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方生石累极倒在一处稀疏的蒿草地上时,天已微亮。躺倒在地的方生石大口的喘息着,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几乎跑了一个晚上,如今躺倒在地,真个是又困又乏,两条腿麻木得都不觉得是自己的了。月复中也甚是饥渴,方生石不由将那蛇怪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要是蛇怪不把葫芦里的那些清水都拿走,现在也不至于饥乏如此,说不得一个晚上就能跑出苦原。
方生石虽累极,却还不敢停留太久,自己虽然跑了一夜,可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因为自己在里头可是连东南西北都弄不明白的。况且那些怪物似的人要是真的追来,估计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追上。于是只休息了一会儿,方生石又从迷迷糊糊里强自站了起来,强打jīng神打量一下四周,四周近前还都是浅草地,稍远些依然是牛毛细雨下的迷蒙一片,方生石心想看来仍远未走出这一片苦原,原先那个叫莫善的男童告诉的路径,现下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所以也没有什么用处。无法,方生石只好硬着头皮朝前走去。
方生石且走且停的又走了大半rì,虽说仍未走出苦原,但也终于看到了一些不一样景致。方生石见到地面上的草似乎比原先高了几分,远近还不时出现一些低矮的灌木丛,这些灌木丛虽然很矮,甚至还不到方生石的腰高,但是有些灌木丛里偶尔长有些眼珠子般大小的青果子,方生石此时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哪里还顾的有毒无毒什么的,抓起来就吃。不过还好,这些青果子倒也没有什么毒xìng,只是苦涩难咽,吃进去后差点就呕了出来,要不是实在饿极强自咽下,说什么也是不能吃的。而且此果还有一宗不好之处,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宜肠胃还是怎的,吃过后容易拉肚子,连拉了几次稀,拉得方生石脸都没了血sè。不过还好,多吃了几回后,待月复中适应,也就没有这样的症状了。
就这样走走停停又过了一rì一夜,中间还在湿冷里睡了一觉,终于看到了一点生意。雨不知何时停了,水雾也止住了,地也不那么cháo湿了,干燥的气息让方生石觉得大为适意。此时前面出现了一处不大不小的矮林子。方生石走入林子,见里面的树木多是不高,最高的也不过一丈,而且多是一种黑得发紫的椿树。方生石这才想起那叫莫善的童子说的一个地方,他说在苦原东北的边上有一处紫椿林,过了紫椿林后转过一个山坳就出了单阳县的地界,到了相邻的卢川县。方生石见有了出去的线索心中甚喜,虽然离家仍远但心中有了些底气,知道只要过了这卢川县就进入演州府的地界,熙雎县已是遥遥可期了。
六rì后,方生石已是在卢川县通往演州府的官道上了。
说起来从紫椿林到卢川县通往演州府的官道最多也不过两三rì脚程,但方生石七弯八拐的竟走了五六rì,幸好一路倒也顺利,没遇到什么凶险。这卢川县的民风尚好,路过的村落、庄集,人人都只把他当成个小乞儿,没什么人会故意难为他。方生石白rì或是赶路、问路,摘些野果子果月复,甚或是厚着脸面讨些吃食,晚上则偷溜入一些庄户人家的柴房或屋边的草垛子里对付上一宿,不过天未亮又得起来赶路,因为生怕被人逮住,虽然自己也知道不会有人拿他怎么着,可这毕竟不是什么有脸面的事,方生石也算是读过些书的人,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
一路上最让方生石纳罕的是一出了紫椿林,天气突然就变得热了起来,哪里还是秋天的时节?自己一打听就愣了神,原来如今已经是武隆三年六月十九,从离家至今已然是过了大半年。他心想不对呀,在苦原的时候明明就是秋天的气候,难道在苦原里走了大半年不成。方生石哪里知道,这苦原四季如一,俱是湿冷的天气,一年到头身在其中就如同一直置身于秋深时节。
一rì前,方生石来到了卢川县的一处大镇甸——小安镇,小安镇是卢川县东的一处大镇,有五六百户人家,颇为繁盛。不过对方生石而言且最为要紧的是有一条长二百多里的官道通往演州府的苏远县。方生石在小安镇打听了一下路径,又到饭馆子偷捡些剩食果月复,晚上则找了个能稍微遮风挡雨的地方对付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天未亮就沿着官道一路向东走了。
