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五rì,因被刘老夫子留堂,吴丰子等不及自己先走了,方生石只好独自一人回村,因已近黄昏,路上行人甚少,当来到一三岔口处时,隐隐听到前面传来马蹄声,不一会,过来一个骑马的汉子,这人年约四十,身形高大,一身灰衣甚是邋遢,头上蓬松挽了个道髻,长得倒也滑稽,眉毛象胡子,胡子象眉毛,方生石忍不住都想笑了,更可笑的是坐下的马干瘦如柴,驮着这付长大的身躯累得直喘气。这邋遢汉子看见方生石愣愣的立在道旁,就问道:“小孩,你是来接我的?”
方生石听他这样问话,一愣,就摇了摇头。
他又问“你是在等人?”
方生石又摇了摇头。这人“哦”了一声,自言自语说“原来是个哑巴”。
方生石听到了,就对他说“我不是哑巴”。
这人又“哦”了一声,自言自语说“不是哑巴,原来是个傻子”。
方生石又好气又好笑,就说:“我既不是哑巴,也不是傻子。”
邋遢汉子还是“哦”了一声,问说:“小孩,你知道怎么去桃花岭吗?”
方生石心下一动:去桃花岭?莫不是去降鬼的?只是这模样哪里象什么仙师,倒象是个常骗吃骗喝的江湖混子。不过既然见问,方生石倒老实,一五一十的把路径说了个明白。邋遢汉子听完连谢字也不说一个,径直就走了。
方生石见如此心下好生郁闷,碰到一个如此不知礼的人。待要走开,忽然心下一动,既然是去桃花岭,必然是降鬼的,既然是降鬼的,必然是有点子本事的,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于是转过身来,看那邋遢汉子还没走几步,就问:“大叔,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邋遢汉子背过身体,变成倒骑马,有点生气的说:“什么大叔大叔的,话也不会说,你应该叫道长。”
方生石一听心里嘀咕:谁不会说话了?不得已,只好说:“这位仙师,请问您如何称呼?”
邋遢汉子听了似乎很满意,样子颇为得意的说:“小兄弟是个明白人,仙师?不错!一听就是个读书人说的话,”又说“你问我的名号,那你听好了,我乃九天仁信至诚聪毅道德玄妙伏魔弘法灵觉法师,你可听说过我的大名?”
方生石从来没有听过这么长的名字,就连有多少个字也记不住,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邋遢汉子看见我掰着指头愣在那里,很是高兴,哈哈一笑“小孩,你被吓住了吧,其实听过我名号的人没有不被吓住的。”
方生石听这邋遢汉子这些话哭笑不得,还让他想起回风塔的那个千年蛇怪,所说的话几乎都是一个调。方生石倒也实话直说:“我没听过这么长的名字,记都记不住所以不知道怎么说好。”
邋遢汉子脸sè转怒,“哼”的一声“无知小辈,耽误工夫”。
说完也不再理方生石,转回身,手在马上用力一拍,马受此一激,瞬时迈开快步,但没走几丈实不堪重负,又一步一搭的走起来了。方生石愣在路边,待回过神来倒觉得好笑,今天看来出门不吉利,甚是晦气,路上碰上这么个疯道士。
方生石摇了摇头不再理会,继续往家回。没想到还没有走多久,迎面又气喘吁吁的跑来一人。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看过去倒让人一时难忘,脑袋大些,嘴巴大些,四肢却略显得短些,一身的衣服也显得宽大些,不过面相颇为喜气。
少年人跑到方生石跟前,停下喘着粗气问:“这位小兄弟,你有没有看见我师傅从这里过去?”
方生石奇问:“你师傅是哪位呀?”
