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翡雀打量着悬在头顶的门匾暗自思量,她怎么就到这儿来了;到这深宫大院里来了。
只要迈上那几阶砌得四四方方、平平整整的大理石阶,她就可以进入那紧闭着的朱红色雕花木门的里面;那是她未来几年,不,是几十年的住处。将眼神顺着台阶旁边那两棵含苞待放的海棠树,慢慢上移,直到顾翡雀感觉脖子仰得疼,她才看清门匾上的三个字——抚庆宫。这三个字像是一粒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荡起顾翡雀脑海里沉沉的回忆。一层层涟漪接连不断,将那些或远或近的记忆一点点扩散到顾翡雀的心头。
入选——礼聘——被封为充仪,赐居抚庆宫——宗族相庆——家人谈心——收拾准备——离家——入宫。将近半个月里发生的事就在顾翡雀的回忆里一闪而过,犹如闪电。
她还是将信将疑。自己不是还在等待圣旨吗?不是还在听宗族里的长辈们夸赞;听他们道贺的吗?不是还在与爹娘相拥,泣涕涟涟吗?怎么盼着、等着、躲着,日子一下就过去了这么多,快到令自己措不及防。顾翡雀轻咬着食指想起了前一刻的自己。
那时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颠簸在通往深宫的石板路上。在道路的两旁是高耸的青色砖墙;它陡峭得几乎没有坡度。在城墙的两侧偶尔会有一个三人才能合力推开的沉重对开木门,在门的旁边必然站着四个银盔铁甲、手执长矛的魁梧卫兵。青色的砖墙,迷宫般的道路,门边把守的卫兵,一切都令惶惑的顾翡雀感到恐惧。为此她将偷偷掀起的帘子立刻放下并不再向外看,好像这样就可以逃离似的。
马蹄声清脆地敲击着石板,发出‘嘚嘚’声形成一支独特的小调令顾翡雀昏昏欲睡。就在那时,她想起了娘亲哼唱的催眠曲儿;想起了她的家。在顾翡雀印象里父亲是个正直到难以理解的人,也是个很博学斯文的人。他二十三岁中进士,随后入朝为官,时至今日以官拜礼部侍郎。但是父亲却从来没有居功自傲过,所有的付出在他看来似乎都是应该的;‘无功即是过’他曾一遍遍地对还不懂事的顾翡雀如此说道。所以,顾翡雀认为父亲是个极端的‘两面派’。在他诵读晦涩的古书和为政事忙碌时,严肃得谁都不敢打搅。那时的父亲,琐眉、冷脸、一丝不苟,容不得半点吵扰。然而,当他闲暇时,他又会让顾翡雀骑在脖子上,带着她在院子里疯跑,会在醉酒时轻轻刮她的鼻子;会在她因调皮而挨娘亲打时及时出手制止……总之,在那时他会将所有的温柔和关爱倾注到她们娘俩儿身上。
至于娘亲则一直是顾翡雀生命中的‘师父’。娘亲十七岁时就嫁给了父亲。因为出身于颇有资产的小户人家,她颇识得几字、看过几本儒家典籍。因此她每迈一步、讲一言、行一事都要引经据典;力争成为书中那群不失分寸、恪守妇德的女人。然而,这样的娘亲却逼着顾翡雀学古文史书,率先否认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传统的一点。在她看来礼部侍郎的女儿怎可不知书达理呢?于是先找来《诗经》、随后又翻出了《孟子》,除此还有一摞一尺厚的各式诗集。娘亲用心教,顾翡雀学得也算用心。可是有的事并非用心就可达成。那些辞藻优美、意蕴深长的诗句大部分在顾翡雀脑袋里转了个圈就一声不响地溜走了。忙活了几年,顾翡雀别说作诗了,能完整背下来的诗加吧加吧也不过三四十首。父亲却笑着劝无比失望的娘亲说,女孩儿家经史子集能读多少读多少,不强求;你还是教她女红什么的吧。我瞧着她也喜欢,没事就爱穿针引线。