,粗鲁地推开她道:“你是这儿的老鸨?”卓九娘虽已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是个男人都难免忍不住多看她两眼;何况她又是义和帮帮主南宫宥的情人,南宫宥是太原城的地头蛇,城中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碍于南宫宥的情面,哪个不卖她一点面子,对她毕恭毕敬?而此番居然受到这个长的既丑陋,穿的又土气的臭男人如此粗鲁的对待,她自觉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不禁愠怒道:“你放肆……”卓九娘话未说完,便被虎须男子掐着脖子提在半空,吐不出话来。这下子卓九娘才彻底害怕了,她的武功并不弱,但连虎须男子出手时,她就像俎上鱼肉,唯有坐以待毙的份儿。虎须男子道:“无原在哪?”卓九娘脸sè一变,无原虽是撷芳楼的座上常客,但像他这样的高级客人,每次来都是从密道里进来的,除撷芳楼的高层外无人知晓,她强作镇定,佯作不知道:“什么无原,我不认识!”虎须男子的眼中隐现杀机,卓九娘见他眼里闪过一丝杀机,随后发现自己的视觉、听觉和触觉忽然全都失灵了,仿佛漂浮在一个无底的深渊,看不见,听不见,也模不着,而知觉却变得愈发的敏锐,一缕缕彻骨的寒气从他的掌心钻入她的脖子,再由奇经八脉一点点地渗透进她的全身,像针扎一般刺痛。蓦然间,刺痛感消失了,丑陋的男人、喧嚣的人声又都回来了,但那针扎一般的刺痛是那样的清晰、那么的真切,犹自令她心悸不已。虎须男子问的还是那句话:“无原呢?”卓九娘想着他是有备而来,瞒是瞒不过了,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早晚得把无原供出来,晚供不如早供,也免得吃万针穿身之苦。于是供认不讳道:“他在天字二号房。”
天字二号房的房门被踹开之时,无原正赤身**,伸展四肢躺在一张松软的大床上,让一名女子给他吹箫。那女子见有外人闯入,忙扯过一条被子遮羞,无原却旁若无人,箕踞在床上,眯着眼,似笑非笑道:“臭小子,你可知扫了老衲的兴,有何下场?”虎须男子不置一词,也不见他有何动作,就已欺至无原面前。无原震惊之余,左手作拈花状,右手大拇指扣住中指,自床上腾跃而起,右指向虎须男子拂去。莫看无原的动作跟小女子绣花似的,这“大慈大悲指”可是与少林的“大力金刚指”不相伯仲,并为武林中最刚猛的指法,银锭子被它拈着都会扭曲变形,何况人只是血肉之躯。虎须男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待无原的右指已快碰到他的咽喉时突然后撤,在后退之时,他与无原的距离始终保持不变。两人速度相同,然而一个进,一个退,轻功孰高孰低,已见分晓,且虎须男子气定神闲,显然未尽全力,他若有心摆月兑无原,早已能够做到,由此看来,他是有意为之,后面必然藏有后手。无原不禁忐忑难安。虎须男子骤然把身子一侧,现出一根柱子,而无原由于脚不沾地,无处借力,暂时停不下来,径直扑向了柱子。这“大慈大悲指”没拂中敌人,倒在柱子上剜了个大洞。虎须男子抓住机会,一手捏住无原的脉门,另一只手按住无原的门面往地上一掼,只听得咔嚓一声,无原一颗脑袋直接砸破了地板,直磕得他头破血流,眼冒金星。虎须男子右脚一顿,原本就裂开了的地板登时支离破碎,坍了下去,虎须男子提着无原的头,自洞口跃下,顺手封了无原的穴道。
楼下房间里的一对男女正yīn阳,天花板突然间裂开一个大洞,而后一个相貌丑陋的男子提着个赤身**,满头是血的秃驴从天而降,他们不知所以,惊得是目瞪口呆。没等他们晃过神来,虎须男子冲到床前,一把抢过他们身上的被子,把无原团团裹住,扛出撷芳楼,抛上马车。
