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明华容将自己拒之门外,姬祟云顿时急了: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他立即悲愤地控诉:“你明明说过要请客的!”
“我答应了么?”明华容悠然问道。
“你——”姬祟云气结,半晌迸出一句:“我饿了!”
明华容分毫不为所动:“出了尚书府前行两百步,那里就有食肆酒楼。”
看来这女人铁了心是不会让自己进屋了。姬祟云只得悻悻做罢:“哼,就当你欠我的,下次一定要你请回来!”
说罢,他转身拂袖而去,大概是心情不好,来时片叶不沾的身法,这会儿却扫了一地落梅。好在冬夜寒风萧萧,谁也没注意到这一幕。
所以,更不会有人发现,转头的那一瞬间,姬祟云面上的悻然之色陡然一扫而空,瞬间又是神采飞扬的含笑模样。
明守靖是文臣,又是寒门新贵,家中便不像其他簪缨世家那般蓄有护卫。当下姬祟云没费什么力气,如来时一般轻易潜行出府后,刚转过外墙拐角,便有一道身影从黑暗中蓦然显出,向他行了一礼:“少爷。”
来人身法迅捷,丝毫不在姬祟云之下,但声音却是十分苍老,一听便知道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
见到来人,姬祟云恼道:“甄老,你又不听我的吩咐!我早不是两三岁的女乃女圭女圭了,用得着你亦步亦趋跟这么紧吗?”
“我奉主人之命护卫少爷,岂能因少爷年纪稍大便置之不理。再者现在虽然是在昭庆,亦不能不小心谨慎,若一时疏忽给了乱臣贼子可乘之机——”
“行了行了,我全都知道,求求甄老你别再说了。”能让姬祟云头疼的事儿不多,这个忠心耿耿却又古板耿直的老护卫却算一个。为了防止对方一路扯到若有万一岂不愧对姬家祖先之类的老调上去,他赶紧转移话题:“都快宵禁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再说话吧。对了,你收到师父的传书没有?”
“少爷,前辈还没有传书过来。”
闻言,姬祟云眼中流露出几分轻松:师父没有消息,就说明还不知道他之所以答应来昭庆的的真实意图。不过,这事儿瞒得越久,师父秋后算账就越是厉害呀……
他正暗自心虚间,不经意模到怀里的航海图,顿时眼前一亮:事情一定,他就跑去出海!师父和师兄都是上船就晕的旱鸭子,肯定追不上来。等过上四五个月事情平息了再回来,久别重逢师父肯定舍不得骂自己了。嘿嘿,就这么定了!
姬祟云正想得眉花眼笑,蓦地神情一凛,眼神蓦然变得凌厉。他一把拉住同样警觉起来的甄老,瞬息之间,两人身形悄无声息地一矮,藏在黑暗处一块下马石后面。
而在刚才他们立身处不远的道路上,几名黑衣人正打马疾掠而过。马蹄踏在长长的石道上,却没有一点声音。借着天际数点寒星一看,才发现这些坐骑四蹄上都包有棉花,口中更是戴上了勒嚼,以防半路嘶鸣。
夜色深沉,这群黑衣人却依旧刻意隐藏行踪,显然是不希望被人发现踪迹。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长道尽头,隐藏在暗处的姬祟云与甄老才轻声交谈起来。
“少爷,我还以为是——”
“甄老,你不必如此紧张,看这些人马镫和掌蹄的样式,都是昭庆的。这里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原来暗地里也不太平。甄老,‘他’并不知道师傅在昭庆还有位至交。而且‘他’必定当我隐匿行迹,小隐于野,万万想不到我竟会住在昭庆高官之家。”
沉默片刻,甄老说道:“少爷,其实‘他’——”
“若你想为‘他’说情,却是不必了。当初我就说过,如果你决心要跟随我,就不许再理会那些旧事。一旦起念,你必须马上离开,我身边不需要口不对心之人!”
