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奴隶的情诗 第二章 “七”的馈赠

作者 : 面具岛

()从小,我就一直迷信着“七”这个数字。据妈妈说,我是家里第七个出生的,也是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在我之后出生的也都没能活下来)。我出生的时候没有心跳,爸妈都以为我也会像前六个一样死掉。没想到之后我却活了过来,他们都觉得很神奇。我也很感谢“七”给了我生命。

每天,我都会特别关注除父母以外遇到的第七个人。镇上最经常成为我每天遇到的第七人的是产婆的孙女。我觉得这点很有意思,于是我主动接近她,她也乐意和我交朋友,但她nǎinǎi似乎对我有些意见。她第一次看到我和她孙女在一起时反应特别激烈,我至今仍然记得她当时的脸一下变得惨白,眼睛瞪得老大,嘴也张的老大,而且一坐到了地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不要……不要……求求你……”之类的。我还以为我们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产婆几乎是爬到我们身边,然后一把抓过自己的孙女,紧紧抱住,嘴里依旧说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终于站起来时,拉着孙女几乎是跑回了自己的住处——那么老了还能跑这么快,真是辛苦她了。我当时觉得她可能撞邪了,还很担心,于是跟着她跑。想不到她跑得更快了,一回到自己家就立刻关了门。之后的几天她们都没出门。

我再次见到蝠音(产婆的孙女的名字)时,她胸前多了一个白sè的木雕小人偶,人偶被一条细细的草绳穿过,挂在她的脖子上。

“这是什么?”我问道。

“我们南方的太阳神像。nǎinǎi说戴上它可以防止魔鬼靠近。”虽然她这么说,但我觉得那个神像长得更像魔鬼——它奇形怪状,还有獠牙,怎么看都不像是神。

“一定要用草绳吗?夏天贴肉戴的话会把脖子上的皮磨坏的。”

“不一定,我只是觉得草绳比较好看。夏天可以换成别的绳子。”

“你说‘你们南方’?”

“对啊,我的爷爷nǎinǎi还有爸爸妈妈都是南方人,我也出生在南方,但五岁的时候妈妈就把我送到这里和nǎinǎi一起生活。我们南方和这里不一样,我们有很多神,分管不同的东西,而你们只有一个神。”

“但我们这个很厉害,他一个人可以包揽所有事情。”

“也许是这样,但一个人管许多事的话,就算再厉害也难免有不够jīng细的。比如北方的太阳就没有我们那儿的热。因为我们有专门的太阳神来发光发热,驱赶恐惧、恶灵、寒冷和绝望。而你们这个因为有太多事要忙,所以有时会漏掉一些东西。”

我想反驳她,但找不出什么例子,我觉得她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我不想输给一个小丫头。于是说道:“这样的太阳对我们来说刚刚好,我们的神赐给我们每个人自己驱散寒冷和绝望的力量,所以这样的太阳就够了。”我特别强调了“自己”这个词。

“是吗?有道理。难怪北方人看上去比我们那儿的要壮实,看来你们的神有不同的方法。”之后她没再说南方北方之类的话,而是把话题转移到一些更有趣的事情上。跟她说话总是这么轻松愉快。

镇上只有一所学校,两个老师。她们几乎什么都教,也不知道教得是否“jīng细”,我没见过其他老师因此也不好判断。我和蝠音成了朋友之后,在学校里我们就天天坐在一起,我们上课时都常常发呆,不同的是,她总能答出老师的问题,而我不能,但她会帮我。

但这样的rì子持续了没多久她就再也没出现在学校了。我很担心,以为她病了,但老师说是她nǎinǎi不让她来的,也不说明原因。老师到她家去劝说也不管用。她不但没再来学校,镇子上的任何地方几乎都见不到她。我碰到她nǎinǎi的次数倒是比以前多了,她现在不止当产婆,卖柴禾,磨豆粉,还帮人家洗大堆的衣服。她那么老了还干那么多事情,也不知能做多久,身体受不受得了。有几次我看到她在河边洗堆得像山一样的衣服时向她打招呼,她都装作没看见,于是我走近她,想向她打听一些蝠音的事,但她一看到我向她靠近就做出特别夸张的反应,最夸张的一次她一看到我就站起来,几件衣服都被河水冲走了,她连连后退,一边还说:“不要……求求你……不要……”都退到河里了,她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河水里还一边向我磕头。那次之后,她一看到我就拿出一个和蝠音戴的很像但大一些的木头神像来对着我。我想我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我不死心。

有一回我趁产婆去河边洗衣服时逃学来到她家。她家的窗户都关得紧紧的。我往一扇朝南的窗户里看去,找到了,蝠音正在里面看一本书。我敲敲窗户,她看到我,显得非常惊喜。她为我打开窗子,我爬了进去。

“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你为什么不去学校?”