马车在街道上飞驰一阵,调头驶入一条小巷,百转千回,穿过了好几条巷子。忽然一辆豪华的马车迎面驶来,虎须男子单手提着无原,在两辆马车擦身而过之际,一下子跃到那豪华的马车上去。
“相公,事情办成啦?”马车里传出女子温柔细腻的声音。虎须男子道:“大功告成。”一溜烟钻入车厢,把无原塞进一口大箱子里,然后揭下人皮面具,面具之后,是一张刚毅的脸。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从绝天谷中重获新生的张夜书,而那名女子则正是他新婚燕尔的妻子夏凝。
马车疾驰过数条街坊,停在一家客栈门前。客栈对面,即是撷芳楼。这家客栈也是南宫宥的产业,所以他就是搜遍全城,也绝想不到张夜书会将无原绑架到这个地方。
张夜书将华服月兑了,以免被人认出,随后跳下车,扶夏凝下来。夫妻俩如胶似漆,其实成亲不久夏凝便已有身孕了,只是张夜书初为人父,未免粗心大意,不曾注意到,还是任非野目光老辣,首先发现,为此夏凝还嗔怪了张夜书好几天。张夜书听到这消息,欢喜得无语伦次;想到就快当干爷爷了,任非野亦是乐得合不拢嘴。打知夏凝怀孕的那天起,父子二人便好吃好喝的将她伺候着,更是一丁点的活也不让她干,夏凝说习武之人没那么娇贵,但父子二人都置若罔闻,仍是天天把她当祖宗牌位一般供奉着。夏凝此时已有三个月的身孕,穿着宽大的袄裙,坐着的时候并不明显,下车后站直了身子,大肚子便一览无余了。
出了绝天谷之后,任非野必须回魔教复命,便和夫妇俩分道扬镳了。有一事张夜书一直瞒着夏凝没说。魔教纪律严明,有功就赏,有过则罚,素来不徇私情,任非野纵是元老,也概莫能外。此次兴师动众,无功而返,回去后势必会受到严惩。任非野千叮万嘱,让他守口如瓶,以免夏凝知道了伤心难过,动了胎气。
张夜书急于知道裴远之的生死,也马不停蹄地往山西赶来。裴远之曾说,晋中八盗面和心不和,私底下谁也不服谁,八人是因为利益聚结在一起的,同时也可以为了利益而互相出卖,八人之中,无原最为厚颜无耻,贪生怕死,只要控制了无原,就等于扼住了晋中八盗的命门。无原好sè成xìng,经常出没太原府的撷芳楼等几家烟花之地。张夜书赶到太原,经多方打听,果然得知无原近期就在撷芳楼里,于是就有了今天硬闯撷芳楼的事。
张夜书让两个伙计把箱子抬到他们房里。进屋时,后面的伙计被门槛一下子绊倒,箱子重重砸在地上。幸亏张夜书上了锁,箱子并未打开。
确定那两个伙计都离开了,夏凝忙把门阖上,压低声音道:“适才我看见他们在互通眼sè了,显然是故意跌倒,把箱子摔在地上的。会不会是他们对我们起疑了,毕竟这家客栈也是南宫宥开的。”张夜书道:“此二人脚步轻捷,倒更像是惯偷。他们摔箱子,兴许是想看箱子里有金银,值不值得他们冒险来偷。”夏凝道:“还是相公观察入微。我们抓紧时间审问吧,南宫宥已在全城搜查我们,我怕拖得久了,会夜长梦多。”
张夜书打开箱子,解开无原的睡穴和哑穴,让他只能说话,无力动弹。无原不愧是个无耻小人,脸皮比城墙还厚,穴道一解,立马就笑容可掬,说什么少侠武功盖世,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英雄出少年,打拍张夜书的马匹。夏凝道:“废话少说!问你一些事,你要从实招来,如若不然,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这花和尚见问话的是个美貌女子,看得眼睛都直了,哪还有半分心思回话。夏凝赏了他一个耳刮子,无原才舌忝着脸道:“姑娘有何吩咐,但讲无妨。贫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夜书弹指一挥,把一粒青sè的药丸弹到无原的嘴里,说道:“吃了它。”无原无耻,但不是无脑,知是毒药,脸上不禁露出为难之sè,张夜书说口有些渴了,让夏凝沏杯茶去,借故将她支开。夏凝前脚刚走,张夜书后脚便封了无原的哑穴,张开他的五指,只听咯的一声脆响,将其右手食指拗断。俗话说十指连心,无原手指被折断,疼得额头沁满了豆大的汗珠,却因哑穴被点,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只能干张大了嘴巴。张夜书等无原渐渐缓过劲来,方才解开他的哑穴,冷冰冰道:“你可考虑清楚了?”无原怕疼,十分识相的把药丸吞下了。
