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敛目沉思了一会,目光淡淡流过风昱面上,又缓缓凝定在少女眉宇风华绽放的容颜上,半晌,缓缓道:“朕准了。瞙苤璨晓”
阴沉沉的天气,实在不是个适合送行的日子,这样的天气只会令送别的人心头更添几分落寞离愁。风昱站在城门内,朝出了城门的一辆普通马车挥手再挥手,直至远得那辆马车只剩下一个小点,他才恋恋不舍,情绪低落地策马回头。
原本他也请旨要跟随东方语一道前往慕天村的,但皇帝以需要他辅助处理政事为由,拒绝了他。所以今天,他只能带着无比郁闷的心情前来送别。
风昱转身策马而去,却不知道他在为东方语送行,有人却隐在暗处默默注视着他,直至他消失不见,那个隐在暗处的人才缓缓现身站在阴霾压顶的街道上,卷起幽深阴毒的眼光,远远追随着已出了城门,往城外那辆疾驰的马车纠缠而去。
由于慕天村疫情往周边扩散,皇帝不得不另派了几百名士兵与东方语一道前去慕天村。
这支几百人的队伍里,除了东方语还有一名据说在治疗瘟疫方面很有一套经验的老御医,另外,随行的还有,皇帝让人在帝都备下治疗瘟疫需要用到的各种药材。
出了帝都之后,前往慕天村的道路并不好走,因此他们行进的速度算不上快速。
第一天,他们离开帝都仅走了不到一百里的路程,天就黑了,于是,就在附近小镇找了个地方安营扎寨。
与东方语同往慕天村的老御医姓史,众人都习惯称他为“史老”,以示尊重之意。
这位史御医看见东方语在夏雪的帮忙下,提着繁杂的裙摆走下马车,顿时从鼻孔里喷出一声重重不屑的冷哼。
“一个身娇肉贵的小丫头,居然让马车一路赶在老夫前头,不过仗着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和一张会骗人的小嘴,竟让陛下恩准她随老夫前往那疫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史御医苍老低沉的声音不高,却恰恰让周围的人能够对他自言自语式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走在前面让他吃了一路灰尘的东方语,更是字字清晰入耳。
东方语眯起清亮眼眸,幽幽看过去,目光里含着隐隐寒意。
讽刺她?
倚老卖老?
她不休不眠研究解药为皇帝解毒的时候,这个老家伙在哪?
说她不知天高地厚?
丫丫的,你个老家伙有本事,告诉她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啊!
东方语略略垂下眼眸,笑晏晏走近他面前,恭敬道:“史老德高望重,确实是我等小辈望尘莫及的,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想请问见多识广的史老前辈。”
史御医见她态度谦逊,当下仰起脸,捊着下巴那撮花白的山羊胡子,爱理不理地摆着谱,懒懒地瞥了眼笑容甜美的少女一眼,冷淡道:“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老夫不才,但相信区区一个问题老夫还是可以为你解惑的。”
少女笑晏晏朝他拱了拱手,神态恭敬道:“那有劳史老了,我问题其实很简单,刚才史老不是说我不知天高地厚吗?恰好被史老说中了,我确实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还望史老不吝赐教,告诉小女子,这头顶穹天到底有多高?脚下黄土究竟又有多厚?”
这话问得可真叫人拍手称绝了!
附近听闻二人谈话声的人皆不约而同往他们围了过来,都竖起耳朵想一听史御医的回答呢。
然而,等了半晌,只见史御医红着老脸,尴尬地咳嗽支吾了半天,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刚才那么一说,本就意在指责东方语不懂得尊老爱幼,谁料到这个小丫头竟会拿着一个天高地厚的词跟他较真,这世上有谁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啊!
早知他刚才就不该将话说得那么满,现在答不出来岂不啻于在众人面前自己打自己耳光,让他一张老脸没地搁。
这个小丫头,他跟她没完!
憋了半天,史御医气哼哼喷出一声冷哼,“哼,老夫还没量过,没法给你个精确的答案,但总有一天会告诉你的。”他说完,甩袖转身走了。
少女抱臂站在原地,盯着他老迈的背影,微微勾起了唇角。她记起来了,皇帝中毒的时候,这个史老似乎正在家病休呢。
幸而这个小镇甚为冷清,平常并没有什么外来人,他们这几百号人涌进来,一下就将镇上唯一一间客栈给住满了。
东方语含笑走进客栈的时候,那个史御医已占了一张好桌叫上一桌酒菜,吃了起来。她不以为意,与夏雪在角落找了张小桌子坐下。
然而,饭刚吃到一半,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婴儿哇哇的啼哭声。
接着,便听到外头传来妇人恳求的声音:“大夫,你快给我的娃看看吧,他到底是怎么了?一直哭个不停的。”
再接着便是大夫低沉的询问声,但具体问了什么,因隔了堵墙,声音并不清晰。东方语想了想,记起来就在这间客栈旁边,有一间药堂。
又过了一会,东方语都吃饱了,外头那个婴儿的啼哭声仍旧不止,她不禁皱了皱眉,起身走了出去。
那史御医眼角瞟见她起身出去,随即饭也不吃酒也不喝了,也跟着起身走了出去,他要出去看看,这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能有什么真本事。
东方语径直走到隔壁的药堂里,看着里面的大夫为那大约只有三四个月大的婴儿诊断,只见那大夫看了看婴儿,又问了抱着孩子的妇人几句,却道:“韦大嫂,小侄子没什么问题,他一直哭,大概是饿了,你抱回家将他喂饱了,保证他马上就不哭了。”
那妇人疑惑地看着大夫,犹豫道:“可是,何大夫,我在家刚刚将小牛喂饱了啊,他还是一直哭,真的是饿了吗?你看他小脸都涨红了,真的没有其他毛病吗?”
