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八个溃兵前进后不久,方涛就看到了刚才吴富贵提到的那个村子。
“都死了?”方涛问道。
“都死了。”吴富贵低沉地回答道。
村子不大,总共才不到一百户人家,这样的村子放在北直隶一点都不起眼。可原本应该安静祥和的村落,现在却是一片死寂。村庄里没有炊烟,取而代之的是熄灭不久的大火和被烧得乌黑的残垣断壁。村庄里都是尸骸,老人和孩子。壮年男女早就被鞑子掳走,没有掳走的也造就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一个女子不着寸缕地倒在村口,全身伤痕,一片血污,方涛默默地从地上拾起女子已经被扯得稀烂的衣裳,勉强盖住,为女子保留人间最后一丝尊严。
“畜生……”招财的喉结滚动着,发出了如同野狼一般的低沉声。
“像这样的村子还有多少?”方涛静静地问道。
“整个北直隶到处都是……”吴富贵的语气很平静,“脖子里有勒痕的,肯定是蒙古蛮子干的,他们喜欢用绳圈套住人的脖子然后挂在马鞍上拖死;被砍死的都是建奴干的,他们只求个快,没什么别的癖好;这个……被砸死烧死剖月复挖心的肯定是朝鲜狗干的,打仗他们不行,干这个内行……”
方涛的拳头攥得紧紧地,骨节发白,好一会儿才松开手,低声道:“走吧,进县城。”
刚准备走,吴富贵就拦在了方涛前面,躬身道:“老爷,您这样儿的进了县城恐怕……没人搭理您……”
“没人搭理我?”方涛愣住了。
“老爷,您想啊,咱大明朝什么时候有过不到二十岁的钦差了?您现在没有印信,只有块牌子,八成……”吴富贵笑眯眯地反问一句。
方涛轻抚下巴默然不语,进宝咬了半天手指道:“好像说得挺对,戏文里钦差可都挂着老长的胡子呢,怎么说也得四五十岁吧?”
“那怎么办?”方涛摊摊手,一筹莫展,“钦差到底应该什么样子?”
吴富贵也没见过钦差,每次有钦差视察边军的时候,钦差们也都是走马观花然后笑眯眯地搂着青楼红姑喝花酒,他们这些小兵顶多远远地看上两眼,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钦差。沉思良久,吴富贵迅速将自己的见闻整合到一起,糅合出了一个钦差的形象:“照小人看……钦差么,当然是天子威仪,走一步颠两下……龙行虎步,体格雄壮……”
方涛得到提示,眼睛突然一亮,拍拍招财肥厚的肚皮道:“这家伙合适!就他了,把他盔甲扒下来!”
可怜的招财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吴富贵带人按到路边的大石上,三下五除二扒下了西洋板甲,穿着单衣站在旁边瑟瑟发抖。
“不行!钦差怎么说也得有件锦袍不是?”方涛犹豫道。
“别介!”吴富贵连忙阻止道,“普通衣裳就成了。这年头鞑子这么凶,咱们人又这么少,当然要灰头土脸才行!”
方涛笑道:“呵呵,这个倒不缺!”很快,进宝就从包袱里找出一件棉袍给招财套上,几下装扮,一个被鞑子追得失魂落魄的钦差就诞生了。
“涛哥儿……我们是真钦差唉,怎么看起来是在冒充啊……”招财苦笑道。
“不是真假的问题,”方涛无奈道,“我这模样实在让人起疑,一来二去地扯皮这不是耽误时间么?”
招财挠了挠脑门,没了言语。又走出去十多里,方涛仔细回顾了自己在书中读到了一些礼仪,手把手地教招财如何做得像个官儿,也教进宝如何装得像个丫鬟。不过进宝不用教,她本来就习惯做这个,只是招财教起来颇有难度。
沿途的溃兵还真不少,方涛待人倒也宽厚,知道溃兵中确实有不少真的属于贪生怕死的,也没多勉强,本着自愿原则,收拢了百十个溃兵之后就赶到了井陉县城。井陉县城的城门紧闭,城门楼上的官兵看到呼啦啦来了一支百十人的兵马立刻紧张起来,敲钟吹号不亦乐乎。好一会儿功夫,一群穿着各sè衣着的人涌上城墙,拿着的兵器也是钉耙锄头五花八门。
招财骑在马背上嘿嘿笑了起来:“瞧瞧,这些战兵拿的兵器都跟我差不多……”
“去去去!这是民勇!”方涛翻了个白眼道,“战兵若都是这个样子,那就别打仗了!”
说话间,城头上一个疑似捕快的皂衣男子高声喊道:“城下何人?”