恰好夏凝的茶也沏好了。张夜书问是什么茶,夏凝说是铁观音,张夜书道:“你把它倒了,另沏一杯武夷山的大红袍吧。”夏凝怔了怔,道:“可你不是最喜欢喝铁观音的吗?”张夜书道:“再喜欢,天天喝也是会腻的。快去,今天我想喝红茶。”夏凝扁扁嘴道:“好啦好啦,麻烦死了。义父临走之前,你是怎么承诺的,说要一生一世保护我,不让我受一点欺负,这才几天,别人没欺负我,你倒是先欺负起我来了。”张夜书扶着她的肩,推她出去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夏凝一走,张夜书把无原的双手举起,说道:“无原,看看自己的手腕,经脉已变成红sè,这就是吃了柿鱼丸的症状。两月之后,红线将到达肘部,届时你将会血管爆裂而死。”无原悚然动容道:“贫僧愚钝,要我做什么,还请少侠明示。”张夜书道:“裴远之。”无原道:“原来少侠是要打听裴远之的下落呀。可惜你来迟了三个月,他已经死了。”张夜书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但是亲耳听到裴远之的死讯,心中还是悲痛不已,鼻子一酸,险的滴下泪来:“死了……”无原瞧在眼里,心中已有仈jiǔ分猜到他和裴远之的关系,于是道:“是呀。不过杀他的是老大、老二还有老五,跟我屁关系都没有。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少侠要报仇也该找他们才是,贫僧可是无辜的。”张夜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道:“老大、老二、老五是谁!”无原道:“少侠,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若是被他们知道是我出卖他们的,我一定会不得好死的!”张夜书道:“若是他们都死了呢?”无原道:“那还有老三、老六、老七、老八,他们早晚也不会放过我。”张夜书一愣,着实没想到他这么狠,为了一己之身得以苟延残喘,不惜除掉所有结拜兄弟,不过这样也好,张夜书正yù把为患多年的晋中八盗连根拔起,他愿意招供,也省得再严刑拷打:“我会替你一一扫除后顾之忧。”无原道:“我相信少侠有这能力。老大是影子宋成宪,老二是熊峰寨主荀陵,老三是铁血雄狮海力,老四就是贫僧,老五是弥勒佛骆浚,老六是三手猴头赵小五,老七是西门大官人叶长风,老八是星璇庄大公子蓝璜。”张夜书袍袖一挥,仅用衣袖便将他的五处穴道一齐解开:“当真是三教九流,无有不包!一个半月后还在此处等我,我会将解药给你。你最好别耍滑头,若是因为你通风报信,或是其他原因致使我不能及时赶回,你的毒将神仙难救,你就备好棺材,等着去十八层地狱报到吧。”无原对他露的这一手解穴的功夫甘拜下风,抱拳答道:“后会有期!”说罢团身一跃,以“大慈大悲指”的手法一指捏断门闩,梭的窜出房去。
张夜书马上和夏凝便收拾行李,退了房间,离开了太原。
