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阳一气冲回了学问馆,心里懊恼非常。胡乱用了些饭,就躺在了床上。但在床上,稍稍定定神,眼里就浮现翠翘哀怨的眼神和俏丽的模样。一想到在素娘心目中的地位竟等同于狎戏丫鬟的钱公子,他就痛恨在素娘面前撒了那么个谎。他咬了咬硬如铁的床被,心里痛恨之余,只好自我安慰:反正这以后再不会向宋公子请教了,也就不会见到翠翘了。翠翘也许会跟着她家小姐出嫁,那钱公子只怕没几天就看上了翠翘。当他心里把昨rì钱公子狎戏的丫鬟换成翠翘,就感到生生的钝痛。这一痛也让他的脑袋格外活跃,脑子里胡乱生发理由:也许翠翘听了我的话,就鄙薄钱公子,就留在了宋府了呢。可是,他转念又想,那钱公子有什么差?有钱人的公子,哪个房里没有个可心的丫鬟?钱公子外表看着斯文,家里又有钱,翠翘跟了他,只有比跟自己强百倍的。他心里面自怨自艾的,眼大睁着看着房顶,听外面虫草唧唧,同宿的鼾声如雷。
这一晚,虽说没怎么好睡,但还是起了个大早。他挣扎着洗漱完毕,捆扎了行李,同馆舍的结了帐。陈青阳看街市上正逢一个热集,就在林立的商铺间挑选了几件合意的物品。接着,就到宋府里,见过了文堂公子。话别后,他回头看了看宋府,心里感到难舍难分,却只能咬咬牙上路了。
昭国和鞑靼国之间,原是有正经的官方关口。过往行人商户,都要从官方关口过埠。但陈青阳就住河对岸,知道莽河上,每rì里,都有些打鱼的渔家。他不耐烦被官方盘查,一般都是在莽河边,碰见认识的渔家,求载一趟过河。于是,他在燕镇的长亭边,就径直插过小道,向河边走去。
那莽河边却是水草茂盛,甚是难走。陈青阳早有预料,已是除下了鞋袜,手持一根路边拣来的短棒,淌着泥水,快步走着。就这么走了一会儿,他听到远处嘤咛一声,他约莫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儿声音在叫:“陈公子。”
陈青阳吓了一跳,这一带狐狸出没,莫非是修道成仙的狐仙幻化chéngrén形?他忙停住,等了片刻,那声音又传来了:“陈公子,是我?”
这下他听真了,竟非常熟悉,他心头一热,莫非是她?他忙循声过去,回头走了十几步,果然见到素娘正气喘吁吁的站在泥地里向他微微一笑。她脸sè绯红,双眼红肿,却笑意嫣然。她也挽起了裤腿,雪白的小腿和乌黑的泥水形成鲜明的对比,煞是刺眼。
陈青阳见到素娘,心里莫明的惭愧,也讪讪的冲她笑了。但终归是欢喜多于惊奇,快步走到她的面前,脚步有些发软。他问素娘:“你怎么过来了?不会是专程送我来的吧。”他心里一想,这决不可能,但这个念头还是萦绕心头。
“是这样的。”素娘不慌不忙,流利的说了:“我家小姐要出嫁了,已经定下了好rì子。但我家夫人娘家有个姐妹,住在你们昭国的显京。住的那么远,小姐的好事,本不打算知会她的。但她从小格外疼爱小姐,最近也不知道从哪儿听到风声,知道我们小姐要出阁了。就遣了个老家人过来抱怨。说她这个妹子让我家夫人讨嫌了,她亲亲的外甥女出阁都不同她讲一声。既如此,两家就不要走了。我家夫人最关照她娘家人了,一听就着了慌。又是羞又是愧,急忙让老家人先回去致意。让他传话了,外甥女的好事必是要遣可靠人去请她的。这不,昨rì定下了rì子,夫人头一个就想到派人到显京去。翠翘我从小和小姐长大,显京的姨母,也是认识我的,就同夫人讨了这个差使。但夫人不放心我一个姑娘家到处跑,还是我们公子说了:今rì有个学友叫陈青阳的,就要赶赴显京。何不让翠翘赶上他,同他一起去。这个公子稳重可靠,必会照顾好翠翘的。那时,陈公子您刚走。我家公子就修书一封,赶忙让我追你来了。”说完,从包袱里抽出一封信来,递给陈青阳看。
陈青阳接过书信,但没有去拆看,而是转身看着远处,长吁了一口气,慢慢的对素娘说:“别骗我了。我知道你不是翠翘。”
素娘非常惊奇,不知道自己何时露出了马脚,让这个憨厚的陈公子看出来了。她冥思苦想,觉得自己的谎话滴水不漏,定是陈青阳在拿话套她,忙回答:“我怎么不是翠翘?难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昨rì还差你办事了呢。”
陈青阳默默无语的看着她,笑笑说了:“我今天辞别宋公子的时候,宋公子同我说了,没有翠翘这个丫鬟,他还说,这个翠翘多半是他妹子扮的。你,应该是宋小姐吧。你,还是回家吧。”
素娘见他知道自己的底细,羞红了脸,垂下了头。素娘感到自己真的是无路可走了,原本计划和这个陈公子到显京先避一段时间,现在被他识破了,看来哪儿也去不了了。她这一委屈,自怜自伤,竟又是哭了。
陈青阳见他哭了,心里面柔情蜜意顿时浮上来了。不管宋小姐有什么委屈,我陈青阳说什么也要帮她了的。他忙柔声对素娘说:“宋小姐,你这是怎么了?你应该回去嫁给钱公子的。”
“我不能嫁他。陈公子,你也是知道的,钱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我能嫁他吗?”
