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千媛.
炭盆里的凤炭正噼里啪啦地燃着,一股清香弥漫在椒澜宫中。褚千媛的脚边放置着一个温热的暖炉。她闲散地侧坐在铺有貂皮的榻上,一旁紫檀木的案几上搁置着一个精致的竹制针线筐。褚千媛左手拿着一件纁色中衣,右手则灵活地穿针引线。她仔细地修补着衣领处的金镶边。她习惯性地将针在头发里擦了擦,希望发上的玫瑰花香能沾染在沈廷的衣上。不紧不慢地绣着,褚千媛抬眼看了看坐在左手边羽绒垫上的施昭容。她不施粉黛,梳着样式简单的堕马髻,穿着一身洁净却老旧的暗红色套头半臂,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宫中嫔妃倒更像是民间贵妇。
不过,褚千媛的目光绝大部分却落到了施昭容的怀中。她的穆仁正在施昭容的怀抱里甜甜地睡着,小脸因为屋中空气温热而显得红彤彤的。他的头发还很短但是已显现出了与褚千媛相同的特征;细密而掺杂着点暗褐色。最吸引人的还要数他那长长的眼睫以及与沈廷如出一辙的秀气鼻梁、挺直的鼻翼犹若刀刻。褚千媛怜爱而宠溺的目光久久不肯从穆仁的小脸上挪移,扯线的那只手也僵在了半空中。好半天,褚千媛才像大梦初醒般醒转过来。她低头情不自禁地一笑,继续干手中的针线活。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施昭容那十分有节奏的、安逸的抚慰声传入耳中,使褚千媛也有些困乏欲睡了,更何况屋中温暖的气息本就十分催人入眠。
“姐姐莫在哄了,穆仁都睡了。你再哄,该入睡的便是你我了。”褚千媛说笑着,目光款款地注视着施昭容。
施昭容会心地笑笑,点了点头。虽然不再出声抚慰,但是她那轻轻拍着穆仁一侧胳膊的手却没有渐拍渐止。褚千媛能从她凝视穆仁的目光中窥探出浓浓的爱意与深深的期盼。她不禁有些心疼施昭容。噼啪作响的炭火、安静的宫殿、亲切而惬意的气氛勾起了褚千媛的回忆。
那时,沈廷还是皇子。年满十六的沈廷没有先纳娶王妃,而是先拥有了一位侍妾——施瑾;她是沈廷的第一个女人。先皇的意思很明白,是要这个大沈廷三岁的女人好好照顾他的儿子。当年的施瑾据传是很娇美可人的,不像现在不修边幅、眼角下撇。她在沈廷身边红袖添香整整四年,独占恩宠……包容着沈廷的狂躁与戾气,爱怜着沈廷的稚气与莽撞,她望着她的枕边人渐渐成长,褪去青涩转向成熟老练。而就在这时,自己却以太子妃的身份闯入了她和沈廷的二人世界,窃走了她辛苦培育的‘果实’。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她默默的退到后方,注视着自己和沈廷新婚燕尔、举案齐眉。可是新婚过后,沈廷还是不常去见她,一日又一日,一月复一月……她慢慢醒悟过来沈廷已经不再属意于她,他已寻觅到了他真正的意中人。
红颜未老恩先断……这似乎是她注定了的命运。她选择默默的接受命运。沈廷偶尔去看她,她也不过分欢喜只是一如往常。沈廷不在,她也不绞尽脑汁的去恳求恩宠,只是静静的活在后宫之中。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沈廷心里毕竟还惦念着往日的恩爱,所以也为此费过心神:寻医术高超的御医、求天下奇珍的药材……但是,很可惜心病还须心药医,而沈廷的怜悯断不是那味不可或缺的心药。
在参汤和阿胶的滋补下,她孱弱而顽强的活着。
或许,她也曾心怀希望,认为有朝一日沈廷会回心转意。然而,随着顾翡雀和司马鸾碧等人的入宫,这个‘有朝一日’却越来越远,最终遥不可及了。而施昭容的心也随之彻底沉在了低谷。
褚千媛又想起了沈廷刚登基时,自己和施昭容的处境。刚刚登基的沈廷处理政务别说是得心应手,不手忙脚乱就已经很不错了。虽然之前他多次与先帝讨论过治国韬略、惠民之策,但是直到登基后他才彻底了解了‘纸上谈兵’这个词。于是,那一阵,忙得团团转的他除了看奏折什么也顾不上。长夜孤灯,终是寂寥。幸好,那时施昭容常来与她作伴,互相安慰照拂。几盏昏黄的宫灯下,两个女子做着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体己话儿,漫漫长夜的就这样不经意地被打发掉……
“妹妹歇会儿吧,当心累着眼睛。”施昭容的话打断了褚千媛的思绪。想当年她也是这么劝自己的,褚千媛酸涩地想到。
褚千媛放下手中的衣裳与针线,语含关切地说:“姐姐抱着穆仁手好酸了吧,还是教女乃妈抱他下去睡吧。”
施昭容摇头笑笑,说道:“没事,不打紧。”
褚千媛低头想想也是,便岔开了话题。
“还好是穆仁,若是行儿断不让抱的。”想起穆行,褚千媛便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施昭容莞尔,又接着问道:“那哭了,又该如何哄啊?”
