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鸾碧.
司马鸾碧坐在妆镜台前,瞧着一尘不染的桌面垂首而思。今天,她想要好好打扮一番了。若说来,今天也并非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既不是降圣节——沈廷的生日,也不是太后的寿诞,更不是端午佳节——那还要再等两个月。这一天,普通至极,就如之前在后宫度过的一千多天一样普通。可是,心血来潮的司马鸾碧就是想要认真地梳妆打扮一下。
就像天底下万千女子般对镜梳妆,娇弱无力、孤芳自赏、思绪翩跹、多情善感。若说为何会突然心生此念,司马鸾碧只是怕素面朝天、蝉鬓慵梳会辜负了这风情万种的春辉。
无法写诗以赞颂、无能描绘以添彩、无可弄琴以抒情……司马鸾碧能做到的不过是尽态极妍以增春辉之明媚,感激它重回大地、复苏万物的恩德。
因此,今天她想要亲自梳妆,描眉画唇、略施粉黛。
然而,抬头一觑梳妆台上的发钗、首饰,司马鸾碧不由得为之惊讶;它们多到数不胜数……漆盒里、宝匣里、香奁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由玛瑙琉璃、金银玉石制成的簪子和首饰。除此之外,还有满满一抽屉的铜黛、胭脂、花钿等妆容之物。它们大都是外国进贡的,不仅里面的东西好,就连盛放它们的瓶瓶罐罐都做工考究、极为精良。挨个看了看,司马鸾碧不禁轻叹一声。因为她不喜用胭脂水粉,所以这些瓶瓶罐罐一被沈廷送来就关进了抽屉里。如今,再查看来不少水粉和脂膏都已经干涸,白白糟蹋了。司马鸾碧心想,下次得跟沈廷婉转地说一下,请他不要再赏赐胭脂水粉,反正给了自己也就都浪费了。
“要奴婢替娘娘甄选发饰吗?”站在一旁的子规见司马鸾碧愣神半响,以为是她正在为挑选发簪而犯难呢,所以立刻出声询问。
“不用。”司马鸾碧捏起一只稍有破损的金色丝帛珠花,一边玩弄一边无心地问道:“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饰物?”
子规一笑,走上前来答道:“回娘娘,从去年开始皇上就愈加看重您。遂司珍房为娘娘打造的首饰发钗也就多些、好些再加上皇上隔三差五的赏赐些,自然也就多。”子规的话语里没有主子承宠后,奴婢得意而炫耀的笑音儿,有的只是淡然和欣慰。不知什么时候,她沾染上了司马鸾碧的气息。停顿了一下,她接着道:“其实娘娘入宫三年,又身在妃位拥有这么些首饰物件已不算多了。”
“三年?”司马鸾碧重复了一遍,手中的珠花无声地滑落到地上。她入宫已经三年了吗……司马鸾碧疾步走出殿门,前前后后地看了一圈。子规则默默不语地跟在司马鸾碧身后。
司马鸾碧很快就在宫门前停住了脚步。她已经找到了时间流逝的证据,又何必再去傻乎乎地绕圈子呢。
虽然时间在那四四方方的天空中和雅致的宫殿上没能留下清晰的痕迹,但是更多事物还是被它改动过了。善瓷宫的内部装饰已经比司马鸾碧刚搬进来时奢华了不少,宫门里的那棵梧桐也蹿得更高了,当年那个怯懦而略带俗气的子规也已经可以平淡地、合理地安排一宫事宜了。
就连她自己也改变了……
司马鸾碧抬眼看着澄明的苍穹,忆起了刚才在镜中窥望到的自己。容貌并没有太大的变动,但是脸上少女的娇俏气韵越来越少,女子的瑰丽意蕴越来越多。眉梢、嘴角和额头都有了细微的变化,它们争先恐后地舒展到最美的姿态。
