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思暮响 第四十二章 街遇

作者 : 冯绾骏

()素娘和邓智贤离开后门,正走到一条大街上。大街上人头攒动,叫卖声一片。素娘顺着街道上行走,一路上看着商贩们忙忙碌碌,行人挑挑拣拣的。这街市上常见的买卖场面,由于卖者的殷勤,买者的踌躇,各个心态不一,在素娘眼中,反倒有一种人世温情之感。这人流涌动,素娘走在他们其中,只觉飘荡在海中。只是这海不是一般的海,而是人海,每个人都是人海中的一朵浪花。素娘这朵浪花的故事并不比其他的浪花更特殊些。

邓智贤走在素娘身边,一直默默无语,低垂着头。他由于突发奇想,逼迫这家认下素娘为亲眷,以安慰路边郁郁的素娘。谁料素娘还是发现了他在幕后。素娘虽没有说什么,但他却好像被发现了心事一般羞赧——虽然他的心事正想对素娘表白。他偷眼觑向素娘,只见素娘留心于路边的摊贩,似乎没有什么恼怒的神sè,他倒略略定了心。

素娘想到昨晚店小二喝止她和陈青阳打闹的事情,她问:“邓大侠是昨晚上看到我们住店的吧。”

邓智贤点点头,他说:“我是昨天晚上见到你俩的。”

素娘想到再没错了。自然是他听到他俩打闹的不堪,唆使店小二乱说一气的。她想至此,有心埋怨邓智贤怎么能如此促狭,但毕竟是救命的恩人,她只是说:“邓大侠既见到我们,怎么不打个招呼。”

邓智贤说:“哦,我碰到了一点小麻烦。打发了许久才又找到你们。”原来邓智贤昨rì遇到了官兵,打发去了后,又寻不到素娘和陈青阳二人了,直到晨间才又见到素娘。

素娘只当邓智贤在说谎,再无话了。

素娘看见路边的两个小孩了。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坐在一家后门的门槛上。男孩留着阿福头,津津有味的吸着一只串枣的糖葫芦丝。素娘发觉他的吃相狼狈,微微笑了。小女孩留着小辫,只不停的娓娓的絮叨什么。素娘看不出男孩是否在听。

倒有一群骑着竹马的男孩从前面的巷道里呼啸着涌出。这群男孩见到门槛上的两个小孩,不住嘴的讪笑奚落。小女孩只觉突兀,惘惘的不知想什么。小男孩面红耳赤,几步跑了下来,作势要撕裂某个嘲笑厉害的惫懒男孩的嘴。几个人混打着,一起涌向了买糖葫芦的小贩。

小女孩失落的起身,正碰到素娘和邓智贤走到她的身旁。她见到素娘,忽然眼前一亮,一双黑溜溜的眼珠艳羡的盯着素娘。素娘倒觉察不出她有什么吸引到这个小女孩。忽然小女孩甜甜的叫了声姐姐。素娘忙蹲,牵着他的手,笑问她为何叫自己。

小女孩愣怔了一会,说她见到素娘生的漂亮,就忽然叫了出来。素娘满心的喜欢,邓智贤在旁边也是觉得小女孩眼光好。邓智贤从怀中掏模出一块碎银,俯身塞到小女孩手中。小女孩仰头看着邓智贤,甜甜的叫了声:谢谢大哥哥。说完也跑向了买糖葫芦的小贩。

素娘只听到小贩呀的惊呼了一声。这个小贩索xìng把整根木棒递给小女孩。小女孩得意洋洋的接过了木棒,从木棒中一根根抽出糖葫芦,次第分发着。刚才几个跳月兑嚣张的男孩,现下乖巧了,伸出老长的手,就要抢夺小女孩手中的糖葫芦。

素娘会心的笑了,对邓智贤说:“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的事了。我有段时间特别喜欢穿着花衣服的大姐姐,我那时候好羡慕,总缠着他们叫姐姐。邓大侠,你那时候有没有这样喜欢姐姐的年纪?倒是什么感觉?”