娘亲便只好叹着气教顾翡雀拿起了绣绷。这回顾翡雀没令她失望。她不仅绣得花鸟鱼虫栩栩如生,连针脚也极为细密。可是不甘心的娘亲又逼着顾翡雀在‘琴棋书画舞’里挑一样,要她好好练就一番。顾翡雀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女子静坐轻挑琴弦的那一刻才符合‘静女其姝’。因此顾翡雀又跟着京城里有名的琴师磨了六七年,好歹算是知晓音律、附庸文雅了。不过她最用心、最拿得出手的才艺却不是这些。棋坛里的人对她大都略有耳闻。顾翡雀自己都想不明白背不下诗书的她怎就能记住那一本本玄妙的棋谱,大概因为围棋是她心甘情愿学习的吧,大概是受好棋的父亲的熏陶吧……
想着想着,马车上的顾翡雀鼻头发酸、眼眶湿润。她——想回家。她是顾家唯一活到成年的孩子,自然备受宠爱。深爱她的爹娘给予她力所能及的一切,十六年里没让她受半分委屈。而如今她已与这温暖的家室作别,切断了与它的联系,只剩下思念如悬丝接连其中。
她提起袖子缓缓擦拭泪水,小心翼翼又怕污了精致的红妆。别怕。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宫里的姑姑不是说过吗……李朝后宫的规矩是御妻以上就可修书寄予家中,若为九嫔如得皇上恩准可召家属入宫,可皇恩再盛家属一年也至多进宫两次。如若贵为夫人,那么便有可能得召风光省亲。
四妃之位,顾翡雀不敢奢想。但好在她已是充仪,可以给家中去几封书信并有机会得召令使家人进宫相聚。对此,她已经很满足了。只是,苦涩的思家泪水还是时常溢满心头。
“娘娘,您怎么哭了?”一个近在耳边的声音怯懦地问道。
顾翡雀从回忆里抬起头来,发现已置身于抚庆宫的西厢房中。她正坐在一张做工精良且舒适的榻上,抬头向左可以看见梨花木的拔步床,以及红酸枣木制成的花木施。床尾八尺远的地方有一梳妆台。铜镜嵌进雕满云蝠纹与石榴纹的形体流畅的桌背上。掠过桌上盛首饰的漆盒,可以透过窗阁遥望外面的茂竹修林;正是临风窗下,对镜梳妆。她又将目光移向右边。那里置有可供闲坐的垫子和一张深色木的长矮桌。中间的墙壁上有一幅山居雪景图,在字画的两边又挂着一幅对联。稍微抻着脖子,继续向那边看,顾翡雀就能透过束起的鹅黄色纱帐窥探到多宝格前那张做工考究的案几。除此之外,出自边疆,纹样繁杂,华丽的让人不知该不该落脚的羊绒地毯,鎏金的铜树形宫灯和半人高的掐丝彩釉香炉以及零零碎碎、来头不小的各式瓷器古董都被井然有序的安置在大件家具之间。
这住处的确比她的闺阁奢华不少,摆设大气,看起来也更有情调。
目光粗略地围着屋子绕了一圈,顾翡雀才想起前眼前问话的人儿。她梳着宫俾的抛家髻,身着赤橘相间的半臂袄裙,显得有些黑瘦。单眼皮,笔直地鼻骨,薄薄的嘴唇,她的五官都挺合宜,算得上秀气。
“没,没什么。”在她发出第二次询问前,顾翡雀声音抽噎地应答了。
“娘娘若是累了,奴婢就服侍您歇息。”她打量了一下顾翡雀的神色,谨慎地躬身提议。
顾翡雀有些别扭地撅撅嘴,她才十六岁还不太适应被别人称呼为‘娘娘’。她低下头,偷偷审视着宫俾低垂眼睑下的双眸。从宫俾的身高,脸颊以及声音顾翡雀不难判断她的年龄;她顶多与她同岁,绝不可能更年长。但是,宫俾的双眸却与年龄毫不相符,它满含戒备与不安以及一种怪异的老态。
顾翡雀抬起头,对她说:“你抬起头来吧。哦,对了,你就是我的近身侍婢画眉对吧?”李朝是不允许嫔妃们带随身侍女入宫的,所有的服侍宫女由宫中统一调配。按照规矩,身为充仪的顾翡雀有两名随事婢女和一名近身侍婢伺候。