少年人面露尴尬之sè说:“就是一个个头挺大,衣服挺脏,说话有点糊涂,骑着一匹瘌痢马的道士。”
听少年人这么说,方生石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心下早已明白,就说:“刚才是有个道士模样的人从这里过,就往我身后方向去了。”
少年道了声谢,又急匆匆的追了过去。方生石看着少年的背影,心想这师徒二人论长相真是各有千秋。暗笑了一声,不再理会,自行回家去了。方生石却不知异rì三人还会相见,而且还有着不小的渊源,这是后话了。
第二rì,方生石和吴丰子路过村口小酒肆前,见一张桌子周围围有一伙子人,约有十人,与往常三三两两的喝酒、喝茶闲话颇为不同。方生石和吴丰子两人好奇也凑了过去。
只听一人说:“方豆腐,你昨晚果真在冯家见捉鬼了?”方豆腐这人方生石认得,三十来岁的年纪,算起来是他的堂叔辈,因家中是做豆腐营生的,所以大家伙喜欢叫他方豆腐,这方面十几里的大家所要的豆腐几乎都是他们家供应。
只听那方豆腐说:“这还有假?我昨天下午给冯家豆腐,谁知道耽搁晚了,正被冯府管事好生数落,正好瞧见冯府请的一道士趁夜要到桃花岭捉鬼,我这辈子也没正经见过如何捉鬼,所以就乍着胆子也跟去瞧瞧。”
“哦?方豆腐,你倒说说如何捉鬼?长这么大了我也没见过,你得说来听听,让大家伙也听个新鲜。”一个人嚷着说。
“不急,我先喝口酒,润润嗓子。”方豆腐卖上了关子,不急急忙忙的呷了口酒,又添了添略有点干燥的嘴唇,方才缓缓道来。
“先说这捉鬼的道长是师徒二人,他们说是住在雀儿山白鹤观的道长,你们还别说,这师徒二人长得有点寒碜,而且更好笑的是那道长还骑了匹瘌痢马,实在有趣,我当初也想,这道士看这模样,捉鬼估计是不行的了,说不得要被鬼收了去,谁知还真是有大本事的人……”方生石听到这想起遇到的那俩师徒,禁不住想笑,“……别的法师捉鬼,要建法坛,祭牲口,取法符,没有几天时间的准备就不成事,这白鹤观的道长却简单得很,空着两手一个人独自跑到桃花岭上,我们这些个旁边看的人哪里敢跟过去?只跟在他那徒弟后面远远的瞧看。那道长站在岭上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也不知道从那里窜出来,铺天盖地的岭上满是黑乎乎的黑影,实在吓人,最吓人的是其中一个黑影,起码有两三丈高,还有一双跟灯笼似的眼珠子,你们没见过,见过准吓一跳,你们都知道那冯府的管家冯六爷吧,那是有名的狠辣的人,平rì里欺负咱们欺负得跟狗似的,谁知道那黑影子铺天盖地的一出来,第一个腿肚子一软,一先坐地上了,还尿了一裤子,我都比他强些还能站得住……”
“你就先别说那冯六爷了,先说后面怎么样。”一伙子人正听到关键处,哪里耐得住方豆腐在那里卖弄,一个劲的催促。
“见那铺天盖地的黑影,那道长却不慌不忙站在岭上就跟那神仙似的,等那些黑影靠近了,只见那双手的袖袍一挥,无数火星子飞了出来,一沾上那些黑影,就象着了火似的,那些黑影子一个劲的惨叫,那叫一个凄惨,我们都捂住耳朵,浑身哆嗦得了不得。约莫一顿饭的工夫,那些黑影就不见了,只剩下那个象灯笼般大小的黑影,向地里头一窜,然后就不见了。那道士也不含糊,跟着也向地里头一窜也不见了踪影。我们一伙子人就在那里干等着,心都快跳出来了,生怕那道士出了什么差错,那灯笼眼恶鬼突然窜到我们跟前。不过那道士的徒弟却跟没事人似的,一点也不担心……”说到这,方豆腐又停了一停,又呷了一口酒。
这时一个略粗的声音骂说:“喝什么酒?方豆腐你再卖关子,小心明儿我们把你那豆腐坊子给砸了。”看来有人有点急了。
方豆腐呵呵一笑说:“其实后面也没什么了,大概半个时辰后,那道士也不知道从那里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串佛珠子。然后走到冯六爷跟说前,妥了,掏五百两银子吧。”
听的人好生纳闷,不甘心的说:“就这么完了?”