“nǎinǎi不让我去,说什么学校里有魔鬼。我说她发疯了,还哭了,可她哭得比我更厉害,还跪下来求我别再去学校了。我只好答应她了。”

“她没跟你说那个魔鬼是谁吗?”

“没有。”

“我想她指的是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她只是有点老糊涂了。她还让我呆在家里不许出去,她最近找了许多洗衣服的活,也不让我帮她,还说魔鬼经常到河边去。她只肯我帮她磨磨豆粉。”

“我的确经常在河边和她搭话,我只是想问问你的情况。可她每次都拿出你们的太阳神像对着我。”我更加确定了。“她原来赚的钱不够花了吗,干嘛又去帮人家洗衣服?现在河水还很冷呢。”

“她说要快点赚够回南方的路费。”

“回南方?”

“是啊,她说这里有魔鬼……”

“她说的一定是我。”

“不是,她有点老糊涂了。”

“她当产婆那么多年,看了那么多妇人生孩子。我听说生孩子都是血淋淋的……她的眼睛也许因此可以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所以她看出我是魔鬼……也有可能。”

“别胡说了!”

“如果我真是魔鬼,你还会和我玩吗?”

“当然会!”她说得很坚决,声音也很大,这让我觉得自己变渺小了许多。“而且你不是魔鬼,瞧,”她指了指胸前的木雕神像,“太阳神没有阻止你靠近。”

“那就好。”我还想说希望她别回南方去,但不知为什么说不出口。

之后我经常逃课去找她,老师们很少注意到,毕竟她们只有两个人,要管一个学校那么多事难免不够“jīng细”。她很高兴我能来陪她,但她不希望我落下太多功课,于是决定亲自教我。我猜,她知道的一定不比学校里那两个老师少,因为我从她那里学到的知识要比在学校里多得多。我们有时一起看课本,但花在课本上的时间很少,更多的时候,我们都在聊一些镇上的趣事,剧院的新戏,神庙祭司的新闻之类的,但我最喜欢听的是她讲的一些奇异的传说以及据说很著名的诗人、学者的故事。

“那些人都是南方的吗?”

“南北方都有,有些是海外的。我刚才说的露痂夫人就是北方的,《昏昏yù睡的国王与烧毁神殿的盗贼》就是她写的,你也看过吧,剧院经常演。”

“她还活着吗?”

“应该还活着。”

“你知道的这些事都是书上看的吗?”

“不是,都是听nǎinǎi讲的。”

“你nǎinǎi……果然知道得很多……”我又想起她可能把我当成魔鬼的事。

“但不一定是对的。”她好像看出我在想什么,“而且她从没跟我说过你就是魔鬼。”

“说不定她怕说了以后我会找她麻烦。”

“有道理。”我知道她是在开玩笑,所以也笑了笑,“但真奇怪。妈妈说她以前从不相信鬼神的。我出生之前,他们还住在南方的时候,她甚至不许妈妈在家里摆太阳神像呢。”

“对了,你妈妈呢?”

“nǎinǎi说她回南方爸爸那儿去了。但我觉得他们大概是死了,nǎinǎi怕我难过所以不告诉我。”

“对不起……”

“没关系。妈妈把我送来这里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而我几乎没有见过爸爸。”然后她又把话题转移到一些轻松的事情上。我总是趁她nǎinǎi回来前爬窗户离开。

我常常担心要是产婆很快赚到回南方的路费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但这样没过多久,变故又发生了,不变的是,我们依然在一起。产婆由于太心急着赚钱,几乎包了半个镇子的脏衣服,而且冰才刚融化就到河边洗衣服,她人又老又不肯别人帮忙,蝠音怎么说她都不理,终于有一天她昏倒在河边,人们把她抬回家后,她醒来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衣服……被河水冲走……的话……要赔钱的……”当然,这些都是蝠音后来告诉我的。蝠音到河边帮她收拾衣服,我也帮了忙,我们一起把那些衣服放在两个竹筐里拖回她家院子时,我拉住了她。

“千万别说我和你一起回来的……她可能真的觉得我是魔鬼。”

“嗯……你别胡思乱想。”说着她走进屋子,我也跟到门边想悄悄看看情况。

看来,老人已经叫了很久孙女的名字了,她没看到蝠音的时候就一直对着天花板喊她名字,一看到她进门就叫她到床边,问道:“你是一个人把这些衣服收回来的?”

