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回—宋公明剪拂犹太汉，赛陶朱执掌莱芜监
却说汤隆在莱芜监应募做工，寻机会激得艾田赌斗比刀。两人各执自锻的钢刀，斗在一起。汤隆一翻手，冲着艾田刀迎来，专要砍削艾田手中利刃。这艾田平生遇着好些位使宝刀宝剑的，早已习练出一套刀法，专能逢避躲闪，总不叫别的宝刀硬砍碰在他的刀上，不求有功，先求无过。自己这口刀却也使得上下翻飞，神出鬼没。汤隆暗暗夸奖：“好身法，真受过名人的指教，工夫实在到家。”
汤隆始终削不了艾田的刀，心中一发急燥。瞧着艾田一刀砍空，借势把刀往上一举，盖着艾田的刀往下就剁。却只见艾田托地跳出圈外，举手高叫一声“且住！”汤隆愕然停手，立住身形。
艾田道：“吾这口宝刀自锻就后，不曾离身。十余载陪俺水里火里，端的比家生子还亲些，实在是舍不得拿它与其他宝刃相碰。非是不敢赌斗，实则恐磕碰破了些儿，心疼难消。吾听得凡宝刀者，必备五益之德。此五益者：一是砍铁，取条生铁用刀剁下，齐刀而断；二是切金，拿过块状金来，刀可碎切；其三乃断玉，足可将玉断成一片一片的，如同上了砣子的一般；其四吹毛发，只需将发一绺，冲着刀刃一吹，这发俱都齐齐的断了；其五就是过丝帕，将着一方丝绸手帕扔在半空，一刀挥过，丝帕断成两片。你我此番赌斗，也可文斗些个，比较这五益即可。”
汤隆闻听，心下也自好笑——没看见如此爱刀成痴的人。其实此番赌斗也只是想与艾田寻个说话的契机，便道：“既是主人家不愿再赌斗，那便罢了。只是小可对锻造一途，尚有许多不明之事，如能蒙家主指点一二，却已十分好了。”艾田听闻，也自开心，便引汤隆到后院客厅坐定，侍者端上茶来下去，闭了房门。
汤隆见四下肃静，走近艾田身边，轻声道：“好叫主人家得知，俺有一事相告，可救全冶所数百条xìng命。”
艾田道：“足下可不要假装做yīn阳人，来煽惑俺。”汤隆道：“汝可知青州、济南府均已被梁山军攻下？这莱芜监与登州的路途，也有梁山泊军马往来封锁？”
艾田道：“这俺知晓，监中铁务冶、铜务冶去往这几处的发运，已停了半月以上。俺这里发出的铁锭、矿粉并各sè器械什物，却是经密州板桥港运往外洋的，故而还没有甚么变数。”
汤隆道：“此刻青州地面向东到海，均已被梁山军马占据。泰安、莱芜、密州一线，早已有了梁山军马出现。攻城略地，大战就在眼前。足下尚不思退路，教这数百匠人怎地活命？”
艾田道：“莫非足下有甚门路，可救俺冶所众人？”
汤隆道：“除非主人家冒险出城，去面见梁山宋公明，说动他存留莱芜监上万生灵。于汝也可生意上再进一程。”
艾田道：“汝是哪个，敢来说吾？不怕俺告得官府，拿你下狱？”
汤隆呵呵大笑，再一拱手道：“好叫足下得知，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梁山泊头领‘金钱豹子’汤隆的便是。奉着公明哥哥将令，到莱芜监盘桓细作一月有余。半年前便有上千人，分派在这莱芜监各家做工。只待俺公明哥哥一声令下，无人可以逃得，无事可以瞒得，无钱可以藏得。你若将俺送官，十月十rì大军围城，汝全家上下岂不得各个予俺偿命！”那艾田闻言大惊，呆坐半晌，骤然起身向汤隆跪下，口称：“头领哥哥搭救则个。”
汤隆扶起艾田道：“足下勿须惊恐，梁山泊只杀害民贪官，足下是经纪长才、锻造圣手，正是梁山上得用之人。若能助得俺梁山军添造器械、提升武备，便是有大功之人，将来位列朝堂、货通河朔，亦不是甚难事。”
当下二人商议已毕，汤隆向艾田要了两匹马，教亲随的两个伴当去寻梁山军马消息，备细向宋江禀告这边事项。二人出发，不到半rì即回，备说出石门冶不到十里，便被梁山哨探军马截住，见过军师朱武，禀报情由。军师教汤隆二rì后（十月初八）带艾田去牟汶河口相见。艾田为让汤隆放心，这两rì与汤隆及两个伴当食则同席，寝则同榻，便是登东去方便，也要拽一人同往，反倒教汤隆觉得啰唣不堪。
