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轩厅。
明守靖托词女儿身体不适,不再出席午宴。陪瑾王与客人们用过午膳后,他怕自己留下的话一帮年轻人会不自在,也借故告辞。
因为今日赴宴的都是年轻人,明独秀别出心裁,在正宴过后,设下十数张高几圆凳,每张高几上都放了用紫檀镶贝嵌钿的食盒装起的十几样精美细点,并水果和酒,让众人做宴后畅聊之所。
这是效法前朝宴饮时的法子,赴宴者不必固定坐在哪里,可以随意找人攀谈。既周到又不拘束,最适合年轻人的宴会。明独秀想出这妙法后十分自得,自认可以借机接近瑾王。可惜诸事难料,她一番苦心最后都付诸了流水,反而为其他小姐做了嫁衣。
少了明独秀这个艳冠群芳的东道主在场,所有的女子或明里或暗里都松了口气。而诸家公子们虽然深感失望,但其他少女中虽无人似明独秀那般拥有惊人美貌,亦颇有几个生得不错的,便都打叠精神,留下继续小酌。
在一群竞相找瑾王或找美人攀谈的公子哥中,有一名独倚高几,自斟自饮的锦衣公子却是一脸无趣的表情,直到见到小径中一抹红影向这边走来,才面露喜色。
待对方近前后,他压低声音说道:“别人家里你也敢乱闯,你知不知道我一直担心突然里面响起喊捉贼的声音!”
“已经有人喊了,只是你没听见而已。”红衣少年慢条斯理道。
“什么?你竟如此急色!”锦衣公子大惊,随即又露出个了然的笑容:“莫非明二小姐身体不适,就是被你吓到了?”
“明二小姐?”红衣少年想了想,不太确定道,“就是那个穿得像个粉桃子,表面装得八面玲珑,进退知礼,一双眼珠子却粘在你们瑾王身上抠也抠不下来的小丫头?”
“咳咳咳!”
锦衣公子闻言险些一口酒喷了出来,咳得惊天动地,毫无形象地俯在案几上肩膀抖个不停。闻声看来的人都以为他呛得厉害,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很辛苦地在忍笑而已。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语重心长地告诫道:“姬祟云,如果让别人知道你这么评价帝京第一美人,我保证明天你就会被揍成猪头挂在城墙上。”
“我说的是事实。”红衣少年毫无罪恶感。似乎他刚才只是评价了一道菜酱添得太多肉炒得太老,做得不够地道,根本不是毒舌刻薄了一个美女。
锦衣公子无语地看着好友,决定还是换一个话题:“刚才你到底去哪里了?”
“去见了一个有趣的人。”
“有趣?比你那天从树上看到的那个还有趣?”
“这个嘛……”
说话间,姬祟云脑中不期然浮现出少女的秀致面孔。那日天孙阁她临危不乱,当街刺马之举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所以今天一认出她来,他便悄悄跟了上去,想看看这少女是否能再带给他如那天一般的惊喜。不想,看到的却是一出虚伪无聊的家宅争斗。
起初他十分失望,以为这不过又是一个为一点蝇头小利,蜗角虚名而浸婬在内闱争斗之中的无聊女子,不想,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却听到她决绝的话语。
——你是愿意做这枝上的花朵,任人采摘,还是愿自己有一双可靠的手臂,想要什么,自己去争取?
她的声音清泠动人,但骨子里透出的坚定自信却令他也为之动容。寻常男子都未必有这般胸襟,不想她一介弱女子竟有如此见地。
所以,他忍不住现了身,试探逗弄了几句,结果她的急智再次令他吃惊。
——说起来,自己好像很多年都没被人逼得落荒而逃了呢。虽说只是小小游戏之举,但他也算是落了下风。
——姬家的男儿从不退后,所以,他一定要把这场子找回来!
想到能再见明华容,姬祟云唇角微扬,露出一抹灿烂之极的笑容,衬着他朗若朝日的俊美面庞,瞬间令几名附近的小姐面上飞红,不顾矜持地打听这是谁家公子。
但深知好友个性的锦衣公子,见状却情不自禁倒退一步:“你又开始算计什么了?”
每次这小子像这样笑的时候,就代表又有人被盯上了,准没好事!
姬祟云笑而不答,随手掸了掸沾落梅瓣的衣袖,却突然发现袖袋中不知何时已是空空如也。
——难道竟是落在梅林中了?
