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都是客
年底将近,省国税局大楼里每个人手中的各项工作均进入收尾阶段,没人愿意在这种岁末年终之际,又去招揽另一项新工作。机关里的气氛是安宁而祥和的。
下午刚上班,电话响了起来。
“小范,我是老候。”老候是办公室的资深秘书。
“候老师,你好,找我有事吗?”
“是这样的,倪主任让我通知你,明天上午省政协有一个调研组要到省局来,准备就我们省国税局如何支持民营企业的发展开一个调研座谈会,就在五楼会议室,你也要参加的。记住了,九点开会,我们提前一刻钟入场。”
第二天一大早,省局大楼前拉起了横幅:“欢迎省政协领导莅临我局检查指导工作”。大门两侧排满了一盆盆的鲜花,五楼会议室也重新进行了布置,摆上了鲜花、水果、香烟和小食品等等必备之物。
九点差五分左右,一大一小两辆车鱼贯驶入省局大院,径直在大楼门口停下。车内先后下来了十来位客人,省局魏局长等一众领导围拢上去与来人一一握手、寒暄。范毅坐在五楼会议室窗口边看得明明白白。
会议室里早已坐满了省局各业务处室的主要负责人和全局副处以上干部,大家在随意地开着玩笑、磕着瓜子,等着领导们入场。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倪副主任急忙忙一个人提前跑进会场高声说道:“各位领导,待会儿客人入场时,请大家都起立鼓掌啊!今天可是郑主席亲自带队。”会场内早就到了的各处室负责人中,就有人一脸不屑地看着倪副主任,有人小声嘟囔:“有这么夸张吗!”有人补充说:“拿根鸡毛当令箭!”
很快,领导入场了。“起立。”倪副主任一声令下,然后带头鼓掌,会议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和站起身时拉动桌椅发出的响声,鼓掌最起劲的当然是倪副主任,掌声几乎要力压全场。
郑主席微微顿了顿,就自然地轻轻拍着巴掌微笑着走向了放有席位卡的主席台。
众人落座,魏局长说:“今天,郑主席在百忙之中亲自带队到我们省国税局调研并检查指导工作,我建议,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郑主席一行。”说着带头鼓起了掌,这一次,全场掌声雷动。
看看差不多了,魏局长一摆手,全场掌声嘎然而止,会议正式开始。魏局长一方热情洋溢的欢迎辞说完,接着就请郑主席讲话,郑主席老练地调了调麦克,缓缓说:“哎呀,这么多年,我这是第二次到省国税局啦。今天一来,变化很大嘛,首先这jīng神面貌就不一样嘛,令行禁止,魏局长带队有方啊。”
“哪里、哪里,郑主席过奖喽,和省内兄弟单位比,我们还有许多不足,很多方面都需要改进的。”魏局长客套。
的确,魏局长想改进的地方还很多,而且也正在进行。从9月份正式任命上台,短短几个月时间,魏局长出手频频。先是大打感情牌,迅速拉近与班子里资历较浅的杜副局长和张纪检组长的关系并逐渐加以重用。重点调整的却是与倪、崔两位副职的关系,一方面故意与之拉开一点距离,在二人的矛盾中保持中立,另一方面,在关键事情的拍板上拿捏分寸,或支持、或反对,通过一桩桩具体事例,逐渐也让二人明白了如今可是自己在当政。
当然,魏局长还明白,jīng神和物质两手都要抓、也都要硬的道理,在这一点上,魏局长出手可不含糊。老倪喜欢舞文弄墨写两笔,魏局长受意局机关工会成立了书法兴趣小组,由老倪任组长,敞开了为其提供最好的笔墨纸砚,而且特别交待人去A省为老倪买来了几件高端的文房用品。老倪自己满意的作品,则由省局培训中心付给优厚润笔费后全部收存,或张挂起来,或由局里出面送出参赛、展览;崔副局长喜欢摄影,专业摄影器材他自己早已装备到位,只是专业胶片用量较大,价格高,“咔嚓”、“咔嚓”那么一按,成百上千的人民币就烧进去了,更何况大幅照片的冲洗费,成年累月算下来也是笔惊人的开销,单凭老崔的收入,憨包都不会相信他能玩得转。在老魏的示意下,《康南国税》杂志及其编辑部成了老崔的补给中心和作品的主要发布阵地,为此,老崔特意取了好几个笔名,当然,稿酬也是大大地。
如此这么一摆布,目前的班子,在老魏的重新洗牌下,真的仿佛是重新焕发了生机。
而更重要的是,利用这几个月的时间,老魏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得到了省委、省zhèngfǔ的首肯,甚至还与省里有关领导迅速建立起了必要的私交。这不,省政协的一把手郑主席,第一位就过来给老魏捧场。
会议在热烈且愉快的气氛中继续进行。郑主席突然插话说:“魏局长,刚才说到的纳税人申报纳税,办税时间过长这个问题,我们政协也收到反映哪。”
魏局长忙接过话头说:“郑主席,你批评的是。的确,目前在为纳税人办理涉税事务时,尤其是在申报纳税时,由于我们征管系统的不完善,由于网络的不稳定等等原因吧,现在纳税人用时是长了一点儿。前段时间,我们崔副局长还带队下去专门做过调查。”魏局长看看崔副局长,崔副局长配合地点了点头。
魏局长继续说:“从调查情况看,软件开发力度的滞后和硬件设备的落后是两大原因。前几天,国家税务总局刚刚召开了全国税务工作会议,回来后我们班子专门做了研究,一致决定,坚决按照总局的要求,本着为纳税人负责、为纳税人着想的原则,从明年起,准备在全省国税系统内全面推广上线一套由总局牵头开发的征管软件。等软件上线后,郑主席您今天所提到的这个问题将会得到根本上的解决。”
“那好啊,什么时间能到位?”