方生石路上运道极好,碰到了一队张姓的商户人家。这队商户的主事竟然是一个老婆子,女子主事那是极其少见的,尽管是个老婆子。别人都叫这老婆子为张婆子,演州人氏,小户人家出身,人长得颇为高大,一身装束如男子一般,虽然已经是五十岁出头的年纪,但jīng神仍是健旺,而且行事沉稳麻利,甚是jīng明干练,实不输于一般的男子。她平rì里往来于演州和附近几州之间,贩卖些货物,这次她带着两个伙计在蓼州置办了些货物后,又雇了几个赶车车夫,赶着四辆骡车正要返回演州。这一队商户本正行走走在官道上,因这rì走得颇早,官道上极其冷清,张婆子只见一个邋遢的小孩在路上孤零零的走着,心中微微诧异。这小孩自然是方生石,张婆子也算是个热心肠的人,又动了点恻隐之心,把方生石唤来问了几句,方生石照着当初对莫善的说辞改动了些许,向张婆子一一道来,张婆子何等jīng明之人,哪里会全然相信,不过却也不把一个小孩放在心上,遂给了方生石点吃食,还说可以带上他,方生石自然千万个愿意,一坐到一辆骡车沿上,跟着商队往苏远县方向去了。
一行人走了近三个时辰,一路上行人仍是不多,只偶尔稀稀拉拉的见过几个人,其中同是往苏远县方向的只有四人。这四人中的其中两个是一对农村夫妇,穿着粗衣背着包裹,说是回娘家探亲的,不过有时说话目光闪躲可能是有些怕生。另一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后生,看起来极其憨实,话不多,你问一句他就答一句,你若不和其说话,他就缄口不语。最后一个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一身宽袖的麻布灰衣,眉发灰白,样貌有点猥琐,表情总是云淡风轻的,似乎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说的话也总是不咸不淡的,他骑在一头毛驴上,一搭一搭不缓不疾的走着,看上去似乎不是很愿意搭理人。初时大家都是各走各的,到后来就慢慢凑到了一块,况且张婆子是个热心肠的,就邀他们一同行路。虽说这一段路历来无事,但出门在外的人多愿意结伴而行,相互间也算有个照应,所以听张婆子一邀,也没有多想,那对农村夫妇也坐上了一辆骡车,二十岁出头的后生却不好意思坐车,只跟在车旁跟着走。而灰衣老头着依旧骑着毛驴儿不紧不慢的跟在后头。
众人又走了不到一个时辰,看看已是过了午时,人骡有些倦怠,就在路边随便休息一下,然后吃了点东西。一伙子人里除了方生石其余人都自带了干粮,基本都是各吃各的,而张婆子对方生石颇为照顾,料理了一下商队的事情后,来到方生石身边,给了方生石一些吃食和清水,又闲话几句才离开,方生石自然感激的道了几句谢。方生石吃着东西偶尔还打量一下众人,一伙子人里惟独那灰衣老头让方生石觉得有点特别,那老头正坐在一块青石上,也不吃东西,只端着个黄sè的葫芦,偶尔浅饮两口,甚是悠然自得。
大家伙休息了一顿饭的工夫,就继续上路。
一个时辰后,众人眼前出现了一处不起眼的山岭。方生石看去,见那山岭甚是低矮,岭上只长了些矮松,稀稀落落的。岭间一条官道沿着山岭平矮处径直爬上穿行而过。方生石听张婆子和旁边的一个车夫说此处叫箕岭,只要过了这里再走上半个时辰就进入演州地界,方生石想想离家又近了一步不由心中暗喜。
众人沿着官道进入箕岭,官道两边的蒿草渐渐多了起来而且长势颇高。箕岭的官道上除了方生石他们一行人外,远处还有两三个人正赶路。方生石正四下悠闲的看着四周的景致,忽然耳边响起一阵“当当当”的锣响,从蒿草丛里突然窜出二十多人来,将众人围在其中。远处那两三个人正赶路的人见窜出一彪人来,甚是不善,早已跑得没有了踪影。方生石惊看这二十多人,看上去他们都面相普通,要不是手中都拿着家伙什,还以为是一群庄稼汉。这些人手中的家伙什也是五花八门的,有短刀、匕首,甚至还有锄头、镐子什么的,只有一黄脸汉子提着把明晃晃的大刀比较象点样子。
众人被这些人围在中间,均是心中骇然,隐隐想到遇到什么事儿。不过常走这条道的人心中又有几分纳罕,这条道几十年来一直太平无事,从未听说过有劫道的匪徒,谁知道今rì如此晦气竟然遇到了。众人虽心中惧怕,却也不敢乱动,只僵立其中,看看众匪如何发话。
这时这伙匪徒中为首的俨然是那个手提大刀的黄脸汉子,他和一个不过二十来岁手拿短刀的年轻汉子走了出来,立于众人前。黄脸汉子冲年轻汉子递了个眼sè,年轻汉子脸面顿时如苦瓜一般,黄脸汉子恼怒的又踹了他一脚,他才不情不愿的上前一步,对众人叫嚷说:“你们这些人要想活命就老老实实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不然的话休怪我们心狠手辣。”年轻汉子可能是初次做这样的勾当,说话有点底气不足,甚至不甚利索。他说完这句顿了顿忽然又温声说:“诸位,我们也是迫于无奈才做这样的勾当,那些官府老爷们把我们的田地都收了去,我们实在是没有活路了,只盼大家多多配合才好,交出财货然后两不相干。”
听了年轻汉子的话,众人一呆,就连那为首的黄脸汉子也一时愣住了。众人里还是张婆子比较拿得住事,见那年轻匪人的话语前后有点古怪,她就打算言语试探一下。她从众人中走了出来,立在年轻汉子面前不远处,拱手行礼说:“众位好汉,我们也都是小民小户的,如今世道艰难,我们每rì东颠西走的做点营生也实在不易,要是众位好汉把我们的财货都拿走了我们也就没有活路了,不如众位好汉高抬贵手——”
张婆子话还没有说完,那为首的黄脸汉子,已一巴掌把那先前说话的年轻汉子抠到一边,然后上前一步走到张婆子面前,忽然手起刀落,只见刀光一闪,一颗人头立时飞了起来,掉落在地上后骨碌骨碌的滚动起来。黄脸汉子一刀下去后也不看张婆子的尸首,嘴里骂骂咧咧的说:“哪来那么多废话?只一句,不交出东西来就得死!”