初八rì，四更天，艾田便起身叫起仆从婆子去烫酒煮nǎi茶，再端上一大盘手抓煮羊肉、四只肥熟鸡，打五斤面饼，教众人吃饱了上路。一个伴当鞍后，又去拴上一口袋熟牛肉、十数个炊饼，备做路上吃食。四人跳上马，和着星光一道烟向南驰骋而去。
出村约十里，果然再有一哨梁山军马拦住去路，为头的却是李衮、郑天寿。汤隆忙下马于二人见礼，引荐艾田于二人相识，又问郑天寿“如何在此”。郑天寿道：“那rì于哥哥分手后，便自带着三个伴当游历遍石门村，后到东山锡矿里挨了几rì，又去南文字村铜务冶上报号应募，再走了莱芜监下辖数个冶所，备细都记载详实。昨rì出村寻找山寨兵马，听说哥哥今rì要去牟汶河口见公明哥哥，故在此等待同去。”艾田在一旁闻听，想汤隆所言不虚，心下更是凛然。郑天寿叫过三个伴当，于汤隆合在一处，八个人、八匹马，一道烟也似奔驰，天未大亮已到牟汶河渡口。怎生景sè，但见：
隐隐沙汀，飞起几行鸥鹭；悠悠卜蒲，撑回数只渔舟。翻翻雪浪拍河岸，拂拂凉风吹水面。四围空阔，洪涛滚滚烟波沓；八面玲珑，月淡风清rì初晓。远处山林间，露几处营帐圆顶；稀薄晨雾中，有数百炊烟袅娜。
渡口码头上，停着一艘白棚客船。其余船只，俱都在码头下游做一排儿拴着。八人赶忙缓辔而行，离码头一箭之远，便翻身下马，牵着走过去。却见那船上幔帐一挑，走出三个人来。为头的便是武松。怎生模样，但见：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睛shè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
次后走出一人，却是神机军师朱武，怎生模样，但见：
道服裁粽叶，云冠剪鹿皮。脸红双眼俊，面目细髯垂。智可张良比，才将范蠡欺。双刀肋下悬，朱武号神机。
最后走出那人，便是宋江，怎生打扮，但见：
凤翅盔高攒金宝，浑金甲密砌龙鳞。锦征袍花朵簇阳chūn，锟铻剑腰悬光辉。绣腿絣绒圈翡翠，玉玲珑带束麒麟。猩红斗篷猎猎卷，兼智勇霸气元戎。
三人下船登码头，满面chūn风迎向汤隆诸人。众人见礼，一团和气。有小校自船上搬下桌案、杌子、马扎，在码头上安放稳当。再摆上一瓶桃花山自酿美酒，排下菜蔬，时新果品，按酒，列几般肥羊、女敕鸡、酿鹅、牛肉，皆使用朱红陶瓷盘碟。宋江坐了主位，请艾田坐了客位，朱武、武松在下首相陪，汤隆、郑天寿打横坐下。那同来的五个伴当，自有小校请去舟中吃酒等候；马匹亦有人牵去河边洗刷了饮水喂料，不在话下。
却说宋江，持一牛眼小盅，与艾田把盏道：“小可宋江，自前rì得知阁下，便翘首盼望。今rì相见，端得是拨云见rì。请满饮此杯，以庆相会。”艾田亦是豪爽之人，接过杯盏一饮而尽，却辣得眼泪流出。幸得杯小，不曾出丑，只觉得身热耳酣，煞是痛快。不觉大叫一声“好酒”。汤隆、郑天寿俱是初饮此酒，都被猛冲了一下，却激出无限豪情。无移时，三巡酒过后，众人皆不再拘谨。烈酒之威力，乃至于此。
宋江又对艾田道：“吾不rì即要攻打莱芜监，为吾军队添造器械，亦取铁料整固济南府、青州道城垣，打造火炮壕沟，均须阁下相帮。若是肯时，请满饮此杯。”艾田趁着酒兴劲，当即反问宋江道：“不知头领是想要个死的莱芜监，还是要个活的？”朱武问：“何谓死莱芜监，活莱芜监？”
艾田道：“头领若是想要个死莱芜监，现下就可提兵杀入。莱芜监内现有十数万斤铁料，铜坯锡锭有数万斤。大军一到，尽皆归了梁山。还有近万工匠，或杀或徒，一散而空。自此，世上再无莱芜监这个冶铁之城。那些铁料铜锡，却也好做砖头，砸死攻城兵丁。”言毕，艾田自顾自笑起来。武松见艾田张狂，忍不得那怒，便yù发作，被宋江用目光制止。
朱武再问：“那依着阁下，如何能要个活莱芜监呢？”艾田绿眼一翻道：“那就请大军一兵一卒也不要进入莱芜监，由着冶户们自行推选行会头目，自行管束工匠皂役。大军所需器械，只需向会头下订单，着钱来买。会头自当安排、尽力打制。莱芜监原有铜、铁、锡矿，再有石炭，冶炼锻造大宗所需可以自理。只是尚有生石灰、硫磺需要自密州买入，木炭一项，仍需开山烧制。此三项所需，倒是需宋头领加派些军士帮衬。”