邓智贤一愣,微微一笑。他想:我喜欢姐姐的年纪,倒记不清了。但现在却到了满心喜欢妹妹的年纪了。是什么感觉了?唔,自然是rìrì想着她;夜夜梦着她;没见到她时,有好多话想对她说;见到她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素娘见邓智贤陷入沉思中,还以为自己的问话太女孩儿化了。邓智贤这样的昂然大侠,自然是不会有这般心思了的。她有些惭愧,脸上羞红了。

素娘和邓智贤转过了一个安静的巷道,迎面走过了一个挎篮的大嫂,似乎受了什么气,嘴里嘟嘟囔囔的,脚步散漫的从他二人身边离开了。

素娘忽然想到假扮公主的时候,齐显扬说过要缉拿邓智贤。现下这条巷道里四下无人,正是提醒他的时候。她忙转头说:“邓大侠!”哪知同时,邓智贤积攒了莫大的勇气,正要开口表白,腼腆的叫着:“玉绣姑娘!”。这两声称呼正好叠在一起。

两人同时叫了出来,邓智贤只当是素娘也是有心的,他涨红了脸,傻笑着偏过头去。素娘也是错愕了,微微笑了一声。素娘说:“邓大侠有事的话,你先说吧。”

邓智贤哪里想先说,只想听听素娘说些什么,忙让素娘先说。素娘说出了让邓智贤小心在意的意思。素娘说完,只觉刚才两人同时说话,碰在一起,挺有意思的,不觉嫣然一笑。

邓智贤听了,虽有些意外,但听到关心自己,也有些开心。他忙打趣自己,这种事情,哪有女孩子主动开口的。她能说到这个份上,还不明了么。再见到素娘温柔的笑颜,心里更加酌定了。他清了清嗓子,缓缓的说:“那天晚上,我送那群姑娘到了安全的地方后,就回转来找你们。但怎么也找不到你们了。”

素娘心想那天倒是对不住邓智贤了,她歉疚的说:“倒是对不住邓大侠了。我和陈青阳在附近的小棚屋里面歇息。留下了字迹,邓大侠没有见到吧。”她说到后面,想到陈青阳故意抹去了字迹,就有点心虚了。她这时浮现出了陈青阳的面容,心里有种柔柔的想念。

邓智贤说:“我可能疏忽了,没察觉到你们还留下了字迹。我追上你们,其实……其实是想让你,让你对我多了解一些。我这个人……其实,其实很不会说话……,也不知你,明白不明白?”他说完,局促的低着头。他想:想了半天,该如何开口,等到真的开口时,却不料是这番说词。他有些懊悔,怕说的简略些了,她没听明白。

素娘当然听明白了。她斟酌着说:“其实邓大侠的人品,我也是很了解了的。我很感激邓大侠的救命之恩。只不过我一个弱小女子,不知该怎么报答。其实,我那天和青阳在一起。”她以前对邓智贤介绍过陈青阳,这时称呼为青阳,有分外亲密的意思。但她怕邓智贤还不明白,低低又补了一句:“我喜欢和他在一起的!”

“噢。”邓智贤潸然了,嘴唇抿住了。他注视着围墙旁的半截青砖,盯视了许久,才说:“那一定是你先认识陈青阳的,倒不知道你先认识他了多久。也许……也许他真有些优点,我是及不上的。”

素娘掐指算算,原来只不过先认识陈青阳两三天而已。她想,就算她先认识的邓智贤,她还是会先喜欢陈青阳的。陈青阳有些什么优点呢?也许有点幽默可人,也许有些小肚鸡肠,也许某些方面像素娘的父亲。但……也许是先喜欢了他,才会归纳出他的优点。

素娘沉思了一会儿。她不好直接回答说先认识陈青阳三天。那样的话,邓智贤听了恐怕只有更伤心的。邓智贤是她的救命恩人,这点素娘还是要顾全他的。素娘小心的回答:“我到了他的家中,拜见了他的母亲。他母亲很喜欢我的。”素娘想:这样回答,也没撒谎,倒又是婉转拒绝了邓智贤。

