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演州城西北chūn湖之畔有一座极大的宅邸,它的正面是三间兽头大门,居中的正门上挂有一匾,上书“敕造嘉城侯府”六个大字。如今三处大门均是紧闭,只有几只写有“高府”两字的灯笼在门檐下随风轻轻摇动。
在侯府内堂深处有一处单独的小院落,院落里的一间偏屋之中此时灯火通明。看那房中的摆设极其的古雅,倒似是一间书房,里头有书架、文案、笔砚以及上百的书卷等物,房中一角还设有一张琴台,上面搁有一把焦尾古瑶琴,房中各处点有六、七盏薄纱罩护的烛台。在房中一靠边处则设有一张锦榻,锦榻的边沿上有一矮几,几上有一茶杯和数卷书,再过去一些是一个兽头紫铜香炉,炉上微微升腾有氤氲之气,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了整间屋子。
此时在那锦榻上正歪坐着一个约七十余岁的老者,身边靠着一个软枕,下面铺有素sè的锦垫。这老者形象干瘦、面sè青白,颇有些气血不足的样子。不过他神sè颇为恬淡,正默默的看着榻前一跪着的少年,一语不发的。
跪在他榻前的是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这少年长相极其的俊美,仿佛是用jīng工细笔画就出来的一般,这少年正是演州五公子中的那位高侯府嫡派子弟高仪。不过此时看上去他却颇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少了原先的那股子清冷。在他身旁不远处还垂手站立着一个高瘦的老者,乃是那位人称犟爷的老者,不过此人也已没有了今rì人前那种高人一筹的气度,神sè颇为恭谨。
静默了一会,还是榻上的老者先发话了:“听说今个儿你又在外面惹事了?”
听了老者的问话,高仪却面sè不变,并不理会。
那叫犟爷的老者见高仪不回话,忙应说:“禀侯爷,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和几个混小子一起胡闹了一番。”
榻上的老者冷笑说:“胡闹了一番?还闹了个满城风雨呢!这两年你也算是闹够了。”
高仪依旧不理,那叫犟爷的老者忙说:“侯爷,哪里是什么满城风雨?您别听一些人乱嚼舌头,都是没影的事。”
榻上的老者轻斥道:“高襄,你也不必替他遮掩,我虽然老了,可是耳朵没聋,眼睛也还没瞎。”
那叫犟爷的老者听了榻上的老者斥责,自不敢再言语了,面露尴尬之sè。
高仪听了老者的斥声却夷然不惧,答说:“是又如何?只任凭老祖宗或打或杀便是了。”
榻上的老者听了却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说:“我知道这两年你一直在跟我怄气,可是你再怎么怄气,我也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高仪冷冷的说:“我哪敢跟老祖宗您怄气呢?反正我知道,就算是我在您眼前死了,您也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榻上的老者忍不住笑说:“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可以轻言生死?又不是让你去什么龙潭虎穴。”
高仪“哼”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榻上的老者忽的朝高襄问话说:“听说今个儿你们还去过了小清宫了?”
高襄见问自己,忙回话说:“禀侯爷,正是!咦,您怎么知道小清宫的?本来今rì只是追那几个胡闹的小子的,不曾想竟然误撞到了那里。”
榻上的老者爷又问:“襄小子,你觉得那里如何?”
高襄略一思索,回说:“要问老奴,老奴只有四个字‘深不可测’。”
榻上老者淡淡的问:“此话怎讲?”
高襄忽的脸sè微红,略有点踌躇的说:“其实老奴并没有进入那小清宫,在外头就让人给赶了出来。不过和那里的人交了一回手,那人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老奴却远不能敌,所以只能说‘深不可测’了。说不定真有些仙家的本领也未可知。”
榻上老者微微点头,然后对那榻前的高仪说:“仪儿你看,那里并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你若是去了这等本领高深莫测的宗派,学得一身了不得的神通岂不好?”
高仪不满的说:“老祖宗,我就是不明白,你们为何非要我入什么道门宗派不可呢?就连我父亲的遗命也是如此。我只想好好的陪在老祖宗身边,难道也不成吗?”