不止是容貌,司马鸾碧的内心也逐渐改变,接受了这深宫里的一切。接受了深宫里她曾愤愤不平的世态炎凉,接受了深宫里压抑而阴森的气息,也接受了她与沈廷的感情……
她习惯了与沈廷的三言两语的交谈、习惯了只能在黑夜与他缠\绵,习惯了这种畸形而又无法逃避的爱情。说来,她也该知足了。后妃对帝王而言不过是传宗接代的道具,所给予的感情也不过是日久生情的怜惜。能从中获得一份真挚的男女之情,实属难得。虽然这份情被朝政、大局、道德、礼法挤压得变形、扭曲,但至少它还存在,还能宽慰一下深宫里的妃嫔们。
想到此处,司马鸾碧莫名地一笑,随后垂头泄气地向殿门走去。
……
梳洗、描眉、画唇、贴花钿、配发簪、整罗襦……司马鸾碧难得的在梳妆镜与花木施前消耗了一个时辰。待她穿戴一新,转过身来时,子规不禁双眼圆睁感叹着说道:“娘娘亲自梳妆竟是这般仪态万方。奴婢以后可不敢给娘娘梳妆了,简直是在弄巧成拙。”
面对子规的油嘴滑舌,司马鸾碧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子规却在此时为难起来,她该不该在这么温馨的时候说这件事呢?稍一思忖,她还是决定对司马鸾碧直言相告;对主子的脾气她还是清楚的。
“娘娘……”
“怎么?”
“刚才小桂子来传话,说冯美人感到不适,所以皇上今晚去永怡宫,不来了。”子规微带伤感地说,轻轻搅动起衣袖。
“哦,知道了。”司马鸾碧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她已经习惯了与他人分享沈廷的爱,也习惯了沈廷对其他女子的爱怜。再说沈廷已经连着在善瓷宫留宿五天了,今日若还在她这里怕是明天太后就会把沈廷叫去,说些‘雨露均沾’之类的话。
前日才去了凤藻宫中与皇后闲谈过,昨儿又写了几行行书教着子规识了几个字儿。司马鸾碧正琢磨着今天不如就去御花园走走,却突兀地想起了顾翡雀。
司马鸾碧不由难过地一耸肩。自她完全接纳了沈廷的爱意后,似乎就忘却了这个可怜的女子。就在去年,她还时常捎些什么精巧的小玩意儿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和她玩一会儿骨牌。可是,今年司马鸾碧却完全忘记了这茬儿。
她与顾翡雀不过同为宫妃、非亲非故,按道理她着实没必要如此记挂着顾翡雀的安危与心境。但是,司马鸾碧总是明知故犯。
正好沈廷今晚不来善瓷宫用膳,也省了她劳心劳力的准备和伺候。所以,司马鸾碧决定利用下午的时间去看看顾翡雀。
本想将那些不用的胭脂粉黛挑几盒好的,拿去送给顾翡雀,可是司马鸾碧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便吩咐子规道:“子规,你陪我去一趟抚庆宫吧。哦,还有,司珍房前些日子不是送来一对玛瑙耳坠吗?一起拿去。”
“娘娘说得是名为‘浮云朝露’的玛瑙耳坠?那可极名贵呀。”犹豫的子规没动身子,忍不住提醒司马鸾碧说到。司马鸾碧位分不知道要比顾翡雀高出多少。她去抚庆宫探望,本就是顾翡雀的无限荣耀了,没必要再带上一份见面礼。
“磨蹭什么,让你拿就拿。”司马鸾碧说着头也不回地走出殿门。
“娘娘,我给您去叫步辇呀。”子规一边从玉福手中接过盛放着耳坠的小木盒,一边急切地冲着司马鸾碧的背影喊道。
“不了,本宫走着去!”