长眉稍蹙,随即又舒展开来,他笑得更加灿烂:很好,看来老天也想让他们尽快见面呢。
姬祟云落跑之后,明府梅林间好一通忙乱。
青玉那一嗓子抓贼自然惊动了巡逻的婆子。但当她们匆匆赶来之后,人已经走了。听一脸惊魂未定的青玉哭诉了一番自己进来为小姐采摘花瓣,却遇到个公子哥打扮的外男后,婆子们不敢怠慢,立即去回禀了老夫人。
但今日委实发生了太多事情,老夫人听后认为那是误闯入内院的男宾,听说人已经走了,便不愿再多生事端,只一边差人到前面去看是否有缺少的宾客,一边加派人手,在各院中细细搜寻有无其他人,严加值守。
在婆子们加紧搜查的时候,明华容拿着青玉带回来的那样东西,端详片刻,问道:“是他身上掉出来的?”
“是的。奴婢本来想当个证据呈给老夫人,但见这东西又精致又古怪,就想先拿给小姐看看。若是无用,再送过去,就说是刚找到的。”
“此物的确精致,却也不算太难得……”明华容手指抚过金属小盒上面精致的浮雕,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但终是将它推给青玉:“不必交给老夫人,找个地方先收起来,莫让人看见。”
——那红衣少年手中竟然有这东西,看来自己判断有误,他的身份定不是寻常人。此物既在自己手上,他多半会回来寻找。届时,说不定自己可以利用一番。
不过,现在她要先做另一件事情。
“让步月过来。”明华容向屋外值守的丫鬟吩咐道。
不多会儿,传话的丫鬟便来到了步月房中。彼时她正和刚从外头打听了消息回来的小丫头窃窃私语,得知明华容并没有吃亏,反而得了瑾王邀请参加腊八宫宴,倒是二小姐受了斥责被罚禁足三日,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虽然只是白氏身边的二等丫鬟,但夫人的手段她十分清楚。这么多年来,明华容还是头一个能在夫人算计下全身而退的。自己是夫人亲自赐下的,大小姐她……她会怎么对付自己?
步月本就心中惴惴,再听到这吩咐,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她勉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依言去到小姐房间。出乎意料的是,明华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命她将天孙阁送来的衣服抬到栖凤院去。
步月刚刚松了口气,立时又犯了难。她早猜出天孙阁送来这些不当时令的衣服,必是出自白氏的授意。这会儿二小姐刚受了罚,大小姐便将这些“物证”送上门去,岂不是要刺白氏的眼么?白氏一旦发火,她这小小丫鬟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但她到底没有胆子违逆,嗫嚅着答应后,找了两个粗使婆子抬着衣箱,磨磨蹭蹭往栖凤院去了。
步月前脚刚走,刚刚听到明华容的吩咐后,欲言又止的青玉立即说道:“小姐,这样会不会开罪了夫人?”
“我与她迟早要撕破脸面,倒不如趁现在老爷对她不满,先下手为强。不过,她还不会为这点小事与我翻脸的,这只是一副药引,趁她正为明独秀被禁足之事烦恼,顺便再让她再心浮气燥几分。一旦她再想妄生事端,我自然有了可乘之机。”明华容平淡地说道,那口吻像在说一件平常之至的事情,而非步步惊心的闺阁争斗。
青玉了然地点头,忍不住说道:“听说老爷当着众人的面,狠狠责骂了夫人。虽然下了封口令,但不少地位高的下人还是知道了,他们都在悄悄说老爷太过严厉了。”
明华容无谓地笑了笑,说道:“恐怕说的不是严厉,而是无情吧。这也不奇怪,老爷就是这种人。平日里事情顺遂,你又肯奉承恭维他,就千好万好。稍有风吹草动,他就先要将旁人推出去顶缸,以保全自己的体面名声。”
这一次的事,表面上看是揭过去了,但以明守靖爱惜名誉脸面的劲头,和白氏那份爱记仇的狭隘,这两人心中定然是种下了一丝罅隙。明华容当然不会错过这好机会,她一定会好好利用……
不出明华容所料,现在正在明独秀所住的冠芳居安慰女儿的白氏,确实一肚子窝火。她本是来宽慰第一次挨罚的女儿的,但说着说着,自己反倒先流起了眼泪。
明独秀原本满肚子委屈,见向来要强的白氏竟然哭了,立即有些着慌:“母亲,你怎么了?”