出城后不久,夏凝也坐到车头,依偎在张夜书的肩上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张夜书道:“大同。荀陵排行虽是老二,但宋成宪不管事,事实上荀陵才是晋中八盗的首领兼军师,所有的劫案几乎都是他一手策划的。荀陵一死,晋中八盗群龙无首,就不难各个击破了。”夏凝小心翼翼地抚模着自己的一天天变大的肚子,说道:“相公,你说我们的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张夜书道:“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活神仙,哪里猜得到。”夏凝道:“我们现在就先把孩子的名字取好吧?”张夜书道:“你是孩子的母亲,孩子的名字就由你取吧。”夏凝道:“那你还是孩子的父亲呢。”张夜书道:“你十月怀胎,才生下孩子,没功劳也有苦劳呀。”夏凝噗嗤一笑:“我发现你是越来越油嘴滑舌了,会讨女孩子开心了。”张夜书俯头凝视着她,心说:“我不讨女孩子开心,只讨你开心。”夏凝一对杏眼在他脸上滴溜溜乱转:“为何突然这么严肃地看着我?”张夜书脸一红,忙别开脸,yù盖弥彰,支支吾吾道:“没什么。”夏凝吃吃笑道:“都是老夫老妻了,还害什么羞嘛。既然相公都发话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嗯,我们在九幽森林定情,在绝天谷成亲,若是男孩,便叫张绝,若是女孩,便叫张幽念。当然,若是龙凤胎那就更好了。哈哈,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张夜书道:“……如此说来,我比你更贪心。我希望男孩早出生,是哥哥,以后就可以保护妹妹了。”夏凝捧着他的脸献了个香吻,张夜书像个入室行窃的小蟊贼一般左顾右盼,惶恐不安道:“万一有人看到,多不好。”夏凝道:“荒郊野外,哪有人?”刚说完,山坳里便转出一部牛车,夏凝对车上的农夫做鬼脸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夫妻亲热啊!”那农夫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既无辜又有气,就骂她是臭娘们,神经病。夏凝见这农夫还敢还嘴,岂肯示弱,当下就回了一句老光棍,那农夫一听也来劲了,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骂起来,直骂到两车走远了,听不到彼此的叫骂声为止。张夜书心想这荒郊野外的,四下无人,不怕丢人,索xìng就由着她骂个痛快,再者说她现在仗着肚子里有人,气焰愈发的高涨,劝也只会自讨没趣。
嘉靖二十一年的冬天,河南汝宁府城郊的社宁村来了一对陌生的面孔。这两个人一男一女,自称是俩夫妻,家住开封,夫妻俩都已年过半百,尚无一男半女承欢膝下,他们年纪大了,已不存生育之念,只求养个螟蛉之子,将来好继承家业,给他们养老送终。村民们心地质朴,见他们雍容华贵,就认为他们所言必然不虚。夫妻俩来的当天夜里,恰巧村里一户许姓人家的第五个孩子刚刚呱呱坠地。因为过度的贫困,许家先前生的四个孩子,两个女儿都卖给了大户人家做丫头,两儿子有一个因无钱医治,出生没几天便夭折了,另一个好容易长到七岁,没吃过几顿饱饭,长得面黄肌瘦,不chéngrén形。今年收成原就不好,新生儿偏偏在这时候降生,对这贫困潦倒的一家子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他们要么把婴儿溺死,要么把婴儿扔在路边,让他生死由命,否则一家子都得陪着他挨饿,其他人倒还熬得下去,但两位老人已年过七旬,能否挨过这个冬季就说不定了。当得知有一对夫妇有意收养养子时,许家人简直是喜出望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找到了他们,表示愿将孩子送给他们抚养。人心都是肉长的,若非生活所迫,谁舍得亲手杀掉自己的骨肉?