黑暗之中,甄老看不清姬祟云的表情,但却清楚地看到,那色如琥珀的双眸中,全无平日的嘻笑随意,极冷极亮,灼人得像是天际高悬的孤星,明灿如斯,却又教人心惊胆寒。
——少爷的眼神气度,真是越来越像主人了,可惜却是……
心中划过一声叹息,甄老微一低头,说道:“我自是谨遵主人之命,追随保护少爷。”
“希望你说到做到。走!”得到承诺,姬祟云却并未露出笑意。他深深看了一眼低头无语的甄老,身形一展,一身如火红衣随即没入夜色,再也看不分明。
甄老再度无声一叹,立即展动身形跟上。很快,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不辨去向。
高墙深闺之内的明华容,丝毫不知自家门外发生的这一幕,喝着青玉刚刚在小炉上熬好的细粥,她慢慢回想着刚才与姬祟云相处的情形,不放过每一个细节。
——此人身手不凡,且能在短短时间内拍板与自己交易,并且还立下重誓,说明是个极有决断的人。虽说他来历成谜,但看他的为人,应该会信守承诺。再说自己也是留了后手。那份航海图确实能带来巧夺天工,价值不菲的黄金器皿不假,但却有极大隐患。前世自己费了许多周折才解开这个麻烦,若对方真想要过河拆桥,她也有把握能让他赔得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这件事情,至少还得四五个月才有结果。目光落到刚刚将金子全放进去了的架子床暗格上,明华容思绪随之游移而去。王掌柜送了这笔金子过来,却又意图不明,自己也许该前去拜会拜会,试探一番。
不过,这些都是往后的事了,操劳了一天,现在她最想做的只有一件事——睡觉。
与此同时,孙姨娘房中。
昏迷了大半天,傍晚时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孙姨娘立即忍痛强撑起身,先打发丫鬟悄悄去找了白氏,又借伤痛需要药物、请好大夫之名,另外着人去找明守靖。
去找白氏的丫鬟最先回来,却是吃了个闭门羹。她早知道以白氏的性子必是要置身事外,难保还要趁机落井下石,原本不过求个万一而已,被拒绝了也不以为意。真正让她不安的,是明守靖的态度。
“老爷……老爷没说要亲自过来吗?”她拉着随后回来的那个婆子,再三确认道。
“回姨娘的话,老爷只说等下会让李总管过来和您说话,既没答应您求的事儿,也没说会自己过来。”婆子禀报道。
孙姨娘有些失落,随即又自我安慰起来:“这样也好,老爷素来有些洁癖,若看到我的伤口,说不定要心生厌恶,到时说不定连那仅存的几分怜惜也不再有了。就这么着,老爷念着我往日的好,定然还会关照于我。将来等我大好了,老爷定会重新看重我的。”
以她的性子,本不会当着下人的面将这些话宣之于口。可突遭大变,她很难冷静下来,虽说她内心深处也明白,以她的伤情,这容貌已经是毁定了,就算好了也难免留疤,明守靖的宠爱是不必再指望了。但人都有个侥幸心,虽然明知明守靖所爱不过自己的容色,她还是忍不住期盼对方会念在往日旧情上,善待自己。
沉浸在自我安慰中的孙姨娘没有注意到,去向明守靖传话的婆子听到她的话后,眼中闪过几分不以为然。孙姨娘受伤后脾气比平时坏了许多,所以刚才有些事她并没敢说出口:老爷看到自己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她还嫌不够么,还要折腾什么”,待她战战兢兢禀报完孙姨娘交待的话后,老爷依旧一脸冷漠,不置可否。她惴惴不安地退下等待许久后,还是其他人过来告诉她,老爷会派李福生总管过来看看孙姨娘。
——这种种迹像,都不是什么好兆头啊。看来,虽然之前老爷只说让姨娘养伤,但现在说不准又改了主意。希望等下李福生过来时,可别生出什么事牵连到自己。
婆子正暗自默祷间,门外便有人报李总管过来了。通报的人一语未了,还不等房内人说话,李福生便直直进了房间,随口问了声“孙姨娘安好”,目光便落在孙姨娘被白布裹得只剩一双眼睛和鼻孔半露在外的面孔,眉头悄然一皱。
他这般态度几乎可称得上无礼了,与以往的殷勤周到大不一样。但孙姨娘乍见他过来,心中却是涌出几分希望,根本没留意到这些细节,从榻上勉力抬起身子,只顾着追问道:“老爷让你捎什么话来?快告诉我!”