邓智贤知道再无望了,眼前一黑,嘴里木木的没有滋味。他觉得再和素娘呆在一起,也是无味了。他原本要叮嘱素娘,因为世子的案件,再不要留在显京。但想到陈青阳还留在这儿,要是劝说素娘离开,只怕素娘会误会他还有别的意思。他说:“那既然这样。你自个儿小心在意了,我这就要离开此地了。以后……,以后姑娘还有用的着我的,我自然是在所不辞了。”他再一想,这话也是白说。倒是勉强笑了笑,拱手离开了。

素娘叮嘱他一路上小心在意。邓智贤回身称谢,留恋的多看了素娘几眼,一狠心,大步流星的走出了巷道,消失在人群之中。

素娘顺着原路回返,走到刚才卖糖葫芦的地方。细心的观察了一番,刚才那群孩子现在不见了。她正要埋头向前走,猛地感到袖子被谁拉了一下。她看了看旁边,正是刚才的那个小女孩。素娘冲她一笑。

小女孩急急的拉着她躲到了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贩子后面的胡同口里。正在素娘惊异之间,小女孩冲她嘘了一声,说完指了指对面。

素娘顺着她的指向看过去,只见对面是一堵贴满了官府告示的青墙。有年纪大些的衙役,提着一桶糨糊,正在粉刷早已贴的斑驳怪离的墙壁。这里,已经贴上了一个告示,赫然就是自己的画像,虽不怎么真切,但也有六七分像。衙役正要帖另一张缉拿告示,他拿在手中,吹了口气,亮了亮,看模样正是邓智贤的样子。她吓得捂住了嘴,就像做错了坏事的孩子,不知该如何办了。

但很快,又来了两骑马,上坐着两个官员。素娘认识其中的一个官员,正是齐显扬,另外一个也是四十来岁,像是品阶比齐显扬低,跟在齐显扬身后,显得恭敬异常。齐显扬上来,背手站在告示墙面前,盯了一会儿,忽然一把撕掉了墙上素娘的图影。齐显扬转身叮嘱了身旁的官员。官员哈腰点头,转而劈头盖脸的斥责了两个老衙役。两个老衙役吓得连声告饶,顾不得再帖邓智贤的那张告示了,就要提着糨糊桶溜掉了。但那个官员喝住了他俩,一通手势,又是唬的他俩一个劲的点头称是。这下,他俩吓得战战的,哆嗦着贴上了邓智贤的告示。

齐显扬和官员这才离开墙壁,向着素娘迎面走来。素娘吓得扶住小女孩,一矮身,两个人都蹲下来了。只听到那个官员的声音:“齐大人,下官不知齐大人为何不缉拿那个女犯了。如今证据确凿,那女犯嫌疑最大。下官却不知大人是何章程,就忽然不捉她了?”

然后再听见齐显扬徐徐说了:“你的官阶小,还情有可原。只因为这女子长得奇特,很像长仪公主。你们这样子四处张贴。要是公主微服出巡,有那些贪利的,捉住了公主,你担待还是我担待?这种事情要是只到公主这儿,还好说些。要是传到皇上耳朵,你我那就不是丢乌纱帽的事情了。你这就命令你的下属,赶快撤掉缉拿这女子的图影告示吧。”

官员惶急的声音:“是,下官谢过齐大人保全。在下这就立刻去办。”

齐显扬和官员骑上了马,在衙役的护卫下,走远了。素娘这才喘了口气,同小女孩相视一笑,算是谢过了。素娘想:原来是我的相貌救了我。那个像我的公主面子极大,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她。倒要看看,我是和她怎么个相似法。

素娘知道那个官员马上就要撤销对自己的缉拿,她不忙现在就走。只是在巷道里和小女孩闲聊着。小女孩依依呀呀的说叨着街巷里弄的小事。素娘含笑听她说了半rì,已是快中午了,这才别了小女孩。

素娘怕被人认出,所以一直低头走路。不料走了一会儿后,碰到了一个篮子。素娘见到这个篮子装满了菜,绿油油的,好像才从田里采摘的一样。她再抬眼看挑着菜篮的人,正是昨天在菜园边见到的郭松寒的父亲。此时,郭父两眼红肿,一脸沧桑沮丧的样子。想来他的心情很难受,没抬头看人,这才撞到了素娘。