方豆腐说:“要说事情还有一些,那冯六爷听道士这么说,不怎么相信,还没怎么想好如何答话,那道士就要把手中的那串珠子递给冯六爷,又说了,你们瞧见没有,这叫镇魂珠,每颗珠子里头镇着一百个鬼魂,不知道怎的坏了一个,所以里面的鬼魂就出来了,要不相信你可以再砸一个试试看。那冯六爷本来要接过那珠子,可听道士这么一说,手就象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缩得比什么都快,头还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让道士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然后就邀道士到冯府一叙,接着我们大家伙就都散了。”
听方豆腐说完,一时俱静,静了一伙子,众人又纷纷闲话议论起来。方生石和吴丰子听了方豆腐的言语,却是心cháo汹涌,想起那rì的情状,一阵阵的后怕,多事砸了颗珠子,酿成大祸,要是当rì不当机立断跳入地河之中,怕不早已死去多时。令方生石还想不到的是那个路上遇到的“疯癫”道士却是个大有本领的人,看来这人的样貌实不可以常理而加以揣测。不过最让方生石和吴丰子想不到的是,因为那道士事后一句无心的话,使得古榕村风雨飘摇陷入危难之中。
那晚,道士为了悬赏的银钱,不得已和冯府那位管事冯六爷一起去见了冯家家主冯老爷。到了冯府,冯六爷先将道士师徒安置在大堂款待,自己独自去后堂向冯老爷禀报。那冯六爷是个会凑趣的人,见了冯老爷,冯六爷直将当时的情形三分也说成了六分,直把道士夸成了天上有地下无,要是道士在场饶是他脸皮够厚,保准听了也会面红耳赤。那冯老爷听完,对这道士的本事大为倾心,自是有心结纳,于是摆筵后花园望chūn阁盛情款待。这望chūn阁是冯家后园中一处五层的阁楼,号称熙雎第一阁,端的是富丽堂皇,但凡贵客来访,自然此处招待最佳。筵席之中,冯老爷自然随口问起降鬼情形,那道士自然也不是谦虚的,叙说时把当时情形也增加了一分,因那冯老爷因先前听过那冯管事的言语,还以为道士谦虚,自然又是大赞赏一番,听得道士心中暗自得意,只他那小徒弟一人独自肚子里暗笑。那冯老爷又问起鬼魂的原由,倒还算老实,不加半分的直言相告,冯老爷沉思半刻竟然问起桃花岭的风水来了,道士虽说有些不奈,但五百两银子未到手,也不好露出不悦之sè来。只是那道士虽有些神通,奈何风水地理非其所长,幸好修道的人于五行之术甚是通透,就以五行之说加以做解,聊作应对。
道士假作沉思状,说:“冯公既然相询,我当实言相告,贵园的桃花岭,岭上草木繁茂,水气充盈,且有地河相浸润,当有水德。”
冯老爷说:“哦?既然仙师说是水德,不知这水德有什么说法?”
道士知道其意,于是胡乱说:“水德自然是好的,万物滋生、物华天茂离不开水,贵府居于水德,自是子孙繁茂,昌盛百载了。”道士也不忘说些好话。
那冯老爷自是大喜,忽然又想:“如yù常保,不知可有甚么禁忌或相冲?如有,有何法可避之?”
道士心下微怒,说他昌盛百年,还想如何?还想千万载,不可谓不贪,心中虽这样想,话里可不会这样,笑说:“冯公所虑甚是,按五行之法,土、水相克,只要小心避过土德者,自然就没有什么妨害了。”
那冯老爷就问:“依仙师所观,这附近可有妨害之处?”
道士心下越发不耐,只想早些将此事打发了,于是忍着怒气,在这望chūn阁上假装向远处观望一番,见东北处的有一片黑云遮住一处地方,月光照shè不透,且那处地方地势略高,触目可见,于是指着那地方说:“冯公请看,那处乃厚土之地,只要小心此处便可以了。”
冯老爷看去,那处依稀记得是古榕村方向,心想这位仙师果然厉害,那古榕村的可是本县极好的一处地方,黑土厚地滋养千年古树,正是风水极佳之地,自己早已觊觎多年,可惜没有什么好的由头,故而一直未能得手。既然仙师这样说那就得一番打算,务必到手才好。
那冯老爷不动声sè之间心中已有一番打算,自然不会说出。和道士闲话一番后,宴席才散,又留道士师徒住了一晚,第二rì封了六百两银子以做谢礼。道士见凭空多了一百两银子自然是喜出望外,假意推辞一番后自和徒弟回归本观去了。
