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着殿外的漆着红漆的粗柱子,张高祥将拂尘塞到了左边的腋窝下夹住,弯,别扭地将右脚抬起。右手翘着兰花指轻轻拍了拍鞋上的浮灰,他又往上吹了两口气儿。扶着柱子,慢慢站稳,他感到背部和脚底酸疼难耐。望着暮光逐渐退去,城墙与宫殿渐渐埋没进一片黑暗中,他又累又有所感悟地长叹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师傅和师傅给他起的名字——高祥。张高祥的师傅是个高瘦、精干的老头,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是他在面对皇上、嫔妃和大臣时又往往会笑得滴出蜜来。祥字是他决定的第一个字,可是这老太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后面该跟个什么字合适。好不容易想出个福字,又觉得不妥。祥福、享福,都成了太监了还有什么福能享?再说这福字和祥字凑在一起又太招摇,可不能这么贪心,求了福寿又求吉祥。思来想去,老太监最终决定在祥字前加个‘高’——张高祥。老太监盼着他张张个,别总是一副瘦小干巴的样子。
而现在张高祥的身体已经微微发福,稍稍奔走几步就会喘气急促。但是,身为御前总管太监总有啰啰嗦嗦、没完没了的事要他操劳。于是,他就总得喘着粗气,为这为那的来回奔走。特别是这两天,他忙得几乎额头冒烟。当今的圣上——那个他从小照看大的男人,前些日子下旨扩充后宫。于是,他就开始为此做准备了。打理殿堂、整理名录以及觐见的名次,安排这些事儿交给小崽子们去做也并非不可,但是张高祥总觉得不放心。好像什么事不经他把关就会出什么差池,在深宫里呆久了他的心眼儿已经和针鼻儿那么大了;这当然也是自保的手段之一。
虽然宫廷半年前已经采选了一批良家女子,可供皇帝挑选。但是连张高祥这个身残志缺的太监也明白,皇上若要扩充后宫必先选则礼聘朝廷贵戚之女。
他的主子刚刚登基,正碰上外有夷狄屡犯边境、内有权臣把持朝政的水深火热时期。张高祥都时时暗自喟叹,先帝撒手而去,将整个帝国的宿命交给刚年满的二十有三的主子。这到底是主子前世修的福分呢还是前世造的孽啊!若是主子能力挽狂澜,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可是,如果……每每张高祥要想到坏处时,他都会随手给自己一个耳刮子,用疼痛提醒自己,真龙天子有天护佑,定会使李朝国祚绵长。
可是,焦虑、担忧的情绪总是萦绕在他心间,徘徊不离。他目睹过皇帝朝政时的情景。他年轻的主子,虽然有着与生俱来的威严与魄力,但是与那些久经官场的老油条相比还是少了很多;比如那些经岁月磨砺才会留下的沉淀,比如老练和沉稳。而皇帝现在所能做的只是上朝时尽量铁青着脸,希望以此震慑群臣。在张高祥看来那些表现得恭恭敬敬的群臣却都在暗自思忖着、掂量着、考察着。他们的力量和皇帝的权利相互制约着,就像跷跷板,偏向哪头都不行。他们当然会共事其主,可他们时不时也会拿捏一下帝国的新主人。皇帝这时候除了暂时忍下这些小侮辱和行动不便没有第二选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而他的主子呢,除了没日没夜的批奏折似乎一时还想不出更好的治理办法来。
直到忠心耿耿的褚辑提议以扩招后宫的名由去拉拢重臣贵戚,已在朝中建立势力时,皇帝才恍然大悟般从案几上的奏折里抬起头来,去考虑本该在这个年纪最该看重的情爱之事。想想皇帝的后宫里除了皇后——褚辑的千金、褚千媛外,再就只有一位施昭容了。褚辑这次倒真是一箭双雕,既替皇帝解决了个人问题又解决了皇帝的前朝问题。
暮色的微光,照在张高祥青色缀有红宝波浪纹的圆领窄袖袍衫上,映得中间绣的那只白头游隼更加栩栩如生。他琢磨着是不是改去昭华殿看看,这个时候皇上也该选出个结果了。他毕竟是皇上的贴身侍监,这个场合缺席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
想到这儿张高祥原地活动了一下筋骨,挪步向青石阶走去。只要沿着这条光滑的石板路一直走,经过安清门再拐个弯,穿过悦心湖上的长廊便就到达昭华殿了。
张高祥在青石阶上稍显笨拙地挪动着,前两天扭伤的腰部现在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站直,立在石阶上稍作休息,一抬头正瞥见向这边小跑而来的太监。张高祥眯缝起眼来,盯着那个越来越大的身影。张高祥立刻辨认出来那是他的小徒弟——小顺子。
这个瘦弱的,长着张女圭女圭脸的小崽子,一脸喜气。看到张高祥,他老远就喊叫道‘师傅,还真是呐,师傅……”
见着他,张高祥也不禁咧起嘴角。小顺子待人和顺,待他更是孝顺有加,而张高祥也完全把他当儿子看。
“怎么了,皇上已经做出选择了?”张高祥迈下最后几级台阶,问道。
“可不是嘛。要不然,我怎么会急着来向师傅禀报?”小顺子做了个鬼脸,接着说,“师傅您怎么知道那礼部侍郎的千金还有兵部尚书的千金一定会入选啊?您不知道,皇上瞧见了就觉得不错,要即刻礼聘入宫呐!”