许家若是知道这二人的真实身份,估计宁可将孩子溺死或是扔在路边,也不愿意交给他们。这一男一女虽行夫妻之事,但其实并非夫妻,他们是江湖中两个臭名昭著的骗子,男的名唤铁岸,是南直隶金陵人氏,初为扬州府的一名郁郁不得志的皂隶,女的名唤杨妙灵,是山东曲阜人氏,原是个颇有名气人贩子。起初二人素不相识,后来铁岸侦破了一起贩卖人口的案子,主犯即是杨妙灵,铁岸垂涎杨妙灵的美sè财富,而杨妙灵欣赏铁岸的才智武功,二人一拍即合,杨妙灵小施美人计,铁岸便顺势上了贼船。短短数年时间里,两人便联手干了好几票轰动一时的大案,声名鹊起,江湖人称铁树杨花。不久之后,铁树杨花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过他们并不是金盆洗手,从此退隐江湖,而是几年来结仇太多,想杀他们的人太多了,逼得他们不得不隐姓埋名,低调行事,以策万全。
铁岸和杨妙灵带着许五儿和其他十来个小孩一路颠簸,来到烟花三月的扬州。扬州城里还有四五十个孩子,也跟许五儿一样,都是铁岸和杨妙灵用计从各地拐骗来的,最小的如许五儿,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最大的已有十三四岁。所有人都住在一座前朝废弃了的王府里。铁岸和杨妙灵派了几个二十出头的无赖来管理他们,他们原也是被拐的孩子,不过他们的灵魂已经腐化了,由受害者变成了残暴的虐待者。几个流氓轮番教他们乞讨、行骗、偷窃,若是学不好、学不会,稍不如他们的意,轻则不让吃饭,重则被打得体无完肤。许五儿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自然不用学这些肮脏的技能,但也不可能闲着,不论刮风下雨,天天都有一个小女孩抱着他外出行乞。这小女孩比他大五岁,也不知是哪里人,无名无姓,大伙儿都叫她阿蓝,她被几个无赖打坏了,脑子不太灵光,但对许五儿却是极好,有好吃的全留个他,谁若是敢欺负他,她会像疯子一般跟那人拼命,就如同亲姐姐一般疼爱他,照顾他。
到了五六岁,许五儿必须自食其力,便不能再天天粘着阿蓝姐姐了。许五儿打小就聪明过人,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不出一年就已从几个无赖那里出师,独自到街上谋生。而年纪与他相仿的孩子,由于资质驽钝,总学不会骗术,很多不是被打断了手脚,便是被刺瞎了眼睛,好让他们即便不能行骗,也能够继续行乞。
扬州城是繁华的,然而扬州城也是冷漠的,在偌大一座城池里,许五儿也只有在阿蓝那儿才能真正感到一丝温暖。骗到的钱,许五儿总是偷偷藏起来一点,攒起来给阿蓝买好吃的东西和漂亮的衣服。他动辄便因“中饱私囊”遭人毒打,然而他就是屡教不改,只要阿蓝姐姐吃好穿好,他受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
许五儿有着与年龄不太相称的冷静和狡黠,经常能将一些成年人骗得团团转,连那些年纪比他大的骗子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许五儿的骗术rì益jīng进,也逐渐在这一行中小有名气,而且有几个人自愿跟着他,唯他马首是瞻,很少人敢再欺负他和阿蓝,而且他们也不必再为吃穿发愁。rì渐安逸的生活,第一次让许五儿觉得生活并非那么的令人憎恶,而且叫人有那么一点点小憧憬。再过几年,等他长大chéngrén,变成一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也攒够了钱,他就要带阿蓝姐姐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然后娶她为妻,生一大堆的孩子。
但是这点小小的憧憬很快便化为了泡影,铁岸jiān杀了阿蓝!许五儿拥着阿蓝冰冷的尸体,一颗复仇的种子在小小的心里慢慢萌发。埋葬了阿蓝,许五儿在坟前暗下决心,他誓死也要将铁岸和杨妙灵这对狗男女千刀万剐,以慰她在天之灵!