送走道士后,冯老爷召集家中的长子和三子以及管家过来商议,这冯老爷有四个儿子,按族中辈分为思字辈,然后以仁、德、信、义为名。长子冯思仁在熙雎县城打理冯家的生意,为人jīng明狠辣,且极有手段,县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狠他,并给了他一个外号“逢死人”,因有事前rì刚到家中。二子在演州府任参知,官虽然不大,交游却广,压一压一些地方官员之类的芝麻官绰绰有余。三子在家中管理庄务,凡田亩之事均归他管。最小的四子是位秀才,跟随二子在演州府闭门读书,只待乡试一开,一举中举,将来好谋取功名。
那冯老爷待众人来齐,将道士的话一说,众人皆深以为然,几番商议之后,定下计策,要巧取古榕村。
三rì后,古榕村来了一位贵客,正是冯家大少爷冯思仁。古榕村的人谁人不知冯家的权势富贵?这冯思仁虽然名声不好,但也是县中极有头脸的人,就连县太爷见他都得客客气气的。村长忙请到家中设下酒筵殷勤接待,又请了村中几个略有些脸面的人相陪。席间酒未过二巡,这冯思仁也不客气,就将来意说明,说冯府要买下古榕村。古榕村的众人听了大惊,先不说买地的价钱太低,但就是这方、吴两家世居于此已有数百年,历经了二十多代,岂有卖掉的理由。当然众人也不敢当面拒绝冯思仁,只说滋事体大,需要与村人商议。冯思仁极其jīng明的人如何不晓得这种推月兑的伎俩,不由心下暗怒,自己亲自前来已是给足脸面,却这般不识抬举?不过这人心计深沉,自然不会轻易发作,只说给三天时间。
送走了冯思仁,第二rì村长召集村人商议,举村哗然,不消说,大多数人自然是反对的,虽然畏惧于冯家的权势,但岂能轻易离开祖居之地?第三rì,村长自带了几个擅辩之人到冯府拜望,其间自然婉言把村中众人的意思婉言相告。冯思仁和冯思信二人听了心中冷笑,敬酒不喝喝罚酒,也就怪不得了。二人听完也不言语,拂然而走。村中众人只好悻悻回来,心中已知大祸将至。
果不其然,不过几rì,古榕村的人就知道了那冯府的厉害之处。
第一桩:现正值秋收之际,古榕村收下的稻谷无人敢收,这熙雎县的粮店一大部分都是冯府的产业不收还说得过去,冯家与其它的粮店早已招呼过不得收购古榕村的粮食,这些人如何敢招惹冯家,自然不得不遵从。不得已古榕村的人只好送去邻县,谁知道冯家势力之大出乎众人的意料,还是无人敢收。最后没有办法,只好送去县里的大仓,这官府购粮可比粮店购价低贱得多,不得已谁愿意往那里送?谁知解送到县城还是被拒,县太爷早收了冯家的好处。真个是上天无门,入地无路,只好眼看着谷子烂在家中。
第二桩:在古榕村东五里,有三百多亩良田,均是村人的田地,一百多年前因战乱那里成了一片无主的荒田,按照国家律令,无主荒田除了国家收回外,凡开垦者可为自家的产业,经过古榕村人不断的开垦荒田变成了沃土,村中过半的收成均来源于此。哪知一rì,有人拿着几张地契把整个古榕村告上了县衙,接到状告县衙立马受理,召古榕村人前来审理。村长不得已和几个人带着那些垦荒后由户部重新签发的田契前来听审,几番庭辩后,县令竟判古榕村人巧取豪夺田地,所发的田契无效,必须回归原主,并赔偿原主三千两以补偿。古榕村村长等人自然不服,当场闹将起来,却被那县太爷打了几十板子,皮开肉绽,差点回不来。按理说这熙雎县的县令如何管得了户部的事,原来冯家那位在朝为官的族叔正是任户部侍郎,冯家悄悄找上署理此事的户部主事,递上名帖,那主事大人办理这种事情还不是小事一桩,直接发了个票拟给熙雎县,县太爷自然就可以“秉公办理”了。
两桩事情一发,古榕村直如坠入绝地,村中的人rì夜商议,一时却难找到什么好的门路,能做的只是一纸诉状要告到道里的刺史衙门,只是刺史衙门在数百里外的真州城,去上一趟少不得要半个月的时间,刺史长官是一方诸侯,其品衔却和侍郎相仿,这朝廷的事实在不是他们这些乡人可知晓的,如果碰上官官相互岂不是雪上加霜,甚或万劫不复?向下除了乖乖献地、迁走几乎无路可走,就算如此冯家是否会轻易放过也难说,被逼迫到如此地步村里的那些青壮年如何忍得这口气?要不是村里的老人们弹压着,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事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