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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又恢复了往rì的平静,这空荡荡的感觉就好像父亲和母亲去参加达拉斯的牛仔大会了,而我和姐姐要独自生活一段时间。我这样想着,不禁又悲从中来。
卡尔叔叔打电话来,问我是否打算重新领养父亲的那匹马。那是一匹枣红sè的安德烈骏马,它有着纯正的阿拉伯血统,强健的体魄,孔武有力的四蹄,父亲心思缜密地给它起了个响亮的名字——斯威夫特。这是我高中那年父亲在牛仔大会上的战利品,斯威夫特那时候还是个婴儿。父亲说,它一旦长大就会是个风驰电掣的家伙。
“老雷年轻的时候,可是名扬一方的牛仔呢,他飞身上马的雄姿,连约翰·韦恩看见都要嫉妒呢。”老卡尔带着我去马厩的路上,跟我说起了一些父亲当年的事,“你没看到他最帅的样子,我很少见到有人能在马背上翻跟头,可是你父亲做这件事就像打开酒瓶塞子那么流畅轻松,咯咯……他真是大平原上少有的人物。”
“他有枪吗?”我想我是《狂野西部》看多了。
“有,对,他有枪,只不过他的枪只用来打猎,驱赶野兽,他可从来不杀人……知道吗……他从来不杀人的!”卡尔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就把一句话嘀嘀咕咕又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说话,看着老卡尔颤颤巍巍地打开马厩的门,那匹马就在那儿,但是很明显它瘦弱了许多。
“他出事以后,斯威夫特基本上就不吃不喝了,我真担心它有个好歹,这是个通人xìng的家伙,它若是会开口说话,一定会对自己的主人从白天念叨到晚上。”老卡尔抚模着斯威夫特抖擞的鬃毛,像着自己的孩子,“你瞧它,多么优秀的一匹**,它该去竞选健美先生的!”
“嘿,伙计,还认识我吗?”我把头贴在它的脸上,它并不抗拒,这是斯威夫特少有的安静。
“带它回家吧,孩子,我得去干活了,怀特还在抱怨我飞得太高了让农药都随风飞走了,这真是气死人!我也老了,像你父亲一样想要逍遥自在地歇上一阵子,唉!你知道我们这号人真的已经干不动啦!”卡尔戴上他已经褪sè的飞行头盔,转过身又面带忧愁地注视着我,“迪克兰,你妈妈的事我很遗憾,她和雷……他们是那样让人惋惜……可是谁知道呢……也许上帝也老了……”
然后这个古怪的老头儿开着他古怪的卡车晃晃悠悠地走远了。他的一番话在我内心如同海水拍打着礁石,反复撞击,声声yù碎。
在河边给斯威夫特洗刷完毕已经是傍晚,圣安东尼奥镇升起缕缕炊烟,映着天边的鹅黄sè浮云,交相辉映。远处的地平线暗了下来,那一方土地似乎已经提前睡去,卡尔的飞机完成最后一轮喷洒,在夕阳的余晖前划出两道柔软的弧线,降到树丛的另一边去了。
拴好马,小屋已经亮起灯,我知道那是苏珊从监狱探望完父亲已经回来。
看到我进来,她给我一个非常友好的微笑,友好得让我颇感不自然。她脸上只画了很淡的妆,这些天的泪水让她几乎变了一个人。
“我给你买了一些衣物,你那些衣服都是高中时候的,你怎么能穿着它们去斯坦福呢!”她把一摞购物袋递到我面前。
我突然闻到一阵草莓曲奇饼和芝士牛排的味道,直到我发现这些东西都摆在餐桌上。我有些惊诧:“你还准备了晚餐?”其实我是想说,你从来没有准备过晚餐。我不知道让她发生这样巨大改变的是婚姻还是这场不幸的家变。
“我和姑妈说过了晚上咱们就不去了,好久没有在自己家里吃过饭,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怀念这种味道。”苏珊摆好了餐具。
坐到桌子前,爸妈的刀叉碗碟都依次摆在了他们平常所坐的位置,这让我心中有种异乎寻常的平静,而这种平静下掩饰的是极其狂躁的不安。他们从未离开过,我还能看见父亲把牛排切成整齐的一小片一小片,然后分成三等份递给妈妈、苏珊和我。母亲则用温和的口吻开始餐前祷告。
“苏珊……”我发觉她和我一样都在呆呆地注视着爸妈曾经用餐的位置,“还记得妈妈每次怎么祷告的吗?”
然后我们双手交叉放在额前,闭上双眼,内心流淌着虔诚清净的回忆。
“我们在这里怀着感恩之心祈祷,感恩今rì丰盛的饮食,感恩夜sè降临我们有家可回,感恩无论贫穷疾病我们都幸福地生活在这里,请赐平安、健康和快乐于我的家人们,我们始终怀揣着对明天的热情,爱我身边的人……直到永远……阿门!”
我睁开双眼时,苏珊已经泪眼婆娑,这是母亲自己独特的晚餐前祈祷,没有教义,也没有神灵。可是突然之间祷告词里的期望全部落空了,那位听见祷告的仁慈先生不但没有如我们所愿,反而涤荡了这纯洁说辞里的一切美好。
苏珊和我一言不发安静地用餐,灯火通明的餐厅里没有了一丝欢声笑语。我们不再利用晚餐时间打嘴仗,不会再让父亲和母亲在一天中的正餐时间头疼无奈。刀叉轻轻摩擦着餐碟,也摩擦着这一阵冗长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