陈青阳早就想通了素娘的来意,心里不愿意她嫁给钱公子,但口里还是要劝慰:“钱公子不过是喜欢他府上的一个丫鬟,我看他还是很斯文的,xìng格嘛,也还好吧。”
“不止这些,他的心机很深,他还骗了我的父亲。”当下,素娘就把荣祚讲的故事又复述给陈青阳听。陈青阳听完,顿时觉得这个钱公子真的是心机莫测。他又看着素娘这么一个怯生生的人儿,说什么也不想劝她回去了。他心里主意已定,便对素娘说:“你真的在显京有个姨母么?”
素娘听出陈青阳有携她同往之意,喜出望外的凝视着陈青阳,忙不迭的点头:“是的,我姨母可疼我的,我只想向她哭诉我这个苦楚。她必会为我作主的。”
“只是你这一去,你家里该是何等担心?宋公子,宋公子待我还是很好的,我要是送你逃婚,我的友道有亏呀。”陈青阳故作踌躇,其实他心里巴不得素娘跟她走。只是这个念头,他不愿意承认罢了。
素娘知道他心里同意了,只是脸上抹不开。忙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到了姨母家,马上就给家中去封信,不会让他们担心的。”
“那好吧,我送你去吧。”
“谢谢了。”说完,素娘就要给陈青阳行福礼,陈青阳看她弱不禁风的,忙虚扶了一下,轻声说:“不用了,宋小姐。”
“我叫素娘,陈公子别这么客气,你叫我素娘好了。”素娘心情一好,说话也连环快速多了。
陈青阳看她这么高兴,也受到感染,憨厚的笑笑,说:“那你也别客气,就叫我青阳好了。”
“那不行,我不能对公子直呼名字。陈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哪能这么没大没小的?这样,你同我哥哥是好朋友,那我叫你一声哥哥,你也是该受的。我就叫你青阳哥哥吧。”素娘说完,同陈青阳走得更近了。这下近了,陈青阳闻到她身上的女儿香,听她叫着青阳哥哥,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了。他有些呆呆的,懵懂在那儿了。
“青阳哥哥,我们该往哪边走?”素娘见他愣怔了。
“哦。”陈青阳这才感到自己的失态。忙自失的摇了摇头。他把自己手中的棒子递给了素娘:“你拿着这个吧,好探路。我们朝……”四处望了望,这才找到刚才自己行走的方向,指了指:“这边,没错的。”当先就迈开了步子。素娘看他的呆样,抿嘴笑了。
素娘这下心情好了,看周围的景物又自不同了。虽然脚下稀泥绵软,她踏着,也觉得新奇。自素娘长大以来,还是没怎么出门的,更不要说在这荒郊野外行走了。那河风吹拂,让人格外心旷神怡。素娘一高兴,话就多起来了。
“你一出我家,我就跟上你了。满以为你会走官道,谁知道你却走上了这么条小道。从这儿能过河么?”素娘问道。
“官道尽头是有个浮桥。不过那些衙门子里的人,最喜欢敲诈勒索,我虽没有多少钱,却是不想受那个鸟气。这附近有些打鱼的伙伴,我认识的,我们坐渔船吧。”接着转过头,问素娘:“你既然跟着我,怎的又叫住我了?”
