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延英殿到紫宸殿的路曲折回转,近乎勾勒出久安皇城六分之一的轮廓。可是沈廷从未感到此路漫长,他经常在这两点间奔波。在这段快走需要一刻钟的路上,沈廷可以得到弥足珍贵的休息与放松。虽然这放松只是在途中晃晃脑袋、张望一下四周,脑袋里还得考虑些朝政之事,但是,对于终日埋头为案牍而劳形的他来说这已足够了。
延英殿、紫宸殿、宣政殿,这三座冠冕堂皇的大殿纵然名目不一,但在沈廷眼里它们却毫无二致。都是一样的富丽堂皇、庄重大气,都是一样坐着或批阅奏折或与朝臣争辩、倾听、商谈;都一样的沉浸在处心积虑、都俞吁怫的气氛里,都一样彼此猜忌、倾轧又关怀天下、忧国忧民。一切不过换汤不换药……
在这条路上他从不乘坐步辇;人生来两条腿,就是用来迈步走路的。在耸立的城墙间总是会刮过清甜的风,它们或凛冽或如耳边厮磨,每在这时负手而行的沈廷就会抬头挺胸地思索点什么。
这次他想到了即将来临的科举考试。他热烈的期盼着忠君爱国的有志之士出现;他需要人才,大量的人才;或者说他需要的是培育自己的势力。不管是放荡不羁还是桀骜不驯只要肚里有篇章就可以为国效力,只要能铲除奸佞、太平天下,他就敢用,也必能驾驭。
沈廷深谙现在的情形。四位顾命大臣中怀化将军持观望态度,国子监祭酒似墙头之草摇摆不定,惟有刑部尚书和褚太尉一心为己。所以沈廷必须靠自己,但是又不能全凭自己。中书令万荣仝现在还只是试探,试探他——这位新皇帝——的脾性;但是,仅是如此他所做之事也足够张狂和忤逆的了。沈廷已记不起这个大臣驳斥过几次他的政令,也不愿再想被他意婬扭曲了的一道道旨意。如果继续下去,他大概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皇帝,甚至……更坏。他明白当万荣仝模透他的脾性之时,那颗觊觎之心就会彻底发狂以致大逆不道。他必须立刻遏制住万荣仝仍在发展的势力。可是,每每看到朝堂上有近乎三分之一的臣子都是万荣仝的党羽时,沈廷便会由衷的感到力不从心。即使如此,沈廷还是在心里不断加强一个信念:是的,他的确是经过十月怀胎正常出生的人,但,他内心必须相信自己是真龙天子;是这世间唯一可以扭转乾坤、手握日月的赫赫天子!
这份自信是支持着摇摇欲坠的他依然屹立不倒的动力。为了这江山他可以忍耐。沈廷明白自己现在只能由着万荣仝胡来,只要他闹得不出格,那么一切随他!他要任他看透自己,认为自己不过是个懦弱无为的皇上。让他慢慢大意、慢慢松懈并沉睡在即将夺权的美梦中,而自己要韬光养晦、扶植人员直到磨了十年的剑寒光一闪,一剑封喉!沈廷坚信他已看透了万荣仝这个奸佞小人,因此他判定万荣仝会一步步在鼠目寸光、急功近利、自以为是的本性影响下走入他的圈套;只要他沈廷将一切安排的天衣无缝,不使其起疑即可;当然还需三分成事的天意。
只是……匆匆行着的沈廷无声地哀叹一声,这样如履薄冰、拼死博弈的日子实在令人身心俱疲。
转而,他又想起朝臣禀报的陈车的近况。这更令他不安、恼怒。陈车乃是西北戎狄组建的一个小国,在李朝之前便已存在。与中原的关系历来叛附不定。陈车位于山区,因此强壮的男人们多以狩猎为生,毫不逊色的女人们则纺丝织布或在几亩贫瘠的田地间耕种。也许常与野兽搏斗,陈车的民风彪悍得可怕。他们打起仗有股野蛮的、不要命的狠劲。他们贪恋中原的一切所以,一直蠢蠢欲动,而此时他们的王——耿克更是雄心勃勃,想要侵占中原。趁着李朝内部空虚,他们开始有所举动,先是有小股军队侵犯边界小偷小抢,发现无人理会后,便大摇大摆地虏掠打杀,边疆一时人心惶惶。
但是,攘外必先安内!他唯有早日剪除奸佞、稳固朝政,才能得空去与陈车对决。
一点潮湿的纤丝刮在了沈廷的脸上,他愣了愣,停下脚步。迷蒙的婬雨霏霏如藕丝飘忽不断地刮来,仰视苍穹沈廷的神情恍惚而伤感。后面的小桂子利索地撑起伞,欲替他遮挡却被他挥手制止了。
李朝已经风雨飘摇了吗?不,不会!只要有他沈廷在这江山就不会改换!
他朝后吼了一声:“都站住干什么!”接着,他也不撑伞,不理会后面瑟瑟发抖的人,大步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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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仍旧是在紫宸殿用的。沈廷食不滋味地胡乱吃了些,刚刚召见完内臣他满怀心事。只有那道他爱吃的虎皮兔肉使他咂模出了点滋味;听张高祥说那是皇后亲自下厨做的,又命人趁热送来的。
皇后……他放下筷子,一皱眉,关切地询问张高祥道:“她怎么样了,害喜还那么厉害吗?夜里能安睡吗?”