蝠音点点头。老人松了口气。她的双手都缠着厚厚的绷带,听说被冻得很严重,腰和膝关节也有些超负荷了,还全身风湿痛。医生说她必须卧床休息一阵子。总之,她想快点赚钱离开的愿望是落空了。我强迫自己不要为此感到高兴。

第二天,蝠音把那些衣服带到河边。我也帮忙一起洗,所以半天就洗完了。她把干净的衣服弄回家时,她nǎinǎi又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干的(这当然也是我偷听来的),看她点头后才放了心。她还感叹年轻人干活就是快。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镇上再有人生孩子只能去邻镇请产婆了。蝠音和我一样才十三岁,一边还要照顾nǎinǎi,所以最多也只能卖柴禾、磨豆粉、干自家的家务事。因此有人要生产时就不再找这家了。

过了差不多一年,产婆才又开始下床活动,但她洗不了那么多衣服了,蝠音也不再让她干那些。而且我教蝠音对她说我是个讨厌的家伙,决定再也不和我来往,产婆果然也不再想拼命赚钱回南边了。我的猜想正式被证实,但我不觉得有多难受,因为蝠音暂时不会离开。

时间过得很快。我十六岁生rì的时候,“七”再次送了我一个礼物。

生rì的头天夜里,我突发奇想——明天种棵树怎么样?虽然现在是秋天,但种子埋下去又不会死,到chūn天时自然会发芽的。我打定主意,第二天天不亮就起了床。我带上种子,来到出门后遇到的第七课树边,这是一棵相当粗的树,树干上正中间分叉的地方有个凹处刚好可以放一把摇摇椅。我从树下向东南边走了七步,然后开始挖洞,虽然没什么必要,但我决定挖出七铲土后再把种子放进土里。挖到第七下时,我的小铁铲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我把它拿出来,是个扁扁的铁盒。好多地方都已经生锈了。我打开盒子,里面有一个白sè的信封和一块银制的表面非常光滑的长方形小挂牌,银牌上穿着一根黑线。我打开信封,从里面倒出一封信和一个小一些的红sè信封。这时天边已现出熹微的晨光,我打开折叠的信,开始看起来,信上写道:

正在看信的人:

你好,不知什么样的机缘让你得到这个盒子。总之我感谢这个缘分。

红sè信封里的信是我不久前得到的,信没有被寄到它该到的地方,却偶然到了我手里。我一直希望独眼奴隶的情诗真的存在,并在有生之年读到它们。那封信让我看到了希望,我企图去寻找,但我的生命之河正在枯竭,我时常梦到没有空气的深渊。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有缘人,如果你对我的礼物感兴趣,请你去寻找吧——那魅惑众生的情诗。

此外,那个银牌几乎伴我一生,希望它能在你寻找的路上陪伴你。

如果你对此毫无兴趣,希望你能帮我将这些东西交到一个与我怀有同样渴望的人手里,不胜感激。

“独眼奴隶的情诗……什么玩意儿?”我想,不过这是“七”给我的礼物,应该不会是坏东西。我又打开红sè的信封,里面有一小片发黄的信纸。上面的字相当漂亮而且典雅,即使是学校里那两个老师也不曾写得这样的字,信的内容如下:

我最亲爱的朋友:

这将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

在那些备受欺凌的苦难岁月里,你的友谊和独眼奴隶的情诗是我最大的安慰。是的,我看到了,那些不该存于人间的情诗。也许,我早就该把我发现的这一切都告诉你。可是,请原谅我!即使现在我也不会告诉你它们在哪里,我是怎样找到它们的。但,请相信我,当你看到我最后的下场时,你会感激我在这件事情上对你保持的缄默。

现在,让我送上我最后的感谢和告别。

两封信都没写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名字,而且好像都是写信的人临死前写的。虽然在生rì的时候得到这样的礼物有些不吉利,但我相当高兴,我决定找到那个什么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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