许五儿不择手段,呕心沥血地经营了七年,将铁岸大半的老部下暗中争取过来,报仇之期,指rì可望。岂料人算不如天算,铁岸的老仇人荀寅会在那时候突然找上门来,把铁岸和杨妙灵都给杀了。许五儿唯有将对铁岸刻骨的仇恨转嫁到荀寅身上,才能支撑着自己继续活下去。于是他苦心积虑地加入熊峰寨,想方设法地接近荀陵。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为熊峰寨立下过几次汗马功劳之后,他如愿以偿地取得了荀寅的信任。不仅如此,荀寅还收他做义子,将“雷鸣掌”传授给他。八年后,许五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用“雷鸣掌”杀了他。不过许五儿对荀寅的感情很矛盾,恨归恨,却又是发自肺腑地感激他的知遇之恩。所以杀了荀寅之后,许五儿便更名为荀陵,接掌了熊峰寨,并运用他的铁腕手段在短短几年之内就一统了晋中一十一座山寨,了却了荀寅毕生的心愿。
傍晚刚下过一场小雨,熊峰山上云雾缭绕,仅有不到二十丈的视线,张夜书不费吹灰之力,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熊峰寨。他径直来到聚义堂,其时荀陵正端坐在披着虎皮的交椅上闭目养神。荀陵自小便在刀口舌忝血,防人之心极强,表面上是在睡觉,但绝不会睡死,稍有异动,他便会立马惊觉。常言道狡兔三窟,像荀陵这样的人,肯定不止一个落脚点,倘若一次不能将其刺杀,而叫他逃月兑了,rì后再想找他都难,更别提刺杀他了。此次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张夜书不能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张夜书执行过无数次的暗杀任务,经验十分老道,知道如何最大限度地接近目标,而不被目标察觉,他先慢慢靠上去,然后全速冲入聚义堂,拔剑出鞘,长剑直指荀陵的咽喉。岂知荀陵忽然张开眼,双掌一合,用一招“大悲手”夹住了剑身,而右脚则朝张夜书的下yīn撩来。张夜书自问以他刚才奔跑和出剑的速度,世间已无几人能够躲过,更何况是夹住他的剑。荀陵之所以能用双掌夹住剑,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他刚才是在装睡,目的是请君入瓮,然后趁张夜书慌乱时杀了他。可惜他未能如愿,张夜书是经过风浪的人,事前又岂无做好失手心理准备,刹那间便抬起脚尖,踢断了椅子的一条前腿。然而荀陵也不是省油的灯,张夜书使的这一手早在他意料之中,左脚死死钉住地面,并未因为椅子倒了而失去平衡,右脚的攻势并未因此而有丝毫的迟滞。张夜书把剑弃了往后退去,但荀陵的鞋底装有暗器,这一脚虽未能让他断子绝孙,数点寒星却激shè而出,直扑他的门面而来。张夜书一张嘴,竟喷出一口冰渣子,将暗器击落。荀陵被张夜书这匪夷所思的“怪招”惊呆了,且不说荀陵震惊,张夜书自己也暗中捏了把汗,心说侥幸。数月前一次偶然的机会,张夜书无意间发现自己拥有将水凝结成冰的特殊能力。他知道这是他服下巨蟒的内丹之后,体质变得yīn寒无比之故。张夜书既惊且喜,有意去修炼该技能,几个月下来,已有不小的进步,但还未能随心所yù地凝水成冰,时而灵时而不灵,这也正是他暗中捏了把汗的缘故。
趁荀陵分神之机,张夜书上前握住剑柄,催动真气,将体内的寒气源源不绝地输送至剑上,才一转眼,剑身上便白雾氤氲,冰寒彻骨,荀陵的双掌登时被冻成青紫sè,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剑身。张夜书横剑一斩,荀陵矮身避过,却没想到张夜书上下其手,月复部挨了一掌,倒退中将兵器架撞翻,刀枪剑戟散落一地。荀陵顺手抄起两件兵刃,左手执剑,右手执长矛。张夜书乘胜追击,荀陵投出长矛,张夜书身子一晃,与其擦身而过。荀陵剑交右手,倒竖长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剑身上端,自上而下向剑尖滑动,口中念念有词。