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回—黑旋风千里求婚证，上元节三雄拜花堂
却说李逵陆战营占据灵山岛，扣了一伙来宋境讨生活的东倭妇人。李衮等言语间听出李逵尚是雏男，便设计灌醉了他，挑了个年纪小的倭女，夜半塞入李逵床寝之中。次rì李逵醒来，见状大惊跳起，叵耐jīng赤条条地，被人看了个干净。倒把那倭女吓得一声尖叫。窗外李衮为头，一干听墙角的，闻声大笑，齐声高叫：“帽儿光光，昨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昨夜做个娇客。”
李逵听得外面暄哄，慌张张不知抓起甚么衣袄，便往身上比画。抬足蹬开衣袖，伸臂挣破裤腰，看看这衣服已是穿不得了。伸手狠命一拽絮被，倒把躲在被里的倭女抖到了地上，白花花**，晃得李逵眼花。这黑旋风见那女子摔到地下，挣扎不起。便想伸手去扶，反倒是自家口干心慌，手抖不已。那倭女慢慢爬起身，先帮着李逵穿衣系带。黑旋风闭了双眼，由那女子牵引，穿带整齐。又听那女子窸窣半晌，嘤咛言语一声，李逵才敢睁眼，回头看那倭女，怎生模样，但见：
木屐白袜裳chūn罗，香沁酥胸玉一窝。丽质难禁风雨骤，不胜幽怯蹙秋波。
那女子伏地叩拜，口中絮絮而语，声音清脆，如颂如歌，虽是不解其意，却也让铁牛如沐chūn风。铁牛呆坐半晌，起身伸手将女子拉起，直是娇小无俦，身高只及铁牛胸膛。李逵巨掌里，搁着那女子一双芊芊小手，宛如砚台上簪着两朵白莲花。教铁汉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怜惜。
李逵拉了这倭女手，转身来到庭中。李衮一干人还在那旁呱噪，忽见李逵引这女子出来，一脸毅然，倒都闭了嘴。李逵对李衮诸人道：“铁牛昨夜醉了，不知这女子是如何到得俺房中，亦不记得俺都做了啥。兄弟们都晓得，俺前年回乡接娘，娘却被虎吃了。那路上，娘跟俺说过，女人不易，教俺只打强汉，不伤女人。昨夜这女子和俺睡了半夜，那就得是俺铁牛的媳妇。俺不管她是汉人、倭人，跟了铁牛，便再不许人欺负，天王老子也不行。”
李衮听闻骇然，忙上前拽过李逵，道：“铁牛兄弟，这都是哥哥的不是。原只想让你知道一下女人滋味，便做了这个局。可这倭女之中，多是yín秽娼jì，兄弟哪能娶她？”李逵道：“俺平生最恨烟花娼jì，得便就yù杀却，亦从不招惹。叵耐如今俺睡了这女人，那她便是俺的女人了。不能杀，便只能娶。若是她敢让俺做鸭，俺便碎割了她。她若对俺好，水里火里俺都为她去得。”李衮顿足悔恨不及。叫过安图，去打听女子身世，回报道：“此女名唤百合子，家住倭国壹崎岛，年方一十四岁，尚未及笄。家中只有一瞎眼母亲，在武士家作浣衣婆子。此番是初次随乡邻来宋境的。”李衮听罢，心下稍安。
不料李逵又道：“俺没了老娘，家中只一个哥哥，早无来往。今铁牛要娶媳妇，必得先禀过公明哥哥。”随即便张罗要去济南府，李衮、项充苦劝不住，只得依他。遂调十名jīng细军士陪着李逵并百合子，登八幡船回安陵寨，再换乘马匹。不想那百合子不会骑马，李逵抓狂。一军兵献计，可制作马牵雪橇，趁此刻雪大上路，倒比牛车更快。李逵大喜，迭声催促军士赶制雪橇。一rì夜赶制三架，李逵都教拴了，一辆百合子乘坐，另两辆装了吃食及保暖之物，呼哨一声上路，径奔密州赶去。
行了两rì，到得密州朱贵庄上。此番朱贵愈加豪阔，又购买圈占了一万余亩田地，庄客两千余人，端得是财大气粗。闻听李逵娶亲，yù赴济南府，喜煞朱贵、朱富兄弟。原来这朱贵朱富与李逵乃是沂水县同乡，亦算至近之人。当下朱氏兄弟再派了两个健妇跟随车仗，于路照顾百合子。再向雪橇上拴满了吃食被服毛毡等物，唱喏送李逵一干人上路。
再一rì后到得莱芜，汤隆、郑天寿自朱贵处得报李逵去济南，带了铁匠担子到大路口堵着李逵，便于路边用大铁钉加固雪橇，又给装上铁滑筋。冰雪地上，滑动如飞。李逵谢了，便催人马赶路，逢泰安绕城而过，马不停蹄奔往济南府。临近济南，官道上已有人除雪，李逵一行弃了雪橇，换雇马车，正月十四，进得济南府。恰逢全城放灯，但见：
济南上元风光好，银花火树不夜城；陆地拥出蓬莱岛，烛龙衔照夜光寒。五凤羽扶双贝阙，六鳌背驾三神山。红妆女立朱帘下，白面郎骑紫骝马。笙箫嘹亮入青云，月光清shè鸳鸯瓦。灯球灿烂若锦绣，嬉游来往多婵娟。
