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岁月 第二章

作者 : 曹子剑

()我爷爷讲起白狼这个矮小畸形的人儿和他的伴侣母骡时,我感到很好奇,专心致志地听着。刚听到热闹处,他却改变了话题,讲起了在九里凹村外的山路上,时常飘泊着的一个男孩子……爷爷说这个孩子肯定与白狼有关,不然他不会这么饶舌。

那天夜晚,原野空旷,月明星稀。

这个男孩子在山道上闷头闷脑走着。他穿得破破烂烂,衣不蔽体,长相有点儿残缺,上嘴唇有个豁豁儿,宛如兔唇儿。兔唇儿分成两瓣,门牙从豁豁儿露出,,气流便无遮无拦,使孩子的嘴巴在收缩中唏嘘。他衣衫褴褛,脸上渍着很厚的垢甲,头发像毡片一样,好像从来没有洗过,俨然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他叫九斤,绰号鬼仔,大凡九里凹村民把长得很丑且无依无靠沿门乞讨的男孩都叫鬼仔。九斤是个弃儿,父母亲将他铸造完成后,就遗弃了,嫌他是兔唇儿,人长得寒碜,担心长大后娶不下媳妇成为他们的累赘,于是,在一天早上,把他用襁褓裹住放在竹筐里撂在了路边。九斤躺在襁褓中,兔唇儿在吸吮中翕动,好像啜着母rǔ。九斤是饿是冷吗?九斤突然发出响亮的啼哭,啼哭声噬啮着母亲的心。母亲藏在远处一侧偷窥,等待来人抱走九斤,她就心里踏实了。她久等不见来人,复又踅回来,抱起九斤。抱得很紧很紧。

“他是鬼仔,你不该抱回。”九斤的父亲说。

“鬼仔咋啦?”母亲问。

“丧门星,会要了咱的命!“父亲嗔怨道。

“屁话!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母亲露出母xìng的凶悍。

“呃,老天爷!”父亲仰天大叫。

九斤被母亲抱回家。

九斤的父亲于是与母亲离了婚。

九斤与母亲相依为命。

九斤长到八岁那年,母亲却病死了。孤苦伶仃,九斤从此浪迹天涯,沦落他乡。九斤在山路上走着,门齿从豁豁口儿中突出来接纳着雨露。风吹豁豁儿发出天籁之声,像鸽哨在天空回响,音sè料峭甜美传向远方……九斤在风雨中踯躅,他想起了母亲。母亲临死时让他去找父亲,可是父亲在哪里?父亲在制造鬼仔。制造出鬼仔后又将其遗弃,然后寻花问柳去复制新的鬼仔。又过了几年,九斤长到十一岁。十一岁的孩子顽皮可爱、天真幼稚却不谙世事,需要父爱需要指点需要有个金sè的童年。可这个孤苦无靠的九斤,只能在秋风里瑟索飘零。九斤在山路上走着,走得十分好看,像平静的河面上游曳的小舟。九斤大概老不洗脸,面孔肮里肮脏,好像裹着一层油污;头发乱蓬蓬像毛草,原本好看的女圭女圭脸也没有了生气。九斤感觉鼻孔有些发痒,捏住鼻子擤出一串清泣,清泣流进兔唇儿里,凉丝丝咸腻腻的。母亲啊,你咋能忍心抛下我自个儿早早走了,进入天堂?九斤听母亲说,母亲怀他时梦见一只兔子蹦蹦跳跳进入她的怀里。梦兔入怀是吉是凶母亲说不清,于是赶紧请来了yīn阳先生。先生说梦见兔子是不详之兆,就用法术进行禳治,谁料生下的孩子仍是个兔唇儿,你说怪不怪!但村里人对九斤说:“你爸和你妈亲热时饮酒太多,酒的作用使你变成了兔唇儿。”听了这话,九斤很悲伤。从此,九斤特别恨酒。酒是啥滋味儿,他不知道。听人说父亲平时酒量很大,见天醉得不成样子,还缠着母亲不放。九斤多么希望把他重新“回炉”,让母亲重生一回,这样他就能变成模样儿端正的九斤了;也不会成为鬼仔、成为流浪的弃儿了;还会偎依在母亲的怀里撒娇,骑在父亲的背上打闹。九斤梦幻般的畅想让笑意写在脸上。风雨在他的兔唇儿上弹奏着蔚蓝sè的希望。九斤带着父亲留给他的豁唇儿,走村串户,沿门乞讨,把灵魂托付给这个冰凉的世界。九斤走过数不清的村村寨寨,也碰到过好心的人施舍于他,但也有恶人非但不给好脸,还放狗咬他;九斤让狗扑倒后弄得遍体鳞伤。后来,九斤攥着一根棍子打狗防身,走村串户,讨着百家饭。