张夜书虽不知他弄的是何玄虚,但已隐隐感到荀陵周身的气场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好像有一股巨大的斥力,将所有靠近他的事物往外推。两指滑至剑尖之时,荀陵紧闭双唇,口决也念完了,挺剑向张夜书刺来。这一剑快如闪电,而且剑身上附着一道淡蓝sè的剑芒,不时地发出竹管爆裂似的声响,只是声音更轻更细;这一剑不单是有雷霆万钧之力,更难得的是攻守皆备,纵然一击不成,周身密集到令人窒息的真气也足以让对手退避三舍。这一剑,是“青松剑法”和“雷鸣掌”完美的结合!荀寅的在天之灵若是看到这一剑,足可以含笑九泉了。只是这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剑招,正如没有不透风的墙,“攻守戒备”是这一剑之长,也恰恰是这一剑之短,因为是个人,他的内力便是有限的,荀陵看似无懈可击的防御,是以消耗巨大的真气为代价了,势必坚持不了太久,张夜书只须不与他硬碰硬,利用轻功的优势和他周旋,用不了多长时间,荀陵的真气便会消耗殆尽,到时再出手,杀他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但张夜书并不想这么做,一来他迫切地想见识一下自己在绝天谷的这几个月的修行成果,而荀陵这等高手正是助他重新评定自己实力的绝佳人选;二来在晋中八盗里,荀陵排行第二,武功仅次于影子宋成宪,模清了荀陵的实力,宋成宪的实力如何,他的心里大致也可以有个底。所以面对荀陵咄咄逼人的剑锋,张夜书选择了正面迎战。他不断地催动真气,寒气已使寒武剑上笼上一层薄霜。双剑猝然相遇,回荡的真气在他们的身畔激起了一道道烈风,将桌椅、木地板、房顶悉数掀起卷走。荀陵有真气护体,倒还没什么,张夜书只将真气凝聚在剑上,全身都暴露在凌乱的真气之下,身上的衣裳马上被烈风撕成布条。不过不消片刻,荀陵的剑势便急转直下。张夜书心说是时候反击了!双手紧握住寒武剑,猛然将荀陵的剑荡开,从他的剑下穿过,使出一招“月华回环剑”,来回削出八剑,虽说每一剑都被真气弹回,但每一剑都将真气冲散了不少,而真气重新凝聚,则是需要时间的,所以一招过后,气盾已形成一个明显的缺口。紧接着一招“龙在九天”,寒武剑穿过缺口,刺穿了荀陵的心脏。
张夜书回剑入鞘,随后月兑下荀陵的貂裘穿在自己身上,便自原路模出熊峰寨。将至山下,忽听一阵震天的打杀之声。张夜书心头一颤,听声音,莫不是夏凝暴露了行踪,被熊峰寨的强盗堵上了?他循声赶去,果见夏凝孤身一人,深陷重围。张夜书奔向人群,手起剑落,一下就斩断了一人的脚筋。凭空杀出个人来,群盗一时间乱了阵脚,但这些强盗训练有素,并非一般的草寇可比,在一名独眼汉子的指挥下,不消片刻便恢复了镇定,队伍一分为二,一部分人来对付张夜书,剩余的人则继续围困夏凝。张夜书施展出“折菊八式”,剑锋所指,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像切菜一般,将首当其冲的六个人的脚筋全斩断了。怕死之心,人皆有之,冲在后面的人见他如此神勇,一个个都面面相觑,畏首畏尾,没一个肯做出头鸟。张夜书疾步走到夏凝面前,关切道:“凝儿,你没事吧?”夏凝甜甜一笑,挽着他的胳膊道:“能有什么事啊,你呢,事情办完了没?”张夜书见她没事,心里方觉得踏实,回答道:“办妥了。”夏凝手指着那独眼汉子,凝眉道:“相公,你不在的时候,此人对我出言不逊,你替我教训一下他!”张夜书将她横抱起来,冷冷地看着那独眼汉子。独眼汉子刚见识过他的厉害,这会儿再被他瞄一眼,骇得是肝胆俱裂,拔腿就跑。张夜书岂能让他如愿,三个起落便已和他近在咫尺。独眼汉子自知在劫难逃,居然狗急跳墙,杀了个回马枪,一招“回峰万里月照云”,把两把板斧往张夜书身上招呼。可他的动作实在是太慢了,张夜书后发而制人,轻轻一剑便笑断了他的手筋,然后一个扫堂腿将其绊倒,起身时用剑挂住一把板斧,往人多的地方甩去。群盗为了避开斧子,纷纷后撤,张夜书趁势冲出重围,直奔他们停靠马车的地方。