“不哄……”褚千媛无奈地撇了下眼睫,继续说:“女乃妈一抱,他就嚎啕。若是皇上抱,哄哄也就睡了。可是,皇上也不能总看着他睡觉,所以啊……没办法,就只能等他自己哭累了睡着。”
“这孩子……”施昭容情不自禁地发出感慨,脸上的笑意柔和而慈爱。她四下里望了一圈,转而问褚千媛:“咦,对了。怎么不见穆行?去哪了?”
褚千媛轻叹一声,眼光投向宫外的天空,“跑去跟师傅学挥剑搭弓去了。”
施昭容十分诧异,“搭弓射箭?才不到四岁啊……”
“拦不下他。没办法,皇上还特地让军器监打造了适合他用的弓弩和铁剑。”褚千媛说着,心里微微起了忧思之情,刀剑无眼可千万别伤了她的行儿啊。
又聊了几句,褚千媛便重新拿起了针线。她想尽快修补好这件中衣,最好还能有空将它浆洗一遍。等晚上沈廷回来,就可以穿上崭新的中衣安然入眠。咬断衣服上的线头,褚千媛双手将衣裳提起展开在自己眼前。她自上而下地审视着,找不出一点不妥来。这件中衣是她亲手为沈廷裁制的。大概一年前吧,只会绣花的她在司衣司曹典衣的指导下费了半个月的工夫才将这件中衣缝制好。虽说沈廷是倒替着穿,可这件中衣的领口还是破损了。就在今日晨起更衣时,沈廷对正在替他整理冠冕的褚千媛说,‘这件中衣你抽空给朕补补’,说完便急匆匆地赶去上朝了。
尽管他可以扔掉换件新的、尽管他可以让司衣司的女吏来修补,然而他却选择了由她代劳——他的结发之妻。这怎能不让褚千媛欢欣雀跃?
正在这时,褚千媛一抬眼瞧见张高祥弓着身子走了进来。
“奴才参见皇后娘娘、昭容娘娘。”
“免礼。”褚千媛赶忙对这位上了年纪的、和善的老人说。
“张公公有什么事吗?”害怕吵醒怀里的穆仁,施昭容刻意压低了声音问。
“是这样,皇后娘娘,据御医诊断冯美人的胎象有些不稳。”张高祥锁着眉头,语气忧虑,“所以,为了能更好得让冯美人安胎,太后的意思是让兰静公主暂且移居他处;等冯美人诞下皇嗣再接兰静公主回去。而关于这期间兰静公主的衣食住行,太后要皇后娘娘定夺。”
褚千媛吸了一口气,想了想说:“那也只能委屈兰静公主先去别殿居住些时日了,本宫会多派些得力的宫俾前去照顾。你去回太后和冯美人,请她二人尽管宽心。”
“慢。”施昭容叫住了转身欲行的张高祥,转而对褚千媛说到:“妹妹不如先让兰静公主来我这里。我膝下无子、时间又多定能比那些宫俾更尽心地照顾、呵护公主。”
“行,那也好。我弄着穆行、穆仁实在是自顾不暇、兰静公主就有劳姐姐了。”褚千媛温和地对施昭容说。
“妹妹说的什么话,这是我应该的。”施昭容的脸上多了些欣喜的颜色。她或许还隐隐期望因为兰静公主,沈廷能对她多上点心。沈廷并不爱屋及乌,所以纵使他不喜冯美人,但是对兰静公主却仍慈父情深。
让兰静公主陪着施昭容,以打发她寂寥漫长的时光,也算是表达对她当年陪自己孤灯夜话的谢意了。只是不知冯美人会不会愿意。她大概会担心,无子嗣的施昭容因此渐渐夺去她的女儿吧?算了,眼下管不了那么多。估计为了保好这一胎,冯美人也只能同意这个决定。
因此褚千媛对张高祥说:“那你派人安排一下,将公主的用度之物搬去浮翠阁吧。”
“是。”张高祥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对褚千媛行礼说道:“皇后娘娘,还有一事。”
“说吧。”
“皇上说,今日晚膳想吃娘娘烹制的虎皮兔肉。”
施昭容闻言不禁哑然失笑。让她这一笑,褚千媛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脸颊微红轻声说道:“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
今儿是十六了;褚千媛握着手中的衣服,思绪翩迁。对她来说,月的阴晴圆缺是那么重要。她对满月的渴慕是那么强烈,她多希望天天月圆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