他来到一户人家,靠着门框说:

“我叫九斤,我饿。”

“你是鬼仔么?”这家人奚落起来。

“我是鬼仔,我娘死了,我爹走了,不,他也死了!”九斤说。

“世上竟有这种狠心的爹娘!”那家人骂开。

“可怜可怜我,我没有爹娘!”

“没有爹娘?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鬼仔?给,拿着——”这家人把一个馒头放到九斤的手心。九斤饥不择食,像狼一样吞咽。

“兔唇儿,兔唇儿,嘴上的豁豁露气儿。”九里凹的碎脑壳们跟在九斤后面,叽叽喳喳地喊叫。

九斤想骂这伙碎脑壳儿,可骂不出声。他的口腔中塞满了食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酒肉穿肠过。九斤肚子里有了食物,但没有酒肉,就这么过活着。

九斤想念母亲,多么希望天上的母亲能看见他,保佑他。九斤边走边想,在夜幕降临时又来到九里凹村。这时风住雨歇,云霾退去,西边天上露出半个残月,深邃的夜空透着狰狞气息。九斤瑟缩着身子。九斤把麦秸垛刨出一个洞来,然后钻进洞里栖息。这里是九里凹村的打麦场,是九斤寄宿的人间天堂。

九斤颠颠跌跌跑了一天,一躺下去就睡着了,蜷缩着,睡姿像一只狗。

突然,意外的响动把他弄醒了,九斤屏声敛气,睁大眼睛张望。九斤看见一个庞大的怪物移动着朝他走来,毫无顾忌,愈来愈近。九斤害怕极了,真想钻进到母亲的怀里,或者让母亲把他重生一次,变成没有豁豁儿的不再流浪的鬼仔,这样,就能远离冻馁、饥饿、孤单和惊吓。怪物来到九斤跟前,犹如堂·吉诃德骑着的瘦马。

怪物瞅着他。

他瞅着怪物。

九斤再也不敢看了。他闭上了眼睛。

怪物“咚”地倒在地上,像大山在坍蹋中震动一样。九斤感觉地面在抖动。

九斤在暗中偷窥。九斤终于看清了:原来真是一头畜生,一头瘦骨嶙峋的骡子。九斤将藏在麦秸垛里的身子移出来,向骡子走去。

哪儿来的这头瘦骡?九斤感到十分好奇。九斤伸手抚模着瘦骡的脖颈。瘦骡用嘴巴亲昵地噌着他的手心,之后喷着响鼻,发出友好的叫声。九斤打消了顾虑,搂住骡子的脖颈用头紧贴着它。孤寂感陡然消失了。

这头瘦骡正是白狼的伴侣——那头驯顺的母骡。母骡习惯xìng地卧在地上,就好像示意让白狼骑上它一样让九斤去骑。母骡训练有素,在可怜的九斤面前懂得该怎么做。它通人xìng又有责任感,与主人白狼朝夕相处不离不弃。母骡的脊梁骨刀削一般尖锐,九斤瞅着它浑身战栗了。

“起来吧,老伙计。”九斤称母骡为老伙计,是因为他对它产生了好感。

母骡稳稳地卧在地上,等待着让九斤去骑,九斤一动不动地站着。

“起来吧,我能骑上去。”九斤尽管只有十一岁,但个头比白狼高多了。九斤毕竟不是侏儒。九斤害怕骑上去压得母骡站不起来。

母骡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四蹄踢蹬着立起来,在九斤面前像一座山,九斤试了试骑不上去,就给脚下堑了一块石头,才骑上去。老母骡驮着他,还真像驮着骑士堂·吉诃德,但九斤不敢与旋转的风车打斗,他要骑上母骡离开麦场,去撞撞运气。

母骡被主人白狼打发出来弄麦草的,寺庙里太冷,需要取暖,且白狼捡到了一个弃婴,孩子冻得直哭。母骡本能地用灵活的嘴巴从麦垛上衔来一捧麦草噙着。九斤看在眼里,翻身下到地上,束来一捆麦草放到它的背上,又骑上去任它载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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