众人见黄脸汉子出手就杀人,如同一魔头,连同那些匪徒,一时都吓呆了,黄脸汉子后面说什么倒不是听的很清楚。被围在其中的人可能都没有见过这般场面,一时呆过之后,也不知道谁大呼一声“跑啊!”众人一个机灵,顿时一哄而散,除了方生石和那骑驴的老头均吓得没命的往外冲,哪里还管什么?
而方生石呢此时却是一动也不动的,他并不是不想跑,而是实在挪不动步,因为那张婆子的人头正好滚落到自己脚边不到一尺处,方生石看着张婆子圆睁的双目顿时吓傻了,虽然在地下石殿也见过相类场景,但是这种就在眼前发生得如此这般真切的景象还是首次见着,所以一时吓傻了也就不足为奇了。而骑驴老头脸上也没有了早时的云淡风轻,不过看上去也不象众人一般被吓住,也不象众人一样的逃走,兀自一动不动的坐在毛驴上,脸上只多了几分的无奈和几分的喟叹。
众匪徒大概都是山匪里的雏儿,除了那黄脸汉子外,可能也是首次见这般血淋淋的场景,一时也愣住,见被围的众人从身边跑开竟也忘记了拦阻,气的那黄脸汉子嘴里大骂,手打这个,脚又揣那个,忙得不可开交。转眼的工夫,除了方生石和骑驴老头外被围的众人都跑了个jīng光。
待众匪回过味来,见里头只剩下方生石和骑驴老头一小一老两个,他们本不想去理会,反正骡车货物都在,都只想去翻看骡车上有什么好东西。黄脸汉子大怒,唤了两个人让他们先把老头和方生石捆绑起来再说。那两人正要前去把方生石和骑驴老头拿下,骑驴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已下了驴,他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忽然长袖拂动或是手指虚点,身边左近的那几个匪徒顿时就象是被定住了身形一样,一动不动的。众匪骇然,黄脸汉子自然也是大惊,急令众人将老头给擒杀了。谁知那骑驴老头动作快得出奇,众人还没冲过去就已经被制住,跟木偶一般。那黄脸汉子更是急眼,忽然见骑驴老头已飘到其眼前,然后一只手轻轻虚按在胸口处,黄脸汉子哪里躲得开,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就立即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方生石早已从呆傻中醒转过来,见只一会的工夫骑驴老头就把一干匪徒全数制住,虽说方生石这些时rì见过不少匪夷所思的神通和古怪希奇的功夫,但是如骑驴老头这般轻描淡写的就制住这么一大帮人也实在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先前是见张婆子被杀吓呆了,而现下惊于灰衣老头的本事则看呆了。
骑驴老头制住众人后,看也不看呆望着自己的方生石一眼,自顾自的又叹了口气,然后上了毛驴,挥手在驴臀上轻轻一拍,毛驴顿时迈开步子,一搭一搭的向前行去。不多时越行越远,渐渐在官道上只剩下一驴一人的背影。
方生石见骑驴老头走了,回过神来后忽然惊觉的看了一下四周,见到那二十多个匪徒中有不少人正眼骨碌骨碌的看着自己,顿时心中一惊。正要逃离开,待转眼又看到地上张婆子的尸首,又顿了一顿。方生石对张婆子甚是感念,他本想至少把张婆子的尸首好歹给掩埋了再走的,但自己实在不知道那些匪徒什么时候能能动弹,要是能动弹了,自己哪里还走得了?只好咬了咬牙,跪下朝张婆子的尸身磕了个头,心中默默祈祷一番,然后快步穿过众匪,头也不回的朝前路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