白氏连连摇头,还想强撑着说无事。但话到嘴边,却忍不住变成了诉苦:“你听听你爹今天的话,一点小事罢了,他竟当着王爷的面这样骂我,亏他还是什么状元公,那种下作话居然说得出口!我替他生育儿女,又主持这个家,这十几年的情份,他居然全不顾念!”
说这话时,她全然忘了,自己私下里咒骂其他姨娘和明华容时,所用言辞是何等恶毒,比之明守靖更胜百倍不止。
有些人的逻辑就是这么奇怪,她对别人如何作践都不以为意,自己受了一点气就是天大的委屈。
对于父亲的脾性,明独秀自是知之甚深,若在以往,她定有一番话安慰母亲。但今天她同样受了明守靖的气,见母亲也在抱怨个不住,便也跟着数落道:“可不是呢,父亲今儿连您也指责上了,更不必说我。我不过是不知内情,偶然说错了一句话而已,他竟要将我禁足。这么一来,今天的听课之会还有什么意义?不是白忙一场吗!”
一想到瑾王温雅俊朗的模样,明独秀恨得反手一推,桌上的五彩珐琅小盅,就此跌得粉碎。
清脆的声音让白氏稍稍清醒了些,意识到自己不该在女儿面前说这些。
当年明守靖高中状元,游街夸官时,她对他一见钟情,磨着母亲同意了这门亲事。十几年过下来,虽然明守靖偶尔会将她气得不轻,但亦有琴瑟和谐的美妙。多年情份哪里是这么轻易能抹杀掉的,纵然爱恨交织,到底还是爱多于怨。
捕捉到明独秀话语中对父亲显而易见的不满后,白氏立即轻斥道:“不得胡言,哪里有为人孩子说父亲不是的道理?”
——你刚才不是也说了?
明独秀大不服气地想着,却没敢说出来,只忿忿道:“总之,今儿是白忙活了,连您也受了气,在王爷和一干下人面前丢尽了脸。”
这话成功地重新勾起了白氏的恨意。回想起明守靖毫不犹豫地说出狠话的情形,白氏气得连面庞都微微扭曲起来,心头本已平息的怨气,又重新串高了几分。明守靖那些话给她带来的屈辱感和毁灭感,是她一生都忘不掉的!
见母亲面色有异,明独秀也不敢再多说,便岔开话题,迁怒地说道:“也不知明华容那小贱种给王爷灌了什么迷汤,竟然哄得王爷许诺让她去参加宫宴!而且她竟还敢拿话刺我,根本不将我放在眼里。枉我当初还想抬举她,让她给我们明家铺路!”
她说这话时精致秀美的脸上一片恶毒嫉恨,若有外人看见,一定会惊讶传说中明家那个爽朗大方的二小姐,背着人时竟会是这种模样,并将这等阴毒算盘讲得这么理直气壮。
但白氏却没有斥责女儿的失态,只喃喃将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抬举她?”
白氏细细咀嚼着这句话,注意力不禁完全转移了过来,脸上也慢慢恢复了平静,甚至重新带上了笑意,一字一顿,慢慢说道:“说起来,她确是到了议亲的年纪。我本来打算先含糊着,反正她迟早是要……”
说到这里,她惊觉失言般顿了一顿,接着又道:“好女儿,你提醒了我,她还有可以利用的地方。并且,比起简简单单就让她……生不如死岂非更好!”