朱武听罢捻须不语，武松却登时直眉怒目道：“俺梁山向来是替天行道、杀富济贫。所需之物都是攻城略地，开仓径自搬取。你这为富不仁之徒，竟还敢要俺花钱去买？俺细作均已打探清楚，通莱芜监有数十个冶户财主，此番都悉数斩杀，尽夺了家资，散给穷人。”艾田再笑，道：“为富即是不仁？俺便是个冶金匠人，靠手艺和经纪之术聚下家产，何曾不仁？再说俺的家产尽是些个坊场机械和矿石铁料，你怎样拿去分与穷人？穷人便分了去，当吃当穿？你却说什么杀富济贫，不就是一个‘抢’字么？若天下都行抢成盗，你却再去抢哪个？”
武松语塞，却仍是愤愤难平。汤隆起身抱拳道：“秉公明哥哥，这几rì俺也颇为踌躇。按说俺梁山以往下山杀赃官、杀大户，将粮食银两分些于穷人，那些庄户人都道俺梁山是英雄好汉，如此夸赞。但这莱芜监都是些匠人，靠着冶所铁场讨生活，赚工钱。若是依旧纵兵攻打劫掠，即是断了这近万人的生计。俺不知该如何做才对，但俺想来，要让这莱芜监，供给大军铜铁器具，便要让这万余工匠安心做工，那便要让工匠们赚得到工钱。”郑天寿亦道：“汤隆哥哥所言不假，这莱芜监确是与种田农户不同，若是一个处置不好，上万工匠们断了生路，跟梁山军拼命一搏，俺东征军怕要败退回水泊，喜的却是官府大头巾们。”
宋江将目光转向朱武，神机军师开言道：“打江山易，坐江山难。此番东征，是要占住州郡，以图长远。莱芜监便是给俺梁山制作军器火炮的新匠作监。梁山匠作监，公明哥哥教俺全山寨人宝贝般护着，那里的工匠军士都衣食无忧，才造出了那般犀利火器。如今此莱芜监，也必得似梁山洄洬湾那般，方得军械火器之利。却才艾田员外所言，大致不差。只是不知行会、自管、订单之类，如何cāo作，还需艾田员外备细筹划。若是能安稳行事、确保大军供给，小可自是赞同。”
宋江再对武松道：“兄弟可愿去洄洬湾纵兵抢掠，喜欢哪样军器拿了便走？”武松窘道：“那不是俺山寨自家的军器监嘛，哪能放肆。”宋江笑道：“贤弟记住，今后所有预于谋取的城池村坊，也都是自家地盘了。自家田地、自家矿产、自家兄弟，汝便知该如何对待了。”武松抱拳声喏。
宋江起身，筛满一杯酒，与艾田把盏，道：“吾知阁下系经纪大才、冶金圣手。莱芜监之事，宋江愿全权托付与阁下，但有吩咐，小可无有不从。依阁下所言，梁山要一个活的莱芜监。阁下若愿助我，满饮此杯。”
艾田听得宋江如此说词，一时倒呆立于地，半晌才得回神。忙翻身拜伏于地，口称：“吾兄襟怀如海、纳谏如流。兄长此番话，给了莱芜监万余匠人生路，也教俺们这等冶铁手艺人，得以一偿夙愿。艾某不才，愿此生跟随哥哥麾下，做一小卒，虽死不悔。”宋江本见不得人跪拜，自己也从不跪人，今见艾田已跪，万般无奈，亦单膝跪了，搀扶艾田起身道：“江湖人行江湖礼，你我相互跪拜，谓之‘剪拂’，这便算你入伙了，梁山上居然有了个波斯人头领，大壮声势矣。”众皆大笑。
艾田道：“好叫哥哥得知，艾某实则是犹太族裔，大唐玄宗时俺高祖渡海自波斯来广州贸易。后黄巢之乱，广州胡人被屠戮殆尽，俺高祖却活了下来，后辗转到开封度rì，已历五世，打铁为生。俺父子两代，在莱芜监冶铁过活，才有这般格局。小弟今年三十有九，若序年齿，不知与各位如何称谓？”宋江道：“小可宋江，虚度四十有二，在座诸人，以你位居第二，他们皆须喊你兄长。”众人皆抱拳对艾田尊一声“兄长”。
宋江道：“吾拜你为梁山军度支司副使，受柴进大官人节制。他现在人在滨州，半月后你等即可相见。此莱芜监事体，由你一言而决。汤隆、郑天寿归你统领。俺再留武都头，带二百短刀手，助你弹压地方。吾自同朱军师领军赴密州。今rì即别过，为兄候诸位兄弟，早传佳音。”
有分教：为有海阔胸襟处，天降长才助梁山。毕竟宋公明如何进兵密州，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