这一句不在方涛的教导范围之内,招财不知如何应对。方涛直起嗓门喊道:“钦差大人奉旨办差,尔等还不快快出城迎接!”
城头一阵寂静,皂衣男子回过头,似乎与垛口下面的人说了点什么,旋即又冲着城下喊道:“胡说!哪有钦差骑马来的?(按:文职钦差都是坐轿)既然是钦差,那钦差仪仗呢?”
方涛立刻怒喝道:“放屁!你他娘的有胆你坐轿子出来到北直隶晃一圈去?我家大人能避开鞑子已是万幸,还他娘的仪仗!快开城门!”
这一下城头更安静了。方涛的话虽然有狡辩的嫌疑,可这年头有些事确实说不准的。毕竟在城头上的人看来,方涛刚才那一嗓子绝对有合理的因素在内。没错,钦差确实应该坐轿子,可是现在的北直隶到处都有鞑子的身影,轿子、仪仗这么一来,还不是给鞑子直接送点心的?瞧这钦差灰头土脸的模样,八成就是碰上了小股的鞑子然后丢下家当跑出来的。至于这钦差太年轻么……哼哼,朝廷那些个大佬什么心思谁不知道?兵荒马乱地出来当钦差,送死的概率极大,那些个大佬才不会做这种傻事呢,派个愣头青出来最好不过。何况若真的是鞑子假冒赚城的,也不会派这么百十个人来吧?鞑子可都是秃脑门的,城下这几位头发还算齐整,赚城也犯不着赚咱们这种小县城,石门、邯郸、沧州哪里去不得?
可怜的孩纸们,已经完全被鞑子吓傻了,因为整个北直隶到处都是鞑子,所以下意识地忽略了一种可能:汉人冒充钦差。有能耐的不都跑光了么?谁冒充这个?而方涛糊里糊涂地觉着阿姐说牌子有用就是有用,进宝则是觉得涛哥儿说能用就一定能用,胖子则是很淡定地认为,既然涛哥儿和进宝都说能用了,那肯定是宫里的皇上娘娘亲手打出来的铁牌子,必定管用;后面的溃兵则更悲剧地认为,既然三个当事人都这么淡定了,那一定就是真钦差了。城头上的人看到后面穿着战兵盔甲的军士,虽然说有些仪容不整,可好歹也是从鞑子刀口下逃出来的,能jīng神到哪儿去?何况大明的战兵不是一直都是这个德xìng么?有什么可怀疑的?若是一个个jīng神抖擞,雄赳赳,气昂昂地,不好意思,肯定是鞑子。
既然钦差的身份没什么疑虑,下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垛口下面很快露出了一个顶着乌纱的脑袋。犹豫了一会儿,城墙上抬出几个大篮子,县令带着几个文职属吏分别进了篮子,缓缓地放下了城墙。
几个人一落地,立刻整理衣衫扶正官帽,小碎步跑到招财的战马前面,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口头道:“井陉县率县衙一干人等,恭请圣安!”
招财立刻入戏了,照着方涛的教学内容,身体向北方微侧,双手抱拳高举头顶,朗声道:“圣躬安!诸卿免礼!”这是代表皇帝的。
“谢万岁!”县令带人站起来,整了整衣冠,再次跪下行礼道:“下官见过钦差大人!”
招财心里爽到了极点:娘的,这可是大老爷向老子下跪啊,当官儿真爽!嘴角不自觉地翻出一抹笑意,抬手道:“免礼!”
“谢大人!”县令站起来,躬身道,“钦差大人辛苦,不知钦差大人这次……小县贫鄙,周围又遭鞑子洗劫,今年实在凑不到辽饷了……”
“大胆!”招财没来得及开口,方涛直接叫了起来,“钦差大人都到了,难道就不请钦差大人入城少歇?仔细大人请出王命旗牌治你个欺君之罪!”
县令“噗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口中哆嗦道,“大人容禀!大人容禀!鞑子肆虐,小县实在无力御敌,只得用碎石、沙袋堵住了四面城门,若是此刻想要进城,只有……”说罢,指了指城墙下的篮子,不再言语。
招财骑在马上一想:得,风风光光进城是甭想了,还得用绳子吊来吊去!转念一想,麻烦虽然麻烦点,可进去之后能大摇大摆地要上几碗肥腻腻油汪汪的猪头肉吃,也不算亏本不是?听说当官儿的吃饭还能有漂亮丫头伺候,喝得高兴了还能搂小妞喝花酒,想模哪儿就模哪儿……嘿嘿,进去再说吧!
可当招财仔细看那城墙下的篮子时,脸sè顿时剧变,冷冷地喝道:“哼!这么个破篮子,一点诚意都没有,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