张高祥躬身,声音里有着宽慰的喜悦:“回皇上,皇后娘娘一切安好。害喜的症状已经轻了许多,夜里也能睡稳些了。皇上您就放心好了,有御医和奴才们伺候着,保管皇后娘娘和小皇子都平安无恙。”
探望着张高祥那张眼角纠集着皱纹的笑嘻嘻的脸,沈廷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他难得的一展笑颜,道:“还没生呢,怎知是皇子?”
张高祥笑得更自然了,语气也松快了。“皇后娘娘自有孕后喜酸的食物,这不是酸儿辣女嘛;定是个健壮的皇子。”
他随着笑笑,想起了他的后宫,想起了那张楚楚动人的面孔。李朝较以往的朝代相对自由、开放,所以男女之间的等级差别不大。因此,连他也不可以让后宫里的女子们长期独守空房。虽然有时了疲累一天的沈廷真的只想回到兴庆宫倒头就睡,可是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去按着时序挨个看望。
在顾翡雀入宫前,他只能从皇后那里得到想要的温柔与爱意。但是,顾翡雀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那双总是充盈着水色的大眼睛和担惊受怕的修长眉宇直教人流连忘返、心生犹怜。然而,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工夫去照顾、怜爱这柔弱的女子。
可是她给他带来的温柔乡般的感受却令他难以忘怀。他不想再刻意回避了。
“张高祥,朕下午要去明央长廊散散步。你去宣抚庆宫的顾充仪来,让她与朕同游。”
“遵旨。”
无论如何,他想毫无顾虑、抛却一切的放纵半日,只这半日。
……
站在明央长廊的中央,沈廷睥睨着夕阳里的久安皇城。微风和煦透着暖意,他的心绪渐渐明朗。耳边传来伊人的脚步声,虽然混在一群人的脚步声中却依然清晰可辨。
“臣妾拜见皇上。”顾翡雀柔弱的声音自身后侧传来,他徐徐地转过身去点头,示意她起身。
沈廷接着给了跟在她身后的奴婢们一个眼神,他们便知趣的退下了。只留端着托盘的张高祥服侍在侧。
沈廷自上而下地细细品味着顾翡雀衣着、容貌。她一身浅黄色的曳地长裙,头戴玉璧和一组玉簪,耳上缀着一对樱桃大小的珍珠。画着娇俏的淡妆的脸因为紧张而更加白皙,眼睛依旧水汪汪地透着忧虑和乖巧。
果真是娇小玲珑、双瞳剪水、柔弱无力。
“来。”沈廷说着向顾翡雀伸出手。
她眼神犹疑,手却不敢有片刻磨蹭地递上来,轻轻落在了沈廷宽大的掌上。她的手汗涔涔的、热乎乎的。沈廷向前微扯,她便跟随着挪动步伐,一步步靠近他。终于,二人面对而立。
沈廷握住她的另一只手,凝视着,随即说,“翡雀,你嫁于我之时什么也没享有,我今虽不能挨个补上,却可以与你补上那杯连心的合卺酒。”
他看到顾翡雀眼中的瞳仁剧烈地摇动了一下,握着的那双手突然有了一份反握的力道。
就这样默默对视了几秒,沈廷率先从张高祥的托盘上拿起了一杯早已准备好的酒。
顾翡雀也跟着拿起另一杯,却傻乎乎地举在唇边。
沈廷对她一笑,主动将右臂穿过她臂弯之间的空隙,低下头唇碰杯边。顾翡雀的双瞳不停闪动如破碎的月光荡漾其中,端着杯子的她已经呆滞了。沈廷毫不介意,抬眼看了看顾翡雀,示意她跟着学。于是,她颤抖着将唇轻触杯中酒水,然后与沈廷一起一口饮下。
沈廷将她的酒杯放回托盘,张高祥立即躬身退了几步转身离去。整个长廊只剩沈廷与顾翡雀二人。顾翡雀被酒呛得轻咳几声,脸上立时泛起红晕。她抬起脸来含情脉脉地仰望着沈廷;她才到他下巴高。
沈廷仔细端详着顾翡雀的脸庞,像是看不够一般。随后,他低下头去,开始轻轻地亲吻她。
一开始,顾翡雀还有些许的紧张,然而只是一霎过后,她一点点抬起手臂,拥抱了沈廷。
此时的晚霞一片赤红犹如被烈火燃烧,它壮丽无比。久安皇城在它的映照下,一半是安逸的黑影,一半是耀着金光的璀璨。瓦片苍翠欲滴,城墙赤红如火,纵横的石板路熠熠闪烁;它们与晚霞一样浓艳、激烈。
站在明央长廊就可以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沈廷松开唇,逐渐抬起头来。微醺感使他眼前的景物都有了醉意的美,他暂且忘记了朝政上的点点滴滴;只沉浸在这醉意的美中。
“翡雀,这漫天的晚霞不比人们刻意装扮的火红更好吗?在这样的景致下饮下合卺酒不是更喜庆吗?”沈廷似在喃喃自语,却尽显怡然自得之意。
顾翡雀紧握着沈廷的一只手不放,用力地点点头。她转身也眺望起夕阳下的久安皇城……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