听她声音微弱而急切,李福生眼中不觉闪过一丝怜悯,随即便是一派漠然:“老爷吩咐,让姨娘三天后迁到别庄养病。”
别庄养病?!
分明是深冬,但孙姨娘却在这一瞬间听到了雷电之声,击得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李福生又道:“老爷体谅姨娘生病,所以特地多给了您三日收拾打点的时间,希望姨娘感念老爷一片苦心。”
苦心?前夜还在自己房里,与自己温言密语,鱼水交融的枕边人,今天竟然绝情地要赶重伤的自己离开,而且还有脸说苦心?!这怎么可能?她绝对不相信!
孙姨娘立时厉声说道:“我不信!老爷怎么会说出这种绝情话?定是你在里面捣鬼,要么是那姓白的恶婆娘!一定是她嫉妒我得了老爷的宠爱,容不下我要赶我走!不行,我不能让她得逞,我要见老爷!我要求老爷替我做主!”
说着,她不顾自己衣冠不整,掀起被子就要下床,吓得一干丫鬟婆子们赶紧去劝解阻拦。但满心绝望的孙姨娘势若疯颠,虽是病中,力气反而比平时大了几倍,众人猝不及防,竟被她挣月兑开去。
眼见她即将跑出门去,李福生转头使了个眼色,跟着他过来、先在廊下等候的两个婆子会意,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拉住了孙姨娘。
“放手!你们要做什么!李福生,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不敬!待我回明了老爷,一定要狠狠处置你!”孙姨娘平时温柔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她状若疯妇般使劲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那两个力大的婆子,便气急败坏地大叫大嚷着,威胁李管家。
见状,李总管连最后一分面子也不留了,冷冷说道:“孙姨娘,你放尊重些,莫要把最后的体面都折腾光了。话是老爷亲自吩咐下来的,你嚷破天也没用。你在外头做下这等败坏府上声誉的事情,老爷没当场打杀了你已经是格外开恩了,难道你要自己闹到鱼死网破才肯罢休?”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字字句句敲在孙姨娘心上,击得她胸口一阵阵地闷痛:是啊,老爷就是这样的性子,最看重脸面。这事儿若是现在自家人眼前,她至多被幽禁一阵子,回头求个情,老爷未必不肯饶过她。可偏偏是闹到了外面,又惊动了瑾王,老爷又如何肯放过自己?说起来,此事皆是白氏惹出来的!若不是她威逼利诱,自己现在仍是备受荣宠的侧室夫人,何至于被逐到庄子上去!还有那明华容,如果不是她诡计多端闹了后面那一出,自己又怎会惹来瑾王?!
隔着面纱,李总管看不清孙姨娘神情,见她渐渐停止了扭挣,还以为她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便放缓了语气又说道:“姨娘自己是去了庄上,五小姐可还在府里。往后这三天,姨娘但凡行事之前,还该多想想五小姐才是。”
他说这话倒不是出于好心,却是怕孙姨娘万念俱灰之下又做出什么事来,折腾出妖蛾子不说,自己也难逃干系。便暗含警告地提醒孙姨娘,明若锦还在府内,若她真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迟早要报还在女儿身上。
这话像是重担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孙姨娘。她的面孔刹那间变得比白布还要惨白,身体也轻轻哆嗦起来:若锦那孩子个性骄纵自大,又轻信冒失,一旦失去自己的关照爱护,定然会马上被白氏和明华容嚼得渣也不剩!