李逵哪有心思看灯，只一叠声催促奔州衙而去。倒是百合子年少新奇，从车里探出头只顾张望，冻得面颊通红，亦不觉得。车子进得府衙，转过二堂。只见后衙里张灯结彩，满堂喜庆。百十个军汉张幔挂灯、搭棚攒花、摆下牛臂红烛、五福六牲，流水价忙个不停。却是都在预备武松、周通二人婚礼。李逵从车上扯了百合子下来，拽着胳膊大步流星直奔内衙。军士见是李逵，无人敢去拦挡。被他一径里直入内衙，推开角门便进了内宅院中，大叫：“公明哥哥、公明哥哥。”只见内宅房中冲出一人，却是扈三娘，见是李逵也不做声，抄起一把扫帚劈面打来。李逵见是一丈青，心内惧怕，转身拉了百合子便跑出角门外，站定喘息。
有看官问，李逵如何畏惧扈三娘？一是王英新丧，梁山诸人都敬着三娘，怕她伤心；二是打祝家庄时，李逵莽劲发作，杀了扈家上下五七十口。过后亦是后悔，故见着扈三娘便是心虚气短。
扈三娘跟出角门，张口yù骂李逵，却见到百合子躲在李逵身后，只探出脑袋偷偷看着三娘，貌似孩童一般。不禁心内喜欢，一腔怒气早飞到爪哇国去了。便对李逵道：“多大人了，还不知礼仪。后衙内宅都是女眷，你胡闯什么。公明哥哥和柴大官人在二堂叙话，要找他自去那里。这个女娃是你新近认下的干女儿么？打扮得好生奇怪，让姆姆带你去耍子。”说着便yù伸手拉这百合子。李逵闻言大窘，一脸黑红。瞪一眼扈三娘，扯了百合子逃也似奔二堂而去。此正是：
三回开花铁树老，怎比白莲映晨冈。但得chūn水同滋润，付与骄阳一道香。
李逵此番不敢乱闯，拽过一个军汉打听备细了，正一正带泥毡帽，理一理汗透棉袍，仍牵着百合子，缓步走进二堂。只见宋江居中而坐，左手林冲，肩下是鲁智深、武松、刘唐、雷横、李忠、周通；右手柴进，肩下是朱武、魏定国、石秀、鲍旭、焦挺。众人一见李逵扯着个女子进来，大感意外。惟有宋江、林冲、柴进、鲁智深四人心知肚明，原来胶西、密州、莱芜几路快马加急信件，都已将此事报与济南府知晓。
宋江见李逵进来，于那三人对了一下眼sè，大声喝道：“你这黑厮敢又犯将令，无调擅离职守，到济南作甚？”这一声喝，李逵尚不觉如何，那百合子早吓得扑通一声拜伏于地，浑身颤抖。倒教宋江几人尴尬不已。李逵拱手道：“非是铁牛擅离职守，却是此事非公明哥哥做主不可。那李衮等人消遣俺，把这百合子塞与俺铁牛。yù杀之，俺心下不忍；yù娶之，便须哥哥做主。不杀不娶只做不知，那便是害了人家女子，铁牛一刻也等不得。只得星夜赶来济南找公明哥哥了。若是要治铁牛之罪，这颗黑头便割下来给了你，打甚么要紧。也免得俺为难做梦。”
宋江笑道：“铁牛也会做梦了？”李逵道：“自灵山岛那rì起，便开始做噩梦，净是小鬼夜叉，这个教俺杀她，那个教俺娶她。还梦见俺娘，让俺帮她找孙子。俺也不认识哪个是她孙子，去哪儿找？”众人听罢，哄堂大笑。为头刘唐，笑翻在地，不住手揉着肚肠。宋江叹道：“是哥哥未替众兄弟思虑周详，这几年尽忙些别个，竟把这等大事疏忽了。”便叫李逵搀起百合子，去周通肩下落座。百合子不敢去坐交椅，只去李逵身后垂手站着。
宋江又叫军士去后宅喊扈三娘来二堂。不一时，扈三娘到得堂上。宋江便备细将李逵与这百合子之事，说与扈三娘听。把个扈三娘听得憋不住那笑，只得捂住了嘴，双肩兀自抖个不停。李逵见扈三娘偷笑，一张脸红一阵、再黑一阵。待宋江交代已毕，扈三娘便转去李逵身后，朝百合子伸过手去，满面chūn风。百合子怯生生伸手，搭在扈三娘手上，看看李逵点头，便跟着扈三娘往后宅去了——自此，武松的新娘郑秀儿、周通的新娘刘桃花、李逵的新娘百合子，都由扈三娘领着一班丫鬟、媒婆、喜娘摆布，只待拜堂。
次rì便是上元佳节，这济南府如何景sè，有诗为证：
锦里开芳宴，兰红艳早年。正绛阙chūn回，新正方半。冰轮桂华满，溢花衢歌市，芙蓉开遍。龙楼两观，见银烛，星球灿烂。卷珠帘，尽rì笙歌，盛集宝钗金钏。堪羡：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风柔夜暖。花影乱，笑声喧。闹蛾儿满地，成团打块，簇着冠儿斗转。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晨。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黄昏时分，武松、李逵、周通三人头戴进贤冠、着绯（朱红）sè圆领唐衫，十字披花，骑马到得府衙后宅门。百十个着红袍军士，扶着三辆大红彩车，簇拥在三人身边，大声呼喊“新妇子出来，新妇子出来。”只听门内扈三娘喊道：“若无才情，便请回头。”只见武松朗声背诵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便听门内爆竹一声，三个朱服霞帔的新妇，顶着火红盖头，各自在喜婆簇拥下，走出府衙，登上彩车。登时管箫齐鸣，三簇车仗相跟着，径奔大明湖畔、文庙西侧芙蓉街而去。宋江给三人预备的新宅，皆在于此。怎生光景，但见：