……
子规在前面引路,不多久司马鸾碧就来到了抚庆宫正殿的门前。抚庆宫还是那般模样,想来世间大部分的变化都是物是人非。未等司马鸾碧慨叹完,负责通传的欣云就立刻出来将她请了进去。
顾翡雀已经领着贴身侍婢——画眉与馨雪在殿里候着了。见司马鸾碧进来,立刻屈膝问安。
“宝林顾氏参见德妃娘娘。”她的声音依旧是不符合年龄的稚女敕。
司马鸾碧还在愣神。这抚庆宫三年竟然丝毫未变,未多添一草一木、未少一针一线;屏风的位置,盆景的摆放、宫灯的款式都还是最初的。可是它的主人已与之前大不一样。顾翡雀长高了点,使她看起来更加窈窕动人。发髻也变换成了妇人常见的抛家髻,上面坠的发饰也不再只图娇艳,而是更注重沉稳与气韵。
司马鸾碧没反应,顾翡雀也不敢起来。她只能娇弱地半跪在那里,如一株曲折的枯草。还是子规眼明,偷偷碰了碰司马鸾碧的臂肘,提醒了一下她。
“妹妹,起来吧。”司马鸾碧扶起顾翡雀。司马鸾碧不知道她急着唤顾翡雀‘妹妹’,是不是想要听顾翡雀用那一成不变的感情叫她一声‘姐姐’。
顾翡雀抬起头来,犹豫不决地看着司马鸾碧,半响才说:“姐姐请上座。”
司马鸾碧漫不经心,木讷地任由子规引着她在榻上坐下。她只顾惊讶于顾翡雀的容貌。
娇小玲珑、楚楚动人终被倾国倾城、婀娜多姿所替代。褪去了孩子气的顾翡雀,面孔有了较大的改变。蛾眉细长弯成西子愁的模样,那双清澈的瞳眸在泪水与哀伤的长期浸泡下更加柔美,似乎每一次眨动都溢出点不知所措的幽怨情绪。鼻梁较之前窄了些许,更显得直挺。看得直教她不忍侧目。司马鸾碧记起,子规曾跟她说过沈廷寻了个容貌与顾翡雀有几分相似的宫女做替代品。之前,司马鸾碧就觉得荒谬,顾翡雀的气韵与姣美不是模仿得来的,长得相似也无法相提并论。而现在,恐怕那女子的容颜更无法与顾翡雀比拟了。
“姐姐用茶。”顾翡雀说着亲自捧着宫女沏好的香茶,屈膝行礼递给司马鸾碧。
“唉!这是干什么?”司马鸾碧吓了一跳,立刻接过茶随手放在桌上,立刻起身拉起顾翡雀来。
虽然她的位分高于顾翡雀许多,可再怎么样顾翡雀也同是皇上的女人,她没必要亲自服侍司马鸾碧用茶,更用不着再给司马鸾碧行礼。
顾翡雀没说什么,只是冲着司马鸾碧满怀谢意地勾起了嘴角。司马鸾碧只觉得那笑里与那几声‘姐姐’里都暗含着隐忍、依赖与无奈。
司马鸾碧醒过神来。这孩子大概是在谢她这三年的关照之情吧。这倒令司马鸾碧稍稍有点难为情了。
“许久没有听到妹妹的琴声了,不知今日我可有幸一闻?”司马鸾碧为了打破僵硬的气氛,如此说道。
“好啊。这就弹给姐姐听。画眉,取琴来。”顾翡雀莞尔一笑,兴致勃勃地说。神情恍惚间,又是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
听完曲子,司马鸾碧陪顾翡雀对弈了两局棋又说了些体己话,直到酉时才往回返。
走在回宫的路上,凝望着斜斜西坠的太阳染红的天际,那凄凉的琴声便又在耳畔萦绕开来。过不了几天,她就能与沈廷再见了吧。那就让时间过得再快一些吧,别再让她苦等了。司马鸾碧不禁在内心乞求道。
她不在意有人分享沈廷的爱意,因为她在意的话除了自讨苦吃、多添烦忧,毫无意义。既然如此,何不成全另一个女人的苦心?
“娘娘……您看晚霞绚烂无比,当真美丽。”子规步伐雀跃、开心地说道。
“是啊,很美……”司马鸾碧喃喃语道,若有所思。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