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绿荫下的石凳上,褚千媛享受着盛夏里弥足珍贵的凉爽。整个皇宫中此刻也只有凤藻宫后园的这一隅可以称得上是避暑之地。故此,怀胎八月的褚千媛在白日里尤其偏爱来这儿。手中无需执团扇,褚千媛喝着宝羽递上的冰镇梅子汤,抬眼瞧着半丈外暴露在炎炎烈日下的景物,略感烦躁地叹息了一声。刺眼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将汉白玉的凭栏、青瓷色的地砖以及暗红色的墙壁镀上一层跳跃的光影,光影重叠间竟有了一分虚幻的美丽。
褚千媛移回视线,端起白瓷茶盏将里面还有些凉气的梅子汤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她命令身边的宝羽打着点扇子,树荫下的蚊虫一向多得要命,稍不留意就会被叮咬。抬手蹭了蹭感到刺痒的左手腕,低头察看的褚千媛发现那里又赫然多了个红疙瘩。
“宝羽!”褚千媛不满地唤道。她一边用拇指揉捏着那个奇痒无比的红包一边说:“炉里的熏香是不是不够了?蚊虫怎么这么多!”
宝羽立刻拿出袖子里的一个小瓷瓶。打开盖子,她用无名指的指肚挑起一小块透明的膏体轻轻涂抹在褚千媛被叮咬的手腕上。见褚千媛消了些火气,她立即给旁边的宫女递了个眼色教她们打扇子的动作再勤快些。
“娘娘,香炉里的熏香断不能再加了。御医特意叮嘱过奴婢,说娘娘怀有身孕要适当运用香料,否则会对您肚里的皇子不利呀。”宝羽跪着,和颜悦色地劝说道。
孩子!褚千媛的脑袋里闪过一个激灵,惊恐中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已鼓成一个大球的小月复。手部传来轻微的颤动,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似乎在睡梦中甜美地翻了个身。俯视着,褚千媛不禁粲然而笑,所有的不快顺时化作乌有。
虽然这个小家伙害得她时常胸口发闷、犹如火烧,又令她夜晚不能安睡,还让她暂时被‘囚禁’在这凤藻宫中……但是,纵算如此褚千媛仍为它忧心忡忡,总认为付出的还不够多。
“宝羽,快,将香炉里的熏香灭掉。”褚千媛急忙指向熏炉,说道。
御医告诉过她的,这个孩子胎象平稳,十分健康。而且,它再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降临人世了。她已经辛苦煎熬了八个多月,不怕再等着半个月。而且越是迫近临产之日褚千媛就越担心。她生怕会出什么差池致使肚子里的那条小生命弃她而去。褚千媛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因此近几日她变得乖戾而焦躁,对一些细枝末节的破事也愈发看重。可是,她刚才居然大意了,还要求宝羽增加熏香的用量。要是伤害到了肚里的胎儿……她不敢再想下去了,急匆匆地又催促了一句:“快!立刻!”
“娘娘,这里蚊虫甚多,要是彻底熄灭熏香,恐怕对您……”
未等一心为她的宝羽说完,褚千媛就插言打断:“皇上的子嗣重要!你吩咐那些执扇的奴才们手脚别懒惰,再让青娥多在周围撒些艾草水便是。”
没关系,褚千媛在心里对自己说,再过几天将它生下来,就无需这么殚精竭虑了。可是,转念一想,褚千媛又发觉自己的想法真是够傻够可笑。只怕生下来后,要为他担忧、筹谋的事会只多不少吧?不过,这般含辛茹苦、费尽心思都是她心甘情愿的。
想到这儿,褚千媛一下子记起了她的长子——沈穆行。有几日没见那孩子了,也不知他长高了没有?是不是消瘦了?虽然有那么一群女乃娘、宫女和太监照看着,可褚千媛仍对此记挂于心、惴惴不安。那些反应迟钝的女乃娘、笨拙偷懒的宫女和毛手毛脚的太监能照顾好他吗?能使他愉快而健康的成长吗?