单是这么想着,她就觉得一阵快意涌过心头,将多年积怨熨贴平息了大半,甚至连一直压在她头上的填房二字,都似乎在逐渐淡去。刚刚在明守靖那里受气的事情,也被她暂时遗忘了。
意识到母亲的意思,明独秀脸上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得意:“母亲,你一定要为她找户好人家。”
“那是自然,女儿你放心。”白氏一字一句说道。
商议既定,白氏母女心情陡然好了不少。甚至在听到丫鬟桐影来报说,大小姐让院里的步月送来了一箱新做的不当时节的衣裳,也不曾发火。
“这事应该是天孙阁的掌柜疏忽了,但咱们既是大户人家,就该拿出气度来,别学那些小家子气的发火闹腾。你到账上取三百两银子,让步月带到天孙阁去,让他们重新给大小姐做过冬季的衣裳。顺道也将前儿给四小姐做的也取回来。”
“是。”桐影不知白氏另有打算,不欲在这些小事上显露自己对明华容的不快,虽然口中答应着,心中却大是不解。
桐影和竹枝一样,都在白氏跟前伺候了多年。但她不如竹枝活络机巧,相比之下不太得白氏欢心。这次竹枝被家法处置,她心寒齿冷之余,不免又生出要强上进的念头来,准备在白氏面前好好表现一番。是以见步月抬着东西来到栖风院时,便立即到冠芳居来禀报。
她满以为白氏会将这当成一个话柄,数落明华容一番,毕竟那日裁衣是她自己去的,虽然有竹枝跟着,但下人岂能做得了主子的主?所以还是明华容的不是。
不曾想,白氏却是一副宽容大度,息事宁人的模样。若非侍奉她多年,深知她恨极了明守靖原配母子之事,桐影几乎要以为夫人真打算做个慈爱和善的当家主母了。
怀着满心疑惑,桐影领命回到栖凤院,先安慰了满心不安的步月几句,又去支了银子。正准备送过去,可巧迎面遇上许镯。
见她神情不以为然,手上还捧着银锭,许镯眼神微闪,立即上前笑问道:“桐影姑娘,什么事这么急急忙忙的?”
知道对方近来是白氏面前的红人,桐影也不敢托大,问了好之后,原原本本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忍不住小声说道:“夫人这次倒真是好性儿。”
许镯比她更清楚白氏的个性,当下心知有异,却不说破,略略一想,反而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咱们老爷最敬重老夫人,今儿大小姐为了送老夫人回房,连王爷相请都推辞了。老夫人如何不念着这份孝心?若晓得夫人这般厚待大小姐,必定欢喜。老夫人欢喜了,老爷自然就高兴了。刚才老爷和夫人之间那一点误会,可不就化解了。”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桐影立即信以为真:“我天生愚钝,竟没想到这一层。许妈妈,今后同在夫人面前当差,您可务必多提点提点我。”
许镯自然连声谦逊,彼此客套一番,说了好些亲热话,桐影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待她走后,许镯思忖片刻,招手叫来自己在扫洒时便跟着的一个小丫鬟三三,低声吩咐了一番,让她去疏影轩传个话。她如今被提拔到白氏身边,身份不比从前,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不便再频繁与明华容接触。
不多会儿,三三便将话带到了疏影轩。明华容见这小丫头虽然神情懵懂青涩,但口齿伶利,事情说得分毫不差,便向青玉使了个眼色。
青玉会意,从老夫人新赐的物件里取了两个没有表记的金锞子赏她。待三三欢喜地谢恩离开后,青玉却有些担忧地问:“小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不是奴婢爱议人是非,但许妈妈……夫人本就是她的旧主,如今她又如愿除掉了她妹子,重新受到夫人重用,今后还肯听您吩咐么?”
“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但刚才她却特地托人来传话,就是暗暗向我表示,她依旧认我这个小姐。不过……”明华容抿了口茶,“日后且看着吧,改天再敲打敲打她。如果她真有异心……我既有办法让她报仇之后又平步青云,自然也有办法让她再重新做回粗使婆子。”
听到明华容冷淡却暗蕴肃杀的话语,青玉不免微微心惊,但旋即又镇定下来:许镯原本一无所有,是靠小姐谋划才报了仇,又重新受到重用。若她敢忘恩负义,小姐惩罚她也是理所应当。
她正暗暗出神间,却见明华容掩口打了个哈欠:“今天好累,我先歇下了,晚饭时不必叫我。”
此后十几天,明府一直风平浪静。除了不必再去家学之外,一切如常。明华容除到老夫人房中尽孝外,就是去林夫人那里坐坐,闲话家常。
这天早晨,明华容像平常一样到翠葆园给老夫人请安。经过那天的事,老夫人深觉她是孙辈中最孝顺的孩子,待她大为不同。虽然这份好仅限在口头上,甚少有什么实质的东西,但以郭老夫人的性子来说已经算非常难得。
“华容丫头,我用你孝敬的那块布裁了条马面裙,你看怎样?”
随着老夫人的话,杨妈妈亲自捧来一个包袱,取出一条暗底织金,光华明灿的裙子抖展开来。
明华容微笑道:“这门幅褶子打得很好,针脚又匀称,做衣的师傅必定不错。”
老夫人得意道:“是请天孙阁的人做的,我特地让他们多加了个薄棉衬里,冬天风大,这么穿才不冷。”
明华容掩口笑道:“可巧了,孙女儿今日穿的也是天孙阁裁制的小袄。但看这针脚怎么就没有老夫人的裙子细腻呢?难道缝衣的师傅也讲究敬重长辈不成?”