见她瘫软下去,李总管又是满意又是不屑地吩咐道:“还不快扶姨娘上榻歇着。”
满心为女儿将来命运担忧恐惧的孙姨娘毫不反抗,顺从地任由婆子将自己架上了床。她甚至不知道李总管是什么时候走的,待她从惊惧中回过神来,房间内已只剩下一名心月复丫鬟。
“姨娘,要不要我悄悄将五小姐叫过来?”伺候多年的丫鬟听了李总管刚才那番话,又见孙姨娘久久不语,自然猜到了她的心事。
“也好——不,不要!”虽然恨不得立即见到女儿,孙姨娘还是忍痛坚决否定了丫鬟的话。然后似是解释,又似是说服自己一般,低声说道:“若锦是块暴炭,一旦见了我这模样,肯定立即要闹起来。她又是在禁足中,届时惊动了老爷,不但我罪加一等,连她也要受牵连。万一老爷因此厌恶了她,往后白氏就更容易拿捏整治她了。怎能为我一己之私,连累了她的前程呢。”
这番拳拳慈母之心的话听得丫鬟暗自垂泪,怕勾得孙姨娘更加伤心,便强颜欢笑地安慰她:“既然老爷这次铁了心,姨娘就且在庄子安心养病。待翻过年去,五小姐就快满十四了,正是十五的虚岁,届时说门好亲事,等再过上一两年五小姐出了阁,自然央着老爷将您接回来。满打满算,也不过忍耐两三年的功夫,您就熬出头了。”
听到这话,孙姨娘愁容淡开了些许,但依旧忧心忡忡:“本来说趁这些日子姓张的那个走了,老爷重新抬举宠爱我,我便趁机说几句话儿,替若锦将亲事定下来。谁知现在……白氏是个毒妇,没有我替若锦张罗,还不定她会将若锦寻门什么腌攒人家。那岂不是将我女儿一生都断送了?不行!我一定要想个办法阻止!”
她说了这半天话,牵动脸上的伤口,白布上又隐隐渗出血来。丫鬟看得害怕,连忙阻止道:“姨娘合上眼睛慢慢想,我再替您敷个药。”
说着,她急急去拿了剪刀并新的白布伤药等物,小心翼翼将孙姨娘脸上的白布剪开揭下,重新为她洒药换布。
虽说已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在揭开白纱,看到孙姨娘脸上红肿泛白的伤口时,丫鬟仍然有心惊手抖之感。昔日这张面孔有多么柔美,现下它就有多么狰狞可怕。
看着那密密麻麻的血洞,丫鬟几乎快握不住装药粉的瓷瓶。她正咬牙定神间,一直闭着眼睛的孙姨娘却突然睁开了眼睛,这下顿时显得更加可怕,丫鬟险些没惊声尖叫起来,但孙姨娘却不理会这些,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急切说道:“我有法子了!老爷不是向来相信吉兆么,我就先在庄子上吃上两个月的斋,平日再念念佛经,到时作些异像出来,说我的诚心感动了菩萨,菩萨保佑我女儿将来大有福气。再让人报给老爷知道,这么一来,老爷定会多替若锦考虑几分,不会任由白氏将她轻许给下作人家!”
这法子听着虽然荒谬,却已是已然失势,无依无凭的孙姨娘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丫鬟不愿她再担忧,便半是哄慰半是安抚地说道:“这法子听着不错呢,到时老爷一定会善待五小姐的。姨娘还是先将药擦了,趁还在府里,再好好将养两日。等临要走了,再告诉五小姐知道。”
得到认可,孙姨娘立时松了口气,连连点头道:“你说得很是。索性我连若锦的面儿也不要见,省得到时她哭闹志来不好收场,等走时留个信儿给她便是。”
三日后,栖凤院。
白氏放下描眉的墨黛,将髻心的衔珠凤钗正了一正,扶着许镯的手站起身来,刚要出门,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微一偏头,问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姓孙的那个是今日离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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