在李朝,按道理未满八岁的皇子是可以与生身母亲同居一宫的。到他们年满八岁便要统一居住在承庆殿,并在仁德殿继续学习四书五经、治国韬略。而等到他们年满十六便会被皇帝赐封号,迁出皇宫,在各自的府邸居住。这之中,唯有皇太子是例外。他与众不同,不像其他皇子居在承庆,学在仁德。太子是独居东宫,学,则在崇文殿,而且就算他成年也不必迁出皇宫。
年满八岁他就要独居东宫……褚千媛掐着指头算来算去,发觉能与穆行享受天伦之乐的日子拢共不过三千来天。所以,她此刻愈加想念那孩子。若不是她有孕,不宜照料穆行,她又怎会让他居住在咸池殿并把他交给那么一群老妈子呢。
褚千媛下定决心,就算再累她也要亲自哺育她的孩子;她与沈廷的孩子。坐在树荫下的褚千媛眼眸里突然发出了熠熠闪烁的光亮。那是一种只属于母亲的光泽,它坚毅如铁、温柔如水、爱意如山,永远动人而清澈……
————————————————————————————————
死死地拽住床边的幔帐,褚千媛额上冷汗直流,嘴唇也被她自己咬出了浅浅的血痕。被汗水侵湿的额发冰凉地贴在她苍白的面颊上,使得雍容华贵的她尽显憔悴和柔弱。不远处盆中的热水升腾起袅袅雾气,使得整个屋子充满了一种闷热而潮湿的气息。
身体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令褚千媛原本清晰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恍恍惚惚中她看到了宫中隐婆近在咫尺的布满皱纹的大脑袋和宝羽心急到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然而,无论她怎么抻着脑袋寻找,都没有看到她期待的那个身影。大得夸张的乌木屏风遮住了近门处的情况,使褚千媛只能看到近在眼前的隐婆和两名近身侍女还有那些被她们指使得额头生烟的年轻太监。
心里的失望感让她原本就无力的身躯彻底松懈下来。沈廷应该知道消息了……莫不是他还在朝政,无法赶来?褚千媛凝视着玉床的上方,心含幽怨地想着,却在这时听见了隐婆不安地催促声。
“娘娘,用力啊。再这样下去,胎儿会有危险的呀。用力呀!”隐婆说着握紧了双拳,像是在帮助褚千媛似的。
是的。褚千媛在内心附和着。瞧着,窗外渗进来的灿烂的白光,她大体能判断出此时已接近巳时末了。从卯时出现生产的迹象到现在,她褚千媛已经被痛苦折磨了将近两个时辰。肚子里的小家伙执拗得很,推月兑着、逃避着就是不肯降临人世;任隐婆与御医用尽了浑身解数,也不见他妥协。
褚千媛难过而疲惫地眨了眨眼睫,随即眼皮开始缓缓下垂;她感到劳累像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正将毫无反抗之力的她拖向无底的深渊。
“娘娘!娘娘,娘娘千万别睡啊!再用一次力!再用力啊娘娘!”宝羽飞扑上前,在床边跪着握住了她的手。这个丫头此时满脸泪花,泣不成声。
褚千媛也留恋着手上传来的温暖,可是疲惫的浪潮将她彻底击垮。眼看褚千媛就要永远沉入暗淡无光的深渊,张高祥熟悉的声音从屏风后急三火四地传来了。“皇上驾到!”
沈廷!她的皇上,她的夫君赶来了。褚千媛强打起一分精神,侧耳倾听着他不断迈进的特有的脚步声,内心也逐渐寻找到了坚实的依托。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褚千媛竟能半抬起头。注视着乌木屏风之后,她能想象到沈廷此时的样子。背对屏风而站,他低首、蹙眉、背部微陀,虽然内心不安焦虑,但是神色一定还是漠然而冰冷的。
“媛儿,”听到沈廷的声音,褚千媛一愣;他竟然在众人面前唤着她的昵称。“朕,在这里。”沈廷的声音虽然清冷却带给褚千媛无限的力量。
褚千媛咬紧牙关再次用力。在她拼尽全力后,一声清脆的哭声随之而来。
“恭喜娘娘,恭喜皇上,是一位健康的皇子。”隐婆欢欣雀跃地说着。褚千媛却再也没有力气去听,她微微翘了翘嘴角,闭上了眼睛。
……
这一番小憩的时间大概不长。褚千媛在潜意识里如此判断着,慢慢从冗长无梦的昏睡中醒转过来。
睁开眼睛,她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了。最先映入褚千媛眼帘的是站在床跟前的穆行。她看着他,费力地伸出颤抖的手臂,用手轻轻抚模了下他白女敕的脸颊。
“母后。”穆行木着脸,声音沉稳。他的一举一动都颇有乃父之风。他站得笔直,双手在腿侧握拳,乌黑、明亮的眼睛也透着沉寂的美感。与同龄的孩子相比,穆行个子更高、神情更老熟,他从不吃手也很少哭泣,像个小大人一样。
“看看他吧;我们的儿子。”听到声音,褚千媛才发现坐在床边的沈廷。他身着朝服,显然是一退朝便立刻赶来看她的。沈廷双臂弯成合适的弧度,让那裹在紫色锦被里的小东西既能感受到他臂膀的坚实又能感知到那温柔的怀抱。他说着轻稳地将那紫色的包裹放在了褚千媛的枕边。
侧脸望向被子里的二儿子,褚千媛激动得快要落下泪来。虽然这个小婴孩此时还是不讨人喜欢的有点皱巴的紫红色**,眼睛也紧闭着,可褚千媛仍觉得他可爱、英俊极了。她知道过个几天他就会变成一个白胖的婴儿了。
“朕给他起了个名字……”沈廷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溺,这温存、挚爱的目光覆盖着褚千媛、穆行和那个包裹里的婴孩。他和气地笑着,声调里没有半分严肃的气息,“就叫……穆仁。”说完,他捧起褚千媛的一只手,深深地吻了下去。
褚千媛深情地凝望着沈廷,发现他在用目光对她说着‘辛苦了’。沈廷的手移到她的耳侧,缓缓将那一缕被汗水湿透的发丝别回到了她的耳根后。看着褚千媛,沈廷又笑了笑,这次他的笑容中似乎多了些心酸。
收起目光,沈廷又爱惜地将那个被子里包着的小**抱回到臂弯中。褚千媛来回打量着沈廷和她的两个孩子,心里洋溢起一种轻盈的快乐与满足。她的嘴角优美地向上一弯,呈现出一个无比恬静的笑容。
当见到沈廷处置顾翡雀时,其实褚千媛的内心里也点疙疙瘩瘩的。对眼前的男人她也产生过一丝疑虑、后怕和猜忌。可是,此刻褚千媛打消了所有对沈廷的负面猜想。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一个应该处处替他考虑、为他分忧而理解他的人。是的,要与他风雨同舟并照顾好他和孩子们。
帝王家,褚千媛想到,是的,帝王也要有个家。她可以给沈廷一个家的感觉……褚千媛又挨个望了望,她的丈夫和她的两个孩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