“天孙阁?”老夫人闻言不觉眉心一皱。搬到帝京这些年,为了弥补年轻时的遗憾,她于吃穿用度上都是精挑细选,比一般的官宦人家老太太更加讲究,早练出了眼力,京中有名的首饰衣裳铺子出来的东西,一望便知。
当下她细细打量了明华容的衣服片刻,肯定地摇了摇头:“华容丫头,你只怕是记混了。这是你房里小丫鬟的手艺吧?天孙阁是帝京老字号了,一针一线都极有讲究,可不是这般粗疏大意。”
“孙女没记错啊。”明华容偏了偏头,一脸认真地说道:“上次他们做错了衣裳,这回是夫人让步月领了银子,替我重新又做了几件来,昨日才送到。我知道您最懂穿戴打扮,便趁今天给您请安,特地穿过来让您看看,绝对不会拿错的。”
夫人?乍听到这个词,老夫人顿时来了精神,略一思索,说道:“那你让人把这次做的衣服都送来,我亲自替你看看。”
见明华容面露不解,老夫人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华容丫头,你刚回家来,大概还不知道大宅子里的险恶。但你那天也看见了,许婆子和竹枝那两个下作人,吃我们穿我们的,每月例银打赏更是拿到手软,却还这么着背恩忘义,竟敢做出污陷家主之事来。你虽是聪明,到底没经过阵仗,难免被底下人欺瞒呢。今儿你就好好看着,祖母教你个好儿。”
“是,华容多谢老夫人教诲。”明华容低头恭顺地说道,恰好掩过眼中一抹微芒。
两处院子挨得近,不过盏茶功夫,步月便与婆子带着衣箱,随传话的人过来了。
老夫人注重打扮的事儿在明府无人不晓,下人们甚至还给她起了个老爱俏的诨名,私下浑说。所以步月以为老夫人只是想看看大小姐的新衣,品评一番而已,并未在意。
谁想进得堂屋,杨妈妈亲自上来开了衣箱,在里面翻检几下后,面色便是一沉,回头向老夫人禀报道:“这些衣裳表面看着不差,夹里的棉花却都被人换过了。”
“什么?”
老夫人连忙命人拿近了细看。她本是衣饰一道的行家,当下接过件夹棉立领长袄一掂,就知道份量不对,索性叫人绞开一角翻看,里面赫然是一堆发黄的烂棉破絮。
老夫人平生最见不得下人在银钱上动手脚,当即怒容满面道:“天孙阁用的都是桑丝细纺棉花,市面上足足值十两银子一两呢!谁这么大胆将夹里全换了拿去变卖?!我说华容丫头的衣裳针迹不对,原来是被人悄悄拆开过了!保管的人是谁,竟这么大胆!”
闻言,步月只觉眼前一黑,骇得几乎软倒下来。这批衣裳从采买到拿回府,再到保管,都是她一手操办的,虽然不是她做的,出了事却和她逃不了关系,至少也要落个保管不力的罪名。她向来胆小,自从被白氏指派过来暗中监视明华容后,就一直担心害怕,明华容发现真相后会如何对付自己。但万万没想到,明华容竟不等她有什么小动作,就先出了狠招!
她立即跪下,将头磕得怦怦作响,一叠声讨饶道:“请老夫人明察,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等事啊!况且东西都是奴婢保管的,若出了什么事,奴婢头一个难逃干系,奴婢岂会这么愚笨!”
这话也有道理,老夫人闻言面色稍缓,有些将信将疑。
杨妈妈看在眼中,眼神闪烁不定,突然说道:“大小姐这几身衣裳用料实在,所费的桑丝细纺棉花估计约有一斤之数,拿到外头折价卖了怎么着也值七八十两银子。你一个二等丫鬟,每月例银不过五百文钱,这笔银子够你攒大半辈子,你看在眼里难保不心动。再者,小姐们的衣裳都是每季一换的,现下离开春不过一个多月,只要捱过这段日子,谁都不会再发现破绽。这么好的机会,你岂肯错过?”
她说的话正正撞到老夫人心坎里,将最后几分疑惑击得粉碎。当下,老夫人怒气更盛:“花言巧语还想狡辩,实在可恶!你们快到她房里搜检,把她私吞的银子给我追回来!”