“你不知道你走的有多快,我哪跟的上,眼看你要走远了。我又气又急,只好叫你停下了。”
他们没走多久,素娘顿时感觉眼前一亮。但见眼前一派莽莽苍苍,那水青白澄澈,对岸缥缈云岫间。走到此间,素娘的心结已算解了,她这心底一舒畅,便长长吐了一口气。河风呼呼的吹刮着,让素娘感到只有在这大河边,才会真正的和天地亲近,才有戴天履地的感触。
陈青阳见风吹的紧,素娘似乎怯不胜衣,便四处张望,想寻找一块避风的地方。他看到有一块地方,蒿草茂盛,地势颇高,甚是干燥,忙对素娘说:“素娘,我们到那个地方坐下吧。”素娘正欣赏着这大河的美景,心里全然不管风紧,但想这一路要仰仗陈青阳,他说的话还是要多听听的。
他们便靠着蒿草坐下。陈青阳和她同坐,心里甜甜的。他这一心甜,便想起了一件事情。他打开了包袱,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大红的纱巾,脸上红红的,对素娘说:“这是送给你的。”
素娘识得他手中的纱巾,这是当地流行过了的,素娘闺房中就有那么一件。他这一突兀的送过来,让她心里微微的一惊,生出一丝喜悦来。便轻轻说:“你这是做什么?我有这么一件的,去年我们那儿流行这种。”
陈青阳听她说有这么一件,脸上便有些尴尬。讪讪的缩回:“我不知道你有这么一件。我只道漂亮姑娘喜欢的都一样。”素娘听他话里有话,便追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庄里有个姑娘托我带一件这样的纱巾。本来我早买了,但今天我在集上又看到这件了,便又买了一件。我不知道女孩儿都喜欢什么东西,就觉得反正都是漂亮的女孩子,喜欢的东西都一样吧。就做主买了一件。本来打算送给翠翘姑娘赔罪的,谁料想……”
素娘这才明白他如何知道她不是丫鬟翠翘了。她便笑着对陈青阳说:“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托我哥哥送给我,我哥哥告诉你没有翠翘这个人了吧。”
“是的。你哥哥说没这个人,然后又让我描述你长什么样。我告诉了他,他便哈哈大笑,说我上了他妹子的当了。”
素娘听他说别有漂亮的姑娘托他带东西,心里面就有感触。柔声说:“我能看看你的包袱么?”陈青阳想也没想,递过包袱。素娘接过来,见他包袱已有些陈旧。她打开了,一一检视,见有一个小布包,问陈青阳说:“这是什么?”
陈青阳便说:“这是送给我父亲的。是一双麻织的手套。我父亲是个石匠,他年纪大了,还要经常劳作,我怕他的手磨坏了,我给他买一双手套保护。”
“你真孝顺。”素娘赞道。接着素娘又取出一包药。陈青阳忙解释:“这是送给我娘的。我娘素rì有个晚上咳嗽的毛病,我托你父亲开了个方子,抓了些药。”素娘看了看,放了下来。她又见有几本崭新的书和一管洞箫,笑着对陈青阳说:“怪不得你的包袱这么沉呢?你在我们那儿买了几本书?”
陈青阳点头。素娘拿起那只洞箫,疑惑的问他:“你还会吹xiao?和谁学的。”
“我们庄上,有几个乐工。我同他们相处的很熟,就同他们学了一点,只不过是消遣解闷罢了。”
最后,素娘拿起一个捆扎的纸包,那纸包包扎的很jīng细。她问陈青阳,说:“这是送给那个漂亮姑娘的吧。”
“是的。我买了有好几天了。”
素娘见送给自己的纱巾,陈青阳什么也没包扎,而送给别的漂亮姑娘的,竟然包扎如此jīng细!心里微有嫉意。她又见他的包袱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外,竟没有银子。她笑着问:“你出门在外,不带银子么?还是就是打秋风的。”
陈青阳倒是不觉察素娘的揶揄。他解释说:“我的银子不放在包袱里。我娘说,银子放在包袱里,被偷了或劫了,就不上算了。她让我放在发髻上,或者内衣里面。”
素娘斜瞥了他一眼:“那你的银子放在发髻上了?那要是银子多了怎么办?你还顶在头顶上?累死你。”
“这个,这个到没考虑到。不过,我还从没有那么多银子过。”
素娘见他说的可怜,倒没心打趣他。但他送的纱巾,便没心要了。她说:“那个纱巾,你先收着吧,我家里有一个的。”素娘便替陈青阳整理了一下包袱,仔仔细细叠好,放在一起。她又见到那个纸包,止不住好奇心就问陈青阳:“这个姑娘很漂亮么?值得你把她的东西这么包扎好?”
“包扎的好么?我倒没在意,是店老板要包扎的,说送人漂亮。我见他这么说,就让他帮我包了。”
“你看,这边压皱了,我替你重新包扎一下吧。别让你待人家的情意打了折扣,就不美了。”素娘撅起嘴来,打开了纸包,提起里面的纱巾。她看这件纱巾外面看着还好,但有一角已经絮乱了。她知道他被卖纱巾的店老板骗了,把一件破损的纱巾包进去了。
“你看看,我要是不打开,你就要被骗了。你拿这样的东西送别人,别人还不把你恨的牙痒痒的。你哄不到别个……。”素娘陡地不说了。陈青阳脸sè大窘,口里唠叨着“怎么碰到个这样的jiān商!”素娘接着说:“幸亏碰到了我,让我发现了。罢了,把送我的那条包进来吧。”素娘换了纱巾,原样替他细致的包扎好了。
陈青阳眺望着河面,果然见着一舟渔船在行走。他冲着河面喊着:“喂,快过来,我是凉庄的人,渡我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