榻上老者默然看了看高仪一眼,忽的长长的叹息一声,面sè有些晦暗的说:“其实我如何不想让你陪在身边?我高家历来人丁单薄,我膝下只有你父亲和你二叔两个儿子,如今你父亲早早去了,你二叔又远在京师,在我身边的只有你这么一个至亲骨肉了,况且你又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也舍不得呀。你也不必埋怨我,埋怨你父亲,其实这是先祖就定下的规矩。”榻上老者言语间甚为动情。
高仪听了这话奇问:“那老祖宗可就要说个明白了,祖上定有什么规矩?这规矩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榻上老者沉吟片刻后说:“当初我只说让你入道门,却未说原由,就是见你年纪尚小,心里头又有些舍不得,本想再混过个几年才说的,不过我这身体怕是支撑不得太久了,还是早些说吧。说起来,这事本是我高家一件隐秘之事,乃是一代一代传下的话,就连襄小子这种在我们家呆了几十年的老人也是不知道的。”
高襄听是隐秘之事,忙要告退。榻上老者摆手说:“此事虽隐秘,但是到了今天,却也实在算不得什么极其了不得的机密大事,你也算不得外人,不用回避了。”
高襄听榻上老者这般说,脸上露出感动之sè。
而高仪听榻上老者说得郑重,心头也有了好奇,就凝神听了起来。
榻上老者问说:“仪儿,你可知道后府大堂正中挂的那一幅‘孝’字是谁写的吗?”
高仪说:“知道啊,五岁的时候听父亲训诫时说过,说那是高祖的手笔。”
榻上老者又问:“那你知道高祖其人吗?”
高仪想了想,摇了摇头。
榻上老者悠悠的说:“说起来这也是一段陈年旧事了,我们高家祖上虽然出身颇为清寒,但也勉强算得上是书香门第了。后来到了高祖这里,因高祖为人聪慧勤勉,到了大比之年进京赴考,一举中了二甲进士,之后又因高祖略通些武事,遂被召入伍封将,随后南征北讨立下不少功勋,从此我高家才渐渐兴盛起来。不过算起来这也算是奇事,自打高祖之后,我们高家多出将才,而乏文才,你众先祖、曾祖和你二叔都是如此。不过我们高家虽惯于武风,但仍秉承以儒孝治家的家风,所以常以孝义劝勉子孙……”
高仪听老者说了这么一段,只觉得甚是不大相干,就插嘴问:“老祖宗,这与祖上定下的什么规矩有何干?”
榻上老者笑说:“我这年纪一大,说话时话头也就容易有些跑偏。恩,这事呢,就和这位高祖有关。我们高家的这位高祖有一年随军平定西北后,闲了无事,就带着几个随从外出游历去了。可是半年过去了,却未见回来,期间书信也没有一封,可谓音讯皆无。因为高祖当初出门游历时,告知家人出门两三个月就回来的,谁知这半年过去了还未见人回来,家里一干人等自然都着急了起来,高祖母连忙遣人报知了朝廷。因高祖归兵部调管,所以朝廷得知后便责令兵部查实,兵部得报后查知高祖只告假三个月,且并未回来销假,兵部的尚书大人见这么一位朝廷的将军竟似失了踪,自然也算是件不小的事了,忙知会官府下了图影文书,在各地道、府、县都找寻起来。大概一个月后,地方的官府传来了消息,查知高祖最后出现是在东南一带,随后就不见了踪迹。朝廷得报后于是又责令当地的官府加派人手于东南一带详查起来。就这样一连查找了两年,可惜这高祖就似在世间消失了一般,再也查不到半点的头绪,就连他带的亲随也不见踪影。由于这么长的时间高祖依然不见踪讯,地方官府无法,只得将此事报之了朝廷,最后朝廷见时间已是甚久,不得已只好以人口走失论处。”
