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翡雀.
画眉细致地将那几身素净的衣裙叠好,放入五屉柜的最底部。她急匆匆地关上抽屉,将那些衣服锁在了黑暗里。她真心希望顾翡雀有生之年不会再有机会穿这些衣裳了。放好衣服,画眉站起身打算替顾翡雀梳妆。她好久没有为顾翡雀认真地梳洗打扮了。虽然司珍房考虑到顾翡雀在服孝,给她特别打造了几只模样淳朴的银钗和几朵浅色系的珠花,可是悲戚到茶饭不思的顾翡雀又如何有心思去打理乌发呢?顾翡雀每天犹如行尸走肉,除了痴望便是痴想。若不是画眉好歹照料着,她必是一副披头散发、目光呆滞的痴傻样了。
直到最近,这种持续了两年多的沉沦才有所好转。如同从冬眠中醒来的蛇、从地底破土而出的夏蝉,顾翡雀像是做了一个漫长而凄惨的噩梦,如今也正在慢慢醒转。最初是她的眼神里有了活人应有的光彩,然后她痴望窗外景色的时间开始变短,再来她就能对偶到此处传话的小顺子点点头或者微微一笑了。
当她换下素衣,重新穿上那原本就属于她这个年纪、这个地位的缤纷鲜明的霓裳时,画眉清楚地看到了那颗从她脸上缓缓滑落的泪珠。
就当这一切都过去了吧!她都赔上了三年的大好时光了呀!画眉有些气恼地想着。只不过,她不知道该把这份愤怒给予谁,谁又最应该接受它。
画眉在寝室里转了一圈没瞧见顾翡雀,便顿时有些慌了。她琢磨着去叫在西偏殿偷懒的馨雪一起帮她找,却在殿门口碰到了倚着门框望天的顾翡雀。
听到响声,她缓缓地侧头看了眼画眉,然后轻声问:“怎么了?”
顾翡雀将头发梳成了双环望仙髻,束了两支玉钗并缀有四五朵粉色的碎花。她的耳朵上戴着司马鸾碧赠与她的玛瑙耳环。顾盼生辉的瞳眸中婉转着似水柔情,朱唇皓齿勾起恬静而淡然的笑意,阳光散碎在她还微带病色的容颜上,慵懒地替她扑上了一层充满生气的脂粉。画眉逆光打量着她的主子,不由得难以置信地用手搓了搓眼,以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一瞬间时光似乎回转了——回到了她初见顾翡雀之时。还是我见犹怜的神情,还是倾国倾城的容貌,还是一成不变的柔弱身姿;改变的是眼神中的明媚辉光,改变的是嘴角勾起的弧度,改变的是曾经坦荡而无知的心;似曾相识,是一份说不出的惆怅与无奈。
“没、没什么……哦,娘娘您要不要奴婢扶着您出去散散心?”画眉说着率先跳出门槛,轻扯顾翡雀的衣袖。
顾翡雀清浅地一笑,抚掉画眉的手,说:“不了,我想亲自制些玫瑰酥吃。你去百花苑挑几只上好的玫瑰来吧,我等着。”
见顾翡雀这么说,画眉也只好应了声‘是’便去偏房取剪刀和篮筐了。临行前,她叮嘱了一下欣云和馨雪要她们好生照看着顾翡雀,最好能陪她一起做点女红活儿之类,便匆匆走出了宫殿门。
五六月份的天是一年当中最宜人的了吧?画眉这样想着,漫步在花丛里左顾右盼。此时也是玫瑰花开得最好的时节,一朵朵红玫瑰娇艳欲滴、芬芳可人。可越是这样,画眉越无法灵活地运用手中的剪刀将其剪下。所以,就这样犹豫着,穿行了好一会儿她的篮子里还是空的。好容易,画眉才下定决心要剪下眼前这只开得正盛的玫瑰。
剪刀刚刚凑到玫瑰花面前,画眉的肩膀就被人猛拍了一下。
“画眉姐~!”小顺子的声音从画眉身后雀跃着传来。
画眉扶着花朵的左手一抖,不小心被玫瑰花根茎上的刺扎上了。
“呀!”画眉叫了一声,丢掉了右手的剪子,急忙捏住被扎出血的无名指。她忍着痛,转过脸来,嗔怪着对小顺子说:“你看你真是的!也不知道你是如何在皇上面前当差的,难不成也这么毛毛躁躁?”
被这么说的小顺子倒也不气恼,他只是慌里慌张地扯过画眉的手,语无伦次地问:“伤、伤着……手伤着了。我、我不是故意……疼、疼吗?”