当即有下人应声而去,步月哭着连声喊冤,老夫人嫌吵,便让人反扭起她的胳膊,并堵住了嘴。
一片混乱中,明华容深深看了杨妈妈一眼。这个平日谦卑温和,总是一身靓蓝袄裙的中年妇人,此刻突然让她有些捉模不定了。刚才那一席话,虽然正中她意,但无缘无帮的,老夫人的心月复为什么会帮她说话?难道只是为了讨好老夫人、让她有由头找白氏的麻烦么?抑或……还有其他原因?
明华容取过茶盏慢慢抿着,心头疑云越来越重。她在府内无所倚仗,容不得半点差错。今日的疑惑,必定要尽快查个明白。
过得半晌,搜检的人回来了,禀报说果然在步月房中找到了藏在床底下的一包桑丝细纺棉花。捆得十分紧密,显然是要偷偷带出去的。
人赃并获,老夫人脸色十分难看:“你是自己起了贪心,还是奉了谁的命令故意要寒碜大小姐?”
随着老夫人一个眼色,扭住步月手臂的婆子立即松手,顺带取出了她口里的手绢。步月刚要继续喊冤讨饶,听到后一句话,险吓得魂飞魄散。
将她的惊恐看在眼中,杨妈妈立即喝道:“还不快老实交待!若还敢嘴硬,便要请家法了!”
许嬷嬷与竹枝前些日子被处置后一床破席抬出府去,丢上乱葬岗的事步月虽未亲眼看见,却也听其他人绘声绘色地说过,想到那噩梦一般的场面,步月吓得手足瘫软。
但白氏的手段同样令人胆寒,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将之攀扯进来,便将心一横,说道:“老夫人开恩,奴婢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啊!奴婢日日值守,哪里有空去做这些事?况且除奴婢之外,这箱子也过了大小姐身边青玉的手,这——到底是谁做的,还未可知呢!”
闻言,老夫人怒极反笑:“你的意思是说,是大小姐自己换了棉花,然后放在你房内陷害你?”
“正是如此!老夫人明察!”步月急切道。
“那她为何要这么做?”
“这……”步月一时语塞,总不能实说,因为她是白氏派来的人,所以明华容要除掉她吧!
见她无言以对,老夫人冷笑道:“大小姐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堂堂一个小姐竟会陷害你?说什么梦话呢!不愧是那贱妇房里出来的,忘恩背主的样子统统一模一样!”
见她一时忘形失言,杨妈妈忙说道:“老夫人保重,仔细气坏了身子。”
老夫人这才惊觉自己一时口快,当着众人的面把平日私下里对白氏的称谓带了出来,不禁老脸微红,但很快又强硬道:“难道我说错了不成?!将这种偷鸡模狗,还敢大胆污蔑主子的下人放到小姐房里,就算不是故意为之,也难逃一个治家不严的罪责!华容丫头,快来扶着我,祖母这就给你出头去!”
明华容却一脸难色,连连摆手道:“老夫人,今儿的事都是我不好,是我没管好房里的人。劳动您替我捉出小人,我已是惶恐得不得了。怎么还能让您为了我,与夫人——与夫人生出口角呢?”
将她脸上的惭愧为难之意尽收眼底,老夫人越发觉得这孙女可人疼。况且此事虽然是打着替明华容出头的旗号,实则有一多半是为了她自己撒气,难得捉住白氏的痛脚,她岂有就此丢开的道理。
当下她不由分说,硬将明华容拉过来便往外走:“凡事总得讲个规矩,既是你们夫人没打点好,自然该说她一说,否则这府里迟早得闹得不成样子。”
明华容无从拒绝,“身不由己”地跟着老夫人与一干下人,押着步月来到栖凤院。
这番阵仗自是早有小丫头报给白氏知道。
素日里白氏与郭老夫人虽然不睦,到底还维持着一份假惺惺的客气,老夫人便是偶尔拿话刺她,也尚可忍耐。但连日来几次三番被对方当众数落得无言以对,白氏肚里早积了满腔怒火。
现下听到下人禀报,得知郭氏又来找碴,白氏怒道:“这老货又来浑搅什么!我看在老爷的面子上让着她,她还真当我是泥捏的软性好欺不成?!”