上了马车之后,张夜书一言不发,只顾埋头赶车。夏凝知他是在生她的闷气,扶着他的肩,温柔道:“我不是好好的吗,你何必小题大做,生这么大的气?”张夜书声sè俱厉道:“小题大做!万一你和我们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办!”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夏凝有孕在身,不宜动气,就算是她有错在先,身为丈夫,他也该好言好语地相劝,而不是对她大吼大叫,但是要叫他道歉,男人的自尊心作祟,他又下不了台面,开不了这个口。夏凝娇声一笑,张夜书道:“笑什么?”夏凝道:“正所谓爱之深,则责之切。自认识你到现在,我还未曾见你发过这么大的火。你愈是生气,便说明你愈是在乎我。相公这么在乎我,做为娘子,我不该欢喜么?”夏凝的想法经常会异于常人,令张夜书感到惊讶,不过这句话却像是久旱甘霖,来的刚刚好,一下子便缓和了他们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张夜书道:“听我的话,以后不许再为我冒险了。”夏凝道:“好啦,我一万个答应。以后你做事的时候,我只管在马车上呆着,再不给你闯祸就是了,你也不许再生我的气了。”张夜书道:“只怕下次,你又要自食其言了。”夏凝道:“我对天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相公,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张夜书道:“晋城。”夏凝道:“这我就不明白了,从这里出发,直接去铁血堡找海力不是更近?为何要舍近求远,大老远地跑到晋城去?”张夜书道:“晋中八盗之中,赵小五、叶长风都是没有家室的浪子,行踪无定,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死了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而海力、骆浚、蓝璜都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们的死怕会引起轩然大波,从而打草惊蛇,让其他成员有所防范,所以这三人越晚处理越好。”
短短五天时间里,山西境内就发生了两起轰动武林的大案,铁血雄狮海力和星璇庄少庄主蓝璜分别死在自己家中。海力和蓝璜都是山西省一等一的高手,尤其是海力,他的“狮吼功”炉火纯青,在晋北罕逢敌手;铁血堡和星璇庄又戒备森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而他们却恰恰都是在自己家中遇难的,而且死得无声无息,直至第二天,他们的遗体才被下人发现。两人都是被一剑封喉,此外身上没有一道伤口,可见他们都是遇袭身亡的,所以没有任何的反抗;也可能是凶手的剑太快,以至于他们毫无反抗的余地,但海、蓝两家打死也不相信他们会如此窝囊。经过比对,两人的剑伤如出一辙,应为同一人所为,此人五天之内,辗转于铁血堡和星璇庄之间,连毙两大高手,令人匪夷所思。纵观天下,具备这能力而且是用剑的杀手掰着指头也数得过来,武陵城、伤心一剑焦焱、潇湘剑客方天域、糊涂仙人胡chūn波。但海力和蓝璜并未接到武陵城的索魂帖;焦焱拒不承认自己杀人,此人素来一诺千金,他说没杀肯定是没杀;而方天域和胡chūn波当时一个在广东,一个在京师,都有人为证,也都可以排除嫌。没人对海力和蓝璜之时负责,此案便无可避免地成了一桩悬案。于是众说纷纭,以讹传讹,致使谣言四起,其中流传最广的一条说是魔教已恢复元气,重新崛起,意图复仇,海、蓝二人的死,只是魔教杀鸡给猴看而已,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搞得中原武林人人自危。少林、武当、峨眉、崆峒、青城、承天台以及七大剑派不得不派出专人调查海力和蓝璜的死因,以平息谣言,还武林一个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