说到这,老者说久了有些口干,高襄察觉赶忙急走两步,端起长榻边一矮几上的茶杯呈了过去,老者接过轻呷了一口,又交回高襄,才继续道:“我们的先祖——也就是高祖的儿子,是个至诚纯孝之人,见其父久久没有音讯,生死不明的,心中自然极是不甘,况且其母又rì夜伤心,身子rì渐瘦弱,自然也着急,于是就大肆遣人依旧各处打探,定要找寻出高祖的下落。这一查竟然是花了足足十一年时间,才于偶然之间得到了一个消息。说是偶然实在不错,说起来也是巧合,我们高家的一个家人偶过中南广清道的乔镇时,偶然之间知晓了一个长相极似高祖的人于一年多以前曾出现于该地,那家人拿出画像,当地有数人都说曾是见过的,因长相不俗,所以虽是过了一年多但都还记得。那位家人自然大喜,细细访查后又找到了高祖曾在该镇的落脚处,竟是镇外一处破落的庙观。最奇的是,那位家人在那破落的庙观里没有找到什么线索,惟独在其下处见一处不显眼的墙上刻有几个字‘前往归元海,要紧!要紧!’这几个字似是手写,入墙三分,甚是奇异。那破落道观的只有一个两眼昏花的老头住着,那位家人问那老头一些这极似高祖的人的事情,那老头糊里糊涂的却一问三不知。那位家人无奈只好自行揣度,可惜却不认得高祖的笔迹,自然不敢认定,于是就急急回去向先祖禀报。因其间高祖母已是去逝了,临终更是留下遗言要先祖发誓定要找回高祖,先祖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先祖听说后自然也连rì赶了过去,认真辨认了字迹,果然是高祖的手笔,先祖大喜,就向临近的人打听这‘归元海’是何地,一打听才知道,这‘归元海’只是广清道的一处内湖,离乔镇不过四百里的路程。先祖就要请人引路,可是任谁一听说去的是‘归元海’,都摇头,并极力劝说。说这‘归元海’及其方圆八十里之内均是御奉上清宫的地界,临近的官府都是不敢有所滋扰的,况且那‘归元海’极是个不善之地,附近的人都叫其‘鬼湖’,传说那湖上终rì烟雾缭绕,水里更有古奇的凶猛恶兽,有谁敢去?先祖哪里肯信,问明了方向,带了几个随从就去了。”
榻上老者说到这却停了下来,要探手拿茶杯,高襄忙快步过去端起呈上。那高仪正听到紧要处,却见老者停了下来,只好耐着xìng子等待。
榻上老者喝了几口,才又继续说道:“先祖带着几个随从按着镇子上的人的指点,一路行走了数rì,约莫行至离‘归元海’一百余里时就觉得有些蹊跷,内里罕有人烟,就算有也都是行sè匆忙的过客,拦住一问都是些贪便宜抄近路的人。不过先祖一行人还是安然的来到湖边上,果然如那些镇上人所言,湖上灰茫茫的一片,尽被雾气所笼罩着,根本瞧不清水面,且看那天sè晦暗,那方天地如同被隔绝起来一般,又偶尔听得水中哗响阵阵,似乎真的是潜藏水兽。先祖和众人见无船无路的,湖中又甚是诡异,自然不敢再往前行了,看了半rì只好打道回府。先祖回到京师后打听了一些情况,就径直找去了上清宫,可是人却未能进去,被阻在了外头,数次遣人递上名帖却被一一退回,只说是道家之地,不接待凡俗之人。先祖大怒,虽然那时先祖尚未封侯,但已算是朝廷的重臣,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就点了一队的亲兵,就要带人硬闯,结果带着人到了后,军士执戈向前,就要闯入。此时里头却只出来两个年轻的道士,只三拳两脚就把众多军士打得落花流水。先祖虽说也看出这两个道士使的不是凡俗手段,但心中忿怒不已,退回去后就要从京师外私自调入一个营的人马前来,yù要剿灭上清宫。就在此时,皇帝却下了一道旨意,只说先祖滋扰御奉道宫,有藐视君王之意,将先祖重重的斥责了一番,罚俸三年,严令不得滋扰道门属地。先祖接了旨意后才察觉了事情的蹊跷,将此事作罢。其后秘密遣人调查数年方知,这上清宫的背后乃是道家玄门的几个宗派,这几个宗派极为隐秘,地位又尊崇无比,就连皇dìdū是要礼敬的。先祖见如此自然是无可奈何的了,但是高祖之事又无法放下,只好另谋它策。可惜虽然先祖用尽法子,可是这上清宫何等的超然,就是连接近都找不到门路。后来虽然思得一计,却始终不得其人,最后终是无可奈何。这位先祖本就是个xìng情刚烈之人,又因高祖之事郁结于心,结果堪堪只活到五十岁就郁郁而终。先祖于临终前留下一道遗书和几句遗言,要后世子孙查清高祖下落,以告慰高祖母在天之灵。我们高家代代传教都以孝字为先,所以这几句遗言录入族书之中,于是就这样一代代的传了下来。”
榻上老者说完这一大段旧事,显然颇为耗神,以至于脸sè变得憔悴了一分。
高仪听了榻上老者的这一段述说,眨巴着眼睛,将信将疑的说:“老祖宗,你莫不是编个故事哄我吧?”