张高祥知道小顺子并非明知故问,他是真心不懂。不过,张高祥没有回答,反而接着问他,“除了这二人,可还有别的官家女子入选?”他仔细在心里盘算着觉得有可能的还有那么四五个。
“哦,有。还有光禄寺冯寺丞之女——冯惠茹。除此之外,再就没了”小顺子不假思索地说,他的记性一向很好。
“没了?”张高祥有点惊讶。不过,很快他就恢复过来,他太了解皇上了。
他最讨厌被人逼着去做某事。这次扩充后宫并不完全出于他的本意,所以他耍性子在所难免。
“师傅,你没在场真是可惜了。那三位可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啊,尤其是顾侍郎的千金——顾翡雀,长得跟从画里出来似的。司马尚书家的司马鸾碧当然也不差,嘿嘿嘿……啧啧,这漂亮呐。”小顺子闭着眼,晃着脑袋,笑得发傻。
“死猴崽子,”张高祥一指头戳上小顺子的脑袋,佯装生气道:“都没了,还傻什么!”
“小桂子,他表现的如何?”张高祥迈步向前,小顺子立即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上。因为张高祥偷懒,今天就由小桂子伺候皇帝了。皇帝也默许了这一点,恩准忙了好些天的张高祥休息一下。
“哥哥他可机灵了!哦,行为也得体有礼,皇上可满意了。”小顺子乖巧地答道。
小顺子乖巧、温顺、伶俐,他哥哥小桂子机灵、心眼儿多、懂得周全,张高祥时常也在为该把自己的职位传给谁而苦恼。
“师傅,你就行行好,说说你是怎么猜到顾翡雀和司马鸾碧会一定入选的呀?”小顺子不依不饶,扯着张高祥的衣袖撒娇。
这又何需要猜呢?她们的身世,原本就注定了她们会为了政权而入宫,更何况她们还拥有坊间一直称赞的美貌呢?对于男人来说,他最看重的永远都是女人的美貌。张高祥敢发誓,这一点就是历经千年也不会改变!如果飞燕是一个满脸麻子、丑陋无比的女人,张高祥相信那汉成帝就是再欣赏她的舞步也不会爱上她。若有美貌,再会琴棋歌舞、诗词歌赋那自然是锦上添花,若只会琴棋歌舞而没有美貌,哼!恐怕,都只是白搭!
所以对以上三人的入选,他毫不惊讶。
张高祥又转想,万中书那个老东西此时一定是又急又气吧?若是皇上有那方面的癖好的话,他说不定会立即将三个儿子中的一个进献;只可惜,皇上没有。万中书此时定觉得生男不如生女,只恨他自己命中无女吧?他虽然有个姐姐,却已经生育了四个孩子,是断无法再进献给皇上的了。若能在后宫安置万家的势力,对于把持前朝政务的万荣仝来说无疑是如虎添翼。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是张高祥的师傅告诉他的第一句话。短短八个字既勾勒出俗世的人情世故也涵盖了深宫里的波云诡谲。所以,就算万中书位高权重,权倾朝野也难逃这八个字,这天命的定律。
“唉……”张高祥难以自制地长叹一声。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在感叹天命还是感叹倒霉的万大人。
“师傅……”小顺子瞪着小梅花鹿似的楚楚可爱的眼睛,忧心忡忡地仰视着张高祥。小顺子担心是自己刚才的纠缠教师傅生气了,因此他立刻摆出这副可怜相。之前,他犯了不严重的错,只要如此,师傅就不忍惩罚了;往往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猴崽子,规矩点。得到皇上身边服侍了,可千万不能出岔子!过两天铁定会多些活计儿,你仔细点,啊!”张高祥的声音稍稍严肃,叮嘱着爱徒。
“哦!”答应了一声,小顺子规规矩矩地退后两步、在离张高祥三尺远的地方,弯下腰,垂着头小步紧跟。
张高祥转头瞧瞧如此乖巧的小顺子,心里又忽地升起一阵儿怜悯;刚才的话是不是应该说得再和蔼些?
“师傅告诉你,为什么我会提前知道皇上选谁吧?”张高祥故意说道;他想缓和一下气氛。
“为什么呀,师傅?”小顺子又立即喜笑颜开,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因为……”张高祥拖长调,“师傅会算呐!”
张高祥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再像现在这般平静了;无论是前朝还是深宫……即将入宫的佳人们的住所安排、饮食起居,需要他们安排、操持……除此之外,还有很多。
只是……张高祥抬起头。黑赤交织的天空中,几只鹞子敏捷地划过云际,飞向远方的夜空。
只是,如果只是忙就好了……只是忙就好……
师徒俩穿过郁郁葱葱的百花苑,走上曲折婉转的悦心湖长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许长。在他们身后,雄伟的皇城,大半已没入黑影之中;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寂寞地沉浮着。一阵风穿过,也不知是不是它的吐息……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