郭父正要赔礼道歉,见这个姑娘昨天见过的,打起笑脸问了个好。因为昨天陈青阳帮着他家说话,郭父就认为陈青阳是郭松寒的文友。郭父这时见到素娘,由不得心里一酸。他老年丧子,心里早就痛不yù生了。今天为了生计,才不得不挑菜出来。再见到这位姑娘漂亮温顺,想到死去的儿子,连媳妇都没有讨,他忍不住老泪纵横。他放下担子,枯瘦的手掌展抹着脸上的老泪,连声说:“没撞到姑娘吧。昨天多谢你的……,我也不知道姑娘和昨rì的相公怎么称呼。”

素娘见到他凄惨的样子,心里一阵阵同情,扶过郭父到一边。她思量着怎么称呼陈青阳,心里面早有了主意,口里大胆的说:“我……我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她说完这句话,只觉脸上**辣的火烧。

郭父听了更加凄楚的,没口子的夸着:“你和你相公都是好人。可怜我的孩儿命苦,没福气。”

素娘问:“王府里可有了抚恤的消息?”

郭父摇了摇头:“还没有。可怜我老婆子哭得死去活来。我还能挣扎,还能僵持着送点菜的。”

素娘从怀中掏出一些细碎银子,塞到了老汉沾满泪水的手掌上。老汉急忙推辞,只说不需要。素娘见他耿直,从他的菜中挑出一些好看的,带花的菜来。笑说:“就当我买您的菜了。大伯收下吧。”说完,荡开老汉还要推让的手掌,一溜烟走开了。

郭父叹息了一声,从怀中取出褡裢,放了进去。他挑着担子,继续沿街穿巷的走着。他这一行有些喘息了,待到行到玄道院内时,就有些疲累了。他放下了担子,拿起脖子上的汗巾,在脸上擦拭着汗水。

郭父歇息了一会儿,正要举起担子行走,赶巧一眨眼看到了昨天的相公。他忙粗喉咙叫着:“相公,慢行。”

前面刚走过的三个书生同时回头,另两个到没什么,陈青阳却是一眼认出了郭父。他和另两位嘱咐了两句,便很快走到了郭父面前。陈青阳关切的问长问短,问了他家中的情况和王府的抚恤事宜。郭父一一作答。郭父心想:再想不到这小两口都是心肠好的。我儿子还是交了好朋友的。他瞅准一个陈青阳问话的空当,说:“我今rì见到你媳妇了的。”

陈青阳一个愣怔,他没有想到郭父说的是素娘。他模着脑袋说:“我的什么媳妇?”

郭父陡作惊异发怒的样子:“怎地?这么好的姑娘,你都不认了么?我看你小子还实诚。怎么昨rì还在一起的,现在就忘到脑后了?你要是对姑娘这样,还不如早跟人家说算的好。我说小伙子,姑娘都承认是你媳妇了。你要这样,真没意思了。”

陈青阳猛一醒悟,他笑说:“你是说昨天和我在一起的姑娘吧。我倒想她做我的媳妇,只是……不知道她乐意不乐意了。大伯,你今rì真的见到她了?她……她承认是我媳妇了?”

郭父点点头,说:“嗯。是的,你媳妇出来买菜呢。我说小伙子,姑娘都承认了,你以后可要对姑娘好呀。”

陈青阳这时听到郭父如此说,当真是喜出望外,他连声答应一定一定。他喜不自胜,忙从怀里取出银子,就要送给郭父。哪知郭父一把推开了,他说:“你这是做什么?你媳妇已经给我银子了。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你和你媳妇银钱分家么?”

陈青阳讪笑了。他没想到郭父说得如此有趣。他摇了摇头,今天的心情真是好。他送别郭父后,只想大喊几声。但心里想到素娘才到她姨母家中,就被支使出来买菜。可见她寄人篱下,有多么难堪。他想:既然素娘承认是我媳妇儿了,那自然我要担待她了。哪能由着别人欺负。这大概就是一种温柔的负担吧。他再模向怀中,模到郭松寒临死前交给自己的一对玉镯,这才醒悟还有一件事情没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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