榻上老者对高襄说:“你去把书架上第七格最下面的倒数第三本和第六本书拿来。”高襄忙应了声是,遂到书架取书。
榻上老者又笑对高仪说:“我当初听你曾祖说起时,也是这般说的。”
不一会儿,高襄将书取了来,榻上老者示意给高仪,高襄忙将书呈给高仪,高仪接过一看,是两本黄皮旧书,封面有几个大字“高氏族书秘本第一卷”和“高氏族书秘本第四卷”。
榻上老者说:“这高氏族书秘本有别于高氏族谱,多是记录一些先祖隐秘之事,一般是族长保存,不轻易示人,你翻到高氏族书第四卷中‘高祖传’,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高仪翻到后,大略的看了一遍,果然如老者所言,甚至还要详尽得多,心中已然是相信了。
高仪虽说信了,但仍撇了撇嘴说:“这位先祖也真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位高祖恐怕连遗骨都找不到了,况且就算查清了又能如何?”
榻上老者听了高仪有些不敬之语,竟也不生气,慈爱的看了他一眼,微笑说:“谁说不是呢?我年轻时也是这般想的,可是到后来就想,既然是先祖的遗愿,总该要帮其实现了才是,况且事关高祖大人,如不尽力查知寻回,真就不配为其子孙了。”
高仪听了这话仍有些不乐意,不过却也不敢再说什么怪话了,又问:“就算如此,我以后也尽力去查也就是了,这又和非要我入道门有什么关系呢?
榻上老者却反问说:“仪儿,你还记得在你八岁的那年,有一个道士曾对你说过的话吗?”
高仪想了想,说:“记得啊,我怎么会不记得?那个道士实在不正经,老是对我模来模去的,还说我什么根骨、资质颇佳,问我愿不愿意去学修道。”
榻上老者说:“其实当年先祖无法得入上清宫查访,后来知晓道门有选考之事,于是苦思之下,想得这么一条计策,就是寻找有道家根骨、资质的人加入道门,这样查探起来就便宜得多。只可惜遍寻不得其人,其实根本也找不出来,毕竟我等这种凡俗之人怎有那种慧眼识人的神通?后来也曾想过从道门的考选入手,可惜那些考生来历隐秘,一入道门就受道门的庇佑,根本亲近不得。所以当年先祖在遗训中还留有这么一条,‘若后世子孙中有天资可入道门者,当令其入,寻得机缘,必可查知’这在族书秘本第一卷的第二页就可以看到。至此之后,每一代子弟我们高家都请一些高人前来查看资质,可惜的是数代下来,均没有瞧出一人有一分的可能。”
才继续道:“直到你出生后,那些请来的高人都说你的根骨极好,我本来还不大相信,后来出现了那个道士也说你不错,据我所观,那道士定是上清宫一流的人,所以也就信了。”
老者说完,温和的看着高仪,不再言语。
而高仪听了将族书秘本第一卷翻来看,果然如老者所言,再回想起一些旧事,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变得静默起来。
良久,老者又缓缓的说:“我知道这件事对你这么样一个人来说着实是难为你了,可是这毕竟是祖宗定下的规矩,老祖也是违拗不得的,不然的话,我将来在九泉之下实在是无颜面见各位先祖。”
高仪有些黯然的说:“既然老祖都这样说了,仪儿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照办了。”
老者听了甚感欣慰,想了想,对高襄说:“你先出去一下,在门外候着,我有一些话要和仪儿说。”
高襄忙应一声“是”,转身就出去了。出了门又把门轻轻掩上,然后笔直的立在门口处,目光却望向了天上的那轮明月。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高仪才从房中出来。高仪对高襄说:“襄伯,你去叫下人们备马,和我去一趟知府衙门。”
高襄说:“公子,这么晚了,就算有事明个儿再去也不迟。”
高仪笑说:“有您陪我去还能有什么事?不必多说,你即可去准备就是。”
高襄只好应了声“是”,就下去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