闲暇时,与她们说笑玩闹一番估计还不会太无聊。顾翡雀在心里暗自琢磨。
“回娘娘奴婢正是。”画眉直起身,双手妥帖束于前胸。她见顾翡雀对自己温和地笑着,紧张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些。她亦笑着叮嘱顾翡雀,尽到自己的职责。“娘娘,入宫后两日是令各位娘娘好生休养的,但是这时娘娘还不可以随意走出所居宫殿,更不可与其他娘娘相见。等第三日见了皇后,行了礼,众位娘娘才可以来回走动,彼此相识。第四日还得身着礼服前去拜见太后。到第五日便可依照时序服侍圣上了。”
“嗯嗯,都记得呐。”顾翡雀攥起拳头,假意锤了锤自己梳着百合髻的小脑瓜。示意画眉宫中姑姑所述的礼仪规矩全在里头装着,大可放心。
画眉跟着笑笑,先前的戒备已然不见。在宫中模爬滚打长大的她一眼就看出,顾翡雀是个容易相处的‘善主’。
顾翡雀揉揉眼睛,疲惫地又打量了一遍自己的居所。
“画眉,我……”顾翡雀的肚子已在咕噜咕噜地‘喊’饿。她不知道在这个时间吃东西是否符合规矩。想起以前在家饿了便吃的日子,她又觉得甚是委屈。因此话语中也暗含哭腔,“我有点饿了……能不能先吃一点果子垫一下?我真的有点饿……”说着,顾翡雀发觉自己又掉泪了。
画眉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咧起嘴角,爱惜地用手抹掉顾翡雀的泪珠儿,说“娘娘,您真是……您想吃什么我去司膳房给您拿就是了,您何必哭呢?呵~,这泪珠。奴婢这就去,您等等。不过饿的话就别吃果子了,容易伤胃。我去拿些点心来,啊。您想吃什么,玫瑰酥还是如意糕或者——蝴蝶酥?”
“什么都行……”听着年龄相仿的画眉像哄孩子似的哄她,顾翡雀又不好意思了;现在她不禁眼白发红脸颊也添了红晕。
在画眉转身离开的时候,顾翡雀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她。
“那个……如果有糯米凉糕最好。”
已站在门旁的画眉难以自制地张嘴笑了笑,点点头。
……
画眉走后,顾翡雀独自坐在榻上,傻傻地乐着。
虽然,没有家人的关照。可是这里有贴心的宫俾服侍,还可以结识宫中的其他娘娘。说来,也不算太糟。画眉还有另外两个宫女她们会和自己一起居住在抚庆宫就像姐妹一样彼此照顾、安慰,就好像皇宫里一个小小的家一样。到时候白天偶尔去别的娘娘宫里玩耍,或者相邀一起去逛逛御花园、悦心湖。哎呀,日子一样可以很快乐呢!
顾翡雀越想越开心,越想越激动。她索性不再半躺着。从榻上跳下,她几步奔到梳妆台的窗前,将其一下推开。和煦的晚风徐徐吹来,斜阳的微光照得她脸上暖融融的。竹叶沙沙作响,空气中有着天空和白云的味道;一切安逸而祥和。望着天边的赤霞,顾翡雀想起与他相见时也是这么一副光景。暮色的天空作为巨大的帷幕,那个男人身着玄端坐在龙椅上。他健硕的身姿,一半被四周景物所投下的厚重阴影遮挡,一半沐浴在夕阳之下;闪耀夺目,神圣不可侵。
他一动不动犹如雕像,惟有清风敢吹动起他冕冠前的旒。他就一直这样坐着,自始至终只做了两个动作。微微一颌首,表示他同意。抬起臂肘,右手不在意地向后一扬,表示众人退下。
因为距离太远,顾翡雀没能看清他的面孔,只记得他健硕的身姿在夕阳里熠熠生辉。
趴在窗栏上的顾翡雀沉浸在斜阳里兀自笑笑。再过五天她就要按照时序侍候那个她未看清面孔的,毫不了解的男人了。
“皇上……”她喃喃自语,遥望着的眼神温和而痴傻;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