“郑主席,时间安排上是这样的,我们现在已有了一个初步的工作安排:明年上半年,在省局搭建模拟环境,作模拟准备;7月1rì起,先在泰明市搞试点,准备用半年时间来熟悉软件,做进一步的调试和规范,同时也是为下一步的全面推广积累经验;等试点成功后,2007年1月1rì起,将在全省统一推广应用。”
“嗯,不错、不错。只是还要抓紧哪,从现在算起来,还有一年的时间,纳税人可等不起啊,只争朝夕嘛。”
会议快结束时,郑主席环顾一起来的几位随行人员,问:“今天机会难得,你们还有没有其他什么建议或者问题想同国税局的同志们交流的呀?”
大伙一起摇头。郑主席又转头点名说:“小庞,你是民营企业家,又是政协委员,有没有话说?”
在最边上的位置里站起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一脸谦卑地扭头望着郑主席和魏局长说:“郑主席,魏局长,没有别的话了。感谢省国税局多年来对我们民营企业、对我们庞大集团的关心和扶持,谢谢。”说完,就坐下了。
范毅在最后一排靠窗坐着,刚才一行人进来,自己的目光也主要是追随在郑主席等主要人物身上,一直没注意到此人,当他突然一站起时,范毅浑身仿佛忽遭雷击,禁不住微微抖了抖。之后,领导们又讲了些什么,会议如何散场,范毅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他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是他、是他。”
……
见过此人后,范毅心情一直不好。想着这些年自己与他的差距似乎在以光的速度般被迅速拉远,范毅内心十分焦急,怎么办?怎么办?他一再地问着自己。之所以要留在康南,之所以在做种种选择时要一等再等,之所以最终选择考进省国税局,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为了这个人!这个令范毅恨之入骨的人。可如今,他已经贵为省政协的委员,富可敌国,掌握着号称康南省民企第一家的庞大集团。而自己却还窝在这里编什么鸟税志!每每想到此,范毅均恨不能冲过去就将对面堆放在老施办公桌上新打印出来的一摞摞税志捣个稀烂。
烦躁之余,又想到老施,这个人,仅仅是为了多占单位一点便宜,为了多混几餐饭,为了多赚一点返聘工资,每天就这么故意磨磨蹭蹭地浑水模鱼,此类蝇营狗苟的行为,此类自私自利的考量,这阵子尤为让范毅深感不齿外加恼火万丈。你老施只想着多磨一天赚一天,可范毅自己却想着早rì收工好重回正轨,最好是能迎头赶上,追回落下的时间。陪着他老这么拖下去,自己哪里还有机会?
下一步究竟应该怎么办?范毅很是苦恼,他在痛苦地思索。办公室这种部门,本来也不错,直接为领导服务,机会是会多一点儿,只是那位以天敌面目出现的倪副主任,只要他一天还在,办公室就注定不会是个好呆的地方。他nǎinǎi的,这姓倪的也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上辈子与我有仇,怎么来不来就给自己上眼药?不管了,下一步,还是得找机会挪动到稽查局去才行,税务局权力的体现,不就在稽查嘛,也只有在那里,自己的夙愿才有可能得偿嘛。随即又想到,稽查局可是一个业务部门,自己对税收的了解基本为零,更不要说税收业务了,人家能要自己吗?一种一脚踏空的失重感,逼迫得范毅如坐针毡,赶忙起身找出前阵子刚刚从其他几个业务处室死皮赖脸特意收集来的《税收政策汇编》,他nǎinǎi的,我不相信凭我的智商,死活就整不明白!范毅暗暗在心里发着狠。
手机此时却在桌上欢快地振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请问是哪位?”