一旁,许镯劝道:“夫人,老夫人再如何糊涂,毕竟顶着个长辈名份,您若在她面前失言,反倒是您的不是,又给她送去一桩把柄了。”
“这些——我自然知道!”白氏精心保养的面孔上,因神情扭曲而显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令她精心妆饰的容貌大打折扣:“所以我才一忍再忍!”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努力将心中的怒气压下去,才在许镯桐影等一众丫鬟婆子的环簇下,到正屋相迎老夫人。
远远看见老夫人身边竟还有个明华容,白氏细眉一皱,突然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稍顷老夫人等进了屋,听罢杨妈妈含沙射影的一番话,白氏只气得额上青筋乱迸:老夫人也就罢了,毕竟担着个长辈名份,她咬咬牙也就忍了。明华容一个平民之女生的贱种,竟敢仗了老夫人的势,惹事生非,闹到自己面前来!
不过,她对步月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当初之所以挑中她,就是因为她心细胆小,容易拿捏。若明华容想借老夫人之手除掉自己安插下的人,怕是打错了算盘。她定要将局势扭转过来,反让这小贱种吃顿苦头!
打定主意,白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夫人莫急,这个步月当初在媳妇房里当差时,颇见过不少好东西,媳妇甚至还将首饰匣子交予她保管,都从未出过岔子。当初媳妇也是看她心细老实,才将她指去服侍华容。怎么人一过去,性子就变了呢?”
言下之意,是嘲讽这区区七八十两银子,步月根本不会放在眼中了?
受到质疑,老夫人面子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哼了一声,道:“那你倒是说说,华容丫头好端端的新衣怎么被人换了夹里棉花?那些棉花又为何跑到她房里?”
白氏不慌不忙道:“这个却需要细细查处了。毕竟衣箱虽是步月保管,但从东西送入府再到她手上,可是周转了好几手。再者棉花本是死物,还不是随人到处放。”
这却是要使拖字诀了。凡事只要一拖,就能有许多转圜余地。可以将原本的线索抹杀,也可以制造出新的证据。
老夫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毕竟白氏说得在理。但她兴冲冲地过来找麻烦,怎愿意铩羽而归,一时不由便僵住了。
这时,却听许镯柔声说道:“夫人,奴婢听说步月替大小姐去订衣服的那天,顺带将四小姐的新衣也取回来了?”
明霜月被迫独居小院养病两个月,日子十分沉闷。白氏为了补偿她,不但送去许多新奇东西,更三五不时地为她裁制新衣,只盼哄她高兴。这在府中本不是什么秘密,况且许镯又是白氏身边的人,知道也不足为奇。
白氏径自呷了口茶,漫不经心道:“不错。”
“依奴婢看来,如果步月真做了这等事,那被动了手脚的必定不止大小姐一人的衣物,兴许还有四小姐的。夫人若一时找不到证据,何不去看看四小姐那日由她带回来的新衣呢?若果然不妥,必是步月做的无疑。反之,那么步月也许是清白的,慢慢再查证便是。”
话音甫落,一直哭个不住的步月立即挣扎着磕头说道:“夫人,奴婢发誓真没有做过,就请您验看四小姐的衣物,还奴婢一个清白!”
而明华容面上却是掠过几分慌张,虽然随即掩饰般拔弄着衣角低下头去,这一幕却没有逃过白氏的利眼。
白氏立即带着几分胜券在握的高傲,微笑起来:“言之有理,许镯,你就去四小姐院子走一趟,将那天的衣物取来。”
老夫人有些警觉地看过来,本能地觉得不妥。但在她犹豫着要不要阻止时,许镯已经领命去了。
等待的时候白氏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明华容的表情,见她虽然坐得端正,但脸上的笑意怎么看怎么僵硬,心中不禁得意起来:不长眼的小蹄子,跟我玩这套栽赃嫁祸的把戏,你还太女敕了点!瞧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待续过两盏茶之后,许镯不负众望地带着东西回来了。白氏努了努嘴,示意她将衣服取出来。
但看清衣物之后,众人不禁都愣住了。
许镯愣了一愣,道:“奴婢本以为……所以刚刚也没细看,待秋霁包好后,奴婢便带过来了。”
老夫人却是一脸掩不住的喜色:“果然是这贱婢做的!你还有何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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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突然发现之前给明家小姐们排行,竟然把温油沉默滴檀真姑娘给漏了嗷嗷,按岁数她比明独秀小一个月,是三小姐,明若锦是五小姐,明霜月是才四小姐。我速度将前面的笔误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