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月季半亩瓦屋前，石梁浮动上游鱼。石板路上飘薄雾，伉俪漫步仙境中。一池新绿芙蓉水，矮几花yīn坐观书。夜深人静月半时，泉声淙淙伴萧声。
车仗绕过文庙，已看到芙蓉街时，从芙蓉街涌出数十红袄军汉，挤在路中间，挡住新妇彩车。只见扈三娘从自坐的青蓬太平车上下来，教一干健妇女兵搬下十瓶酒、十只烧鸡、十只熟鹅、十篓枣子，散与众人。众军高叫道：“若无才情，便请回身。”却听周通朗声背诵道：“夫妻好合，千载辉光，内外端相，事事相亲，头头相当。甚福德也，甚康强也。神佛拥护，门户吉昌！”——此为“障车文”。
只听一阵爆竹响，众军手里捧满麦粒豆秫等，齐齐向三辆彩车撒去，再是一阵笙管笛箫乐声大作，迎亲队伍向芙蓉街口涌去。只见迎着青石板大街，高搭青庐喜棚，宋江、柴进、林冲、鲁智深等十数个梁山头领坐在喜棚右侧，喜笑颜开、指指点点。司仪高喊，“下婿喽——”却见扈三娘引着一干红袄女兵，各执一束柳条，扎成杆棒，站成一条胡同，面带笑意看着三个新郎。李逵最是年长，此刻被推到了第一。却见黑旋风一咬牙，提起前襟，拽开步沿着那“柳条胡同”，就往喜棚冲去，柳条杖雨点般的落下，几十步路，李逵已变得帽歪袍松，端的狼狈。周通见躲不过，抱住帽子大弓腰蹿将进去，脚下飞快，大半柳条杖都打到臀上，站起身却是仪表如旧。再见武松，挺身形昂首阔步，一丝不慌走进去。一头拱手叫道：“着实打，休要打人情棒，钩肠债几时了得。”一头拿眼看这持杖女兵。面对面、眼对眼，如何下得去手。武松走过，居然只后背挨了几下轻的。
下婿已罢，一群身着青衣的男子从喜棚中跑出来，手中拿着一块块圆型的红锦缎子毡垫，铺在三台彩车前面。司仪高呼：“请娘子入门”——此名为转席，寓意传宗接代，并前程似锦。却见三个娘子从大轿中走出来，莲步轻移，踩在一块锦缎子毡垫上而后迈步向前，后脚刚离开了毡垫，立刻有青衣人拿起来，跑到前方接续。火红盖头下，三位新娘粉靥羞红，羞答答往喜帐内行进。将入喜棚，见青衣男捧过三副马鞍，叫三位新娘各自跨过。再有喜婆引到喜帐内坐下。
柴进站起，向众人拱一拱手，高声颂到：“三位贤弟今rì喜结连理。小可柴进谨祝云：上元花烛，戚里新蛾。何彼襛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雝，王姬之车。华如桃李，维丝伊缗。”这边厢柴进颂贺声尚未落地，喜棚里却已是人声、乐曲声高涨，原来是喜婆引领新娘子已各自来在新郎身边。新人坐床，司仪拿起五谷边撒边念道：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rìrì是chūn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嫦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sè。芙蓉帐暖度**，月娥苦邀蟾宫客。
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叶维熊，行见珍珠来入掌。
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红云簇拥下巫峰。
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
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映，文箫今遇彩鸾仙。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欢声笑语中，三对新人开始循着礼仪，一项一项照做。那边厢司仪唱礼道：“设席——沃盥——入席——同牢——合卺——祭——馂——酳——撤馔——礼成！”刚刚道出“礼成”二字，却见百合子两腿一软，瘫倒于地。
有分教：千里奔波，狂风送雨何堪烈；一朝松心，淡月拢云自歇身。毕竟这百合子又出如何状况，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