“是我,张顺。”张顺,是范毅中学时死党,高二时就辍学去了沿海地区打拼。
“顺子,是你?可有rì子没见了。”范毅高兴地叫了起来。
“那是。记住喽,这是我的新号码。”
“你现在在哪儿?”
“哥们儿我回来了,胡汉三又回来了。”
“得、得,少废话,晚上有没有空?咱们是不是聚聚?”范毅心里正烦,并不想与他在电话里贫嘴。何况,对面老施打从这边手机一有动静,就又放下了手中的报纸,专心地注视着自己。
“今天晚上,富chūn酒楼,报我名字啊。咱哥俩儿见面再聊。不见不散啊,拜拜。”张顺不容置疑地说。
放下电话,范毅心里微微涌起一股暖意。
……
中学时代,整个初中、高中,范毅与张顺均在泰明市同一所重点中学,初中时还是同班,可谓死党。而最能联结两人的纽带,却是生意。
是的,是生意。从初中开始,起先,两人搞了一个旧物淘换档,利用课余时间把同学们用过、没用过,总之是不要了的旧物品收集或收购过来,与其他一些需要此物品的同学交换或直接倒卖。
张顺情商特高,想法混进校广播站后,广播小组的一间堆放器材的库房,基本就成了两人免费借用的仓库。随后,两人逐渐发展到逐年级、逐班级主动上门登记同学们的需求,然后再送货上门。严重冲击了校外各种小商户的生意。看着时机成熟,两人又适时出面与其中几家商谈合作,由两人来组织需求,由商户组织供货,再按比例分成。生意愈发做得大了。
范毅属于那种读书很有一套的类型,上课专心,一点就透,间或复习复习,考试前再突击突击就能拿高分的那种。随着生意的扩大,张顺可就有点盯不住了,勉强考进了本校的高中部,读到高二,成绩就在年级垫底了,最终不得不干脆放弃了学业,把生意转让给范毅后就带着一笔不菲的资金去了沿海寻找机会。
范毅却继续留在校内,在搞“实业”的同时,还顺带搞起了投资。一开始,因为手里有了闲钱,就在校内收起了邮票。一些急需钱用的同学,就把自己的邮票以面值卖给范毅,范毅再到邮品市场上去倒卖。再往后,范毅悄悄放起了高利贷。有同学借钱,五十元以下、三天以内,平借平还,不收利息,纯当是赚一名声;超出三天,一律按10%提取手续费。逾期半月不还,借条就要被送到借款人所在班里供同学们参观。
多项经营的“生意”本来一直做的还不错,只是后来被学校发现后,范毅挨了一个记过,借贷就停了。直到毕业,仍有人还差着范毅的钱没还上,见范毅就躲,范毅想想,这些人基本上也就差自己几十上百的,全收回来也没多少,也就大笔一挥,一风吹了。毕业时,自己一手创下的送货上门的生意还很红火,很想高价转让出去,可惜无人出得起合适的价格,不得已,范毅也就半卖半送,让给了一位经常跟着自己帮忙的高二男生。中学六年下来,范毅不知不觉中在母校淘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
六点半,富chūn酒楼,范毅再一次见到了张顺。
两人一阵拥抱,相互捶打着、推搡着坐下。张顺发一支烟给范毅,范毅不要,他就自己点上,然后歪着头看着范毅说:“行啊,成税官了。”
范毅反问:“你小子最近在干啥呢?”
“瞎混,没干啥,这不,刚回来办了个公司,注册资金2000万。”
范毅飞起一脚踢过去,说:“2000万!你还没干啥,还、还瞎、瞎、混。”
张顺大声笑起来说:“2000万不假,可那钱也不完全是我的嘛。”
两人开心地聊着,一会儿酒菜上来了,范毅不喝酒,张顺挥挥手让把酒也撤了。边吃着,张顺说:“前两天,我去看了咱们初中的班主任,她身体还好,小rì子过得挺不错的。”
又说:“就是高中时我们班主任损点,你知道的,老他妈的当面就K我,好几次让我下不来台。就这,那我也去看了看他,一rì为师,终身为父嘛。”
范毅暗道一声惭愧,心想,在这方面,自己还真应该向张顺学学。
“哎,你知道吗?咱们初中时的班花,就是后来高中分到三班的小何,何灵灵,何仙姑,记得吗,装什么装!”