画眉故意扭过身子,不去理他。小顺子就更急了,一边跟着团团转一边求饶认错:“是我不该,是我不该。你倒是让我瞧瞧啊,好姐姐。”
画眉不想闹大了让闲散的宫人看到,因此将随身的手帕抽出来系在伤口上说:“行了行了,没事。”
见手帕上并未没有洇出多少血迹,小顺子略略信了画眉的话,拍了拍胸脯舒了一口气。
而画眉捡起剪刀,重新挑选着玫瑰花,对一旁的小顺子置之不理。小顺子急得直转而挠腮,一会儿出怪样、一会儿说好话、一会儿又腆着脸傻笑。可画眉只是背着身子继续剪了玫瑰花往篮子里放,对小顺子毫不理睬。又过了一会儿,画眉发觉到身后彻底安静了下来。
到底还是走了……画眉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地想到。突然,一只曙凤蝶晃着翅膀飞落到了画眉手边的玫瑰花上。画眉又惊又喜,不禁笑起来。可当她再定睛一看,却赫然发现那只蝴蝶竟然是用草茎编的。一只手正提着这只蝴蝶来回摇晃,使蝴蝶似在翩翩起舞。画眉望向这只手的主人——正挂着一脸讨好笑意的小顺子,随即说道:“好了好了,饶恕了你。”
“画眉姐姐你可算是说话了。”小顺子说着,又有点委屈似的撅起了嘴。
“行了。你怎么来这儿了?不在皇上身边伺候吗?”画眉问道。
小顺子立刻一五一十地说:“嗨,那儿有我哥伺候着。师傅总是说‘嗯,小桂子是比小顺子多长些眼神儿。’”说到这儿,甚是调皮的小顺子故意模仿起了张高祥的姿态与声调。他又接着说:“前儿个,我有点头疼脑热,师傅便许我这几日偷懒些。这不今儿就给太后传了皇上的信儿便无事了。所以就闲着,来到处走走。”
画眉一听,放下手中的剪子,转身问道:“你病了?怎么还到处走动!快回去休息吧。实在不行,便叫御医给你瞧瞧,你也不是不够份儿的人啊。”
小顺子倒是毫不在意,嘻嘻哈哈地说:“师傅说,我怪惹人厌,估计阎王也不会待见我,所以画眉姐别担心,我啊结实着呢!再说,只是个轻微的头疼脑热不打紧。”
“少油嘴!”这下画眉可真是又急又气了。“什么不打紧,我看你是不要命!”画眉气急败坏地白了小顺子一眼,叹了口气,声音又软了下来。“我回去给你熬点鲜梨贝母汤,你喝了定会好的。”
“可是,我怎么去?”
看着小顺子那副脑袋回不过来弯的模样,画眉气极而笑,说:“你隔三差五就奉旨给抚庆宫送物件,还愁没法来?到时候我会将汤罐递给你的。”
小顺子点点头,立刻满面笑容地对画眉说:“那小顺子先谢过姐姐了。”
画眉笑笑,见篮子里的玫瑰花差不多够了,便准备打道回宫。
小顺子瞧见了,三步两步撵上去,将那只草编的曙凤蝶塞进画眉的篮子里。
“没什么好送给姐姐的,姐姐若是不嫌弃就收下,平时瞧着、看着的斗个乐儿、添个趣儿。”小顺子说完便兀自跑远了。
画眉也无法再推辞,只好收下。在回抚庆宫的路上,她反复翻看着手中的曙凤蝶,心里不禁思绪万千。
皇上其实很挂怀自己的主子,可是碍于情面与心结,又不好亲自询问她的情况。于是,便打发小顺子时不时找个由头来给抚庆宫送东送西的。这样既能保证抚庆宫的日常用度不至于被那些势利眼的太监克扣,又能及时得知顾翡雀的近况。每次小顺子都是带着一脸真诚而和善的笑意,领着几个刚入宫的比他还小的太监将那些用品、物件一一送来。他也很会察言观色,他的察言观色是善解人意的,令人丝毫不反感。他知道在顾翡雀伤心时尽量不说话,放下东西就走人,也知道在顾翡雀稍显精神时,故意与自己笑闹几句。当发现顾翡雀脸色苍白时,他会替自己督促御医前来看望。
他不同于其他的太监,一味的丢奸耍滑、机心巧诈。他多了点不该在深宫里有的同情之情。故此,画眉也愿意多与他说几句。因为跟他说话总是可以把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加疏松,将阴暗的心晒得重新蓬松。画眉想着想着就暖暖地翘起了嘴角。
给他煲药汤不过是为了聊表谢意罢了,谢他这几年记挂着、帮衬着抚庆宫;管他是出于本意还是奉旨行事都得谢谢他,仅此而已。画眉玩弄着蝴蝶在心里对自己欲盖弥彰地强调了一遍……
……
回宫后,顾翡雀兴致勃勃地烹制了玫瑰酥,并热情地邀欣云、馨雪还有画眉一起品尝。只是,当她又像小孩子一样填鸭着香甜的玫瑰酥时,泪水又漫湿了眼眶。画眉见此便劝了众人退下,小心地陪顾翡雀在院子里走了走、消了消食,就服侍她早早歇下了。
大约是寅时五刻,顾翡雀习惯性地醒来了。此时屋子里还是灰蒙蒙的。揉搓了一下惺忪的睡眼,朦胧中她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
又是在梦里吗?顾翡雀疑惑而惶恐地凝望着眼前的身影。她幻想过无数与沈廷再相逢的情景,但是从未想到过会是眼前的这一种;似乎三年的时光不过是南柯一梦,醒了便一切如旧。沈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深沉的眼睛凝重地目视着前方。听到响动,他慢慢转过头来。
“翡雀……”他声音略显低哑地唤道。
这不是梦……真的不是梦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