“记得、记得,怎么啦?”范毅躲过张顺拍来的一掌,赶紧回答。
“要结婚了。找了一款儿,他爹以前是建委的头头,现在可是市里的副市长,这才叫有钱有势。你看看咱们小何,这眼光!一脚,从此就踏进了蜜糖罐里,享福喽。”
“你怎么对人家情况这么清楚,不会是一值还惦着小何吧!”
“我倒想呢!小何可看不上我。她一名牌大学的大学生,老公又是做房地产的,我凭什么跟人家比?对了,说起他老公,我其实早也认识,前些年他到过G省,我陪他去过一次香港。后来熟了,现在还是我一重要客户。你说巧不巧?找来找去,最终老婆找的还是咱同学。”
这时,张顺手机铃声大作,他掏出来看了看,说:“哎,说不得,说不得,这说曹cāo、曹cāo到,是吴光能,就是何仙姑老公。喂,吴老板。”
范毅无聊地开始喝着酸nǎi,等张顺接电话。
好半天,张顺放下电话,抱歉地说:“范毅,吴光能就在附近,这就要过来接我,约我出去喝茶,说介绍两位重要客户给我认识。要不,今天咱哥俩儿就暂时地、先聊到这儿,改天我再约你,咱们再叙?”
看着范毅一点头,张顺招手叫道:“小姐、埋单。”
范毅最终当然也没让张顺买单,坚持今天这顿要算是为张顺的回归接风,抢着付了钱。与张顺走下楼来,范毅一眼看到一辆白sè宝马打着应急灯停在酒楼边车道上。
“来得好快!干脆,我也给你介绍介绍,让你们也认识认识,怎么说也是老同学的老公嘛。”
范毅略一迟疑,同意了。
两人绕过车头,来到驾驶室边,张顺介绍说:“吴老板,这是我同学,范毅,他和我一样,也是何灵灵中学的同班同学。”
吴光能早推开了车门,下车与范毅握手,说:“那以后就都是朋友了。”
三人站着说了会儿话,吴老板力邀范毅一起去喝茶,范毅婉拒了,两人重新开车上路。
看着捏在手里的名片,范毅嘿嘿地乐了,吴老板,吴光能,原来自己早认识。
那是在大学期间,一天晚上,范毅与萧若诗在出版社校稿时,为了照顾萧若诗第二天要与同学外出旅游,两人进度上赶了赶,不觉就到了十点多钟,下楼后两人正往外走时,倾盆大雨猛地就砸了下来。两人商量着,看来只有想法走出校门去打车了。范毅让萧若诗在出版社门厅里等着,自己转回去找伞。
重新从楼上下来时,范毅看到萧若诗双手搂抱在胸前,侧身站着,侧对面站了一位头发、衬衣均被雨水打显了一小片的年轻男子,在他身后,大厅门外过道上停着一辆白sè轿车,正打着双闪在等人。
范毅明白这肯定是萧若诗众多追求者中的一员,也不禁佩服这小子竟然能找到这儿,而且肯定等的时间不短,否则不可能刚刚好就堵住了萧若诗。
“小萧啊,有人来接,这不挺好吗?我看你也就别打车走了。至于自行车呢,也就暂且存放在这儿,改rì再来取。赶紧的,上车走吧,这么大雨!”范毅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对萧若诗说。
萧若诗回头狠狠瞪了范毅一眼,说:“要上你上,谁稀罕坐他的车。”
那人见有人帮自己,略带尴尬却又充满感谢地抬头看着范毅。
“好了,好了,天这么晚,雨又大,上哪儿去打车?走啦,走啦!这样吧,要不,让我也沾沾你的光?有现成的专车哪能不坐呢?纯属浪费!你看看,咱们国家现在还处在初级阶段嘛,可不许矫情!上车,上车。”范毅说着话,很自然地轻轻拉上萧若诗的手就向外走,萧若诗轻微地抗拒了一下,倒底还是上车坐在了后排。范毅只好坐在了副驾驶位子上,说:“老兄,麻烦你,先送萧若诗。不过,咱们可得先说好喽,回头你可得再送我,千万别把我扔在路边啊。”那人点点头,感激地笑笑,发动了车。其实,范毅就租住在学校附近,走路只需十几分钟就能到家。
那位昔rì倒霉的追求者,正是今rì风光无限的吴光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