何大夫随意看了婴儿一眼,言之凿凿道:“韦大嫂,你听小侄子哭声宏亮,肯定就是饿的,听我的准没错。”
史御医见状,拔开人群,大步走了过来,对韦大嫂道:“给我看看?”
韦大嫂护着婴儿,退后了几步,抬头,警惕地看着他,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史御医忽然记起此行目的,不得随意泄露,当下改口道:“我也是大夫,你不是担心你的孩子有问题吗?让我看看又如何?”
许是小镇上的人平日见的都是乡里乡亲,肚子里并没有那么多弯弯肠子,当下,纯朴的何大夫对韦大嫂劝道:“韦大嫂,我瞧他一身道骨仙风的模样,大概是个四处游历的神医也说不定,你让他看看小侄子又何妨。”
何大夫这话说得史老心花怒放,嘿,他虽然不是四处游历的神医,却是个医术高明的御医。
韦大嫂想了想,便道:“好吧,那有劳老先生了。”她虽然抱着孩子走前了几步,却仍是以保护的姿态牢牢抱着婴儿,只是将婴儿往史御医跟前靠近了些。
史御医摊开婴儿的手掌看了看,又仔细观察了婴儿的面色,最后得出的结论与何大夫一样,“这位大嫂,你的孩子在长身体期间,食量大些是正常的,我觉得他确实是因为肚子饿了,才哇哇哭个不停的。”
“真是这样吗?”韦大嫂仍旧有些担心,听着孩子哭得声音都有些嘶哑,不免有些心疼地小声哄着孩子,又有些犹豫地看了看何大夫与史御医,她怎么觉得她的孩子并不是闹饿给哭的?
“这位大嫂,不如让我来哄哄他?”东方语微微含笑走近韦大嫂跟前。
韦大嫂看着突然走到自己面前,美得跟画中走出的人儿一样的姑娘,惊愕地后退了一段距离,抱紧孩子迟疑道:“姑娘,你不会也是大夫吧?”
东方语随意往史御医脸上设了一瞥,随即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大嫂,我不是大夫,我只是在家里帮嫂子带过孩子,有一点点哄小孩的经验。”
韦大嫂看着她明亮清澈的眼睛,想了想,竟将孩子交到了东方语手里,叹了口气道:“他哭了老半天,怎么哄都哄不住,我真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哭坏身子,这才抱他过来让大夫瞧瞧。”
“是这样吗?那大嫂让我来试试吧,兴许等一下他就会笑起来了。”
东方语抱过孩子,除了小声哄着孩子外,又仔细观察了一会,随即轻轻抚上他不住扭动的月复部,看着韦大大嫂问:“大嫂,你最近这两天是不是吃了什么油腻的难以消化的东西?”
韦大嫂惊奇地点了点头,道:“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东方语微微笑道:“我想大嫂刚出月子,为了保持足够的女乃水,一定极为注意补充营养。”
她略一顿,又含笑道:“你的孩子一直扭动不停,又一直挺着月复部,我想他应该是消化不良引起月复痛,才会一直哭,你让这位何大夫给些有助于消化的止痛药,混在女乃水里让孩子服下去,过不了半个时辰,他肯定又会生龙活虎的对你笑了。”
韦大嫂惊喜道:“真的吗?姑娘?”
东方语低声软语哄了婴儿一会,孩子果然止住了哭声,她将孩子交到韦大嫂手里时,孩子还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个劲地看着她,还冲她傻笑。
“何大夫,请你先拿些止痛的药油给韦大嫂,让她现在就擦在孩子月复部肚脐周围,之后再开些止痛有助于消化的药,相信孩子很快就会没事的。”
何大夫对于被一个自称“外行”的东方语指来指去,丝毫不以为忤,转身便进去拿了药油出来。
擦了药油之后,孩子果然停止了扭动小身子的举动,并高兴地举起两只胖嘟嘟的小手,手舞足蹈要东方语抱。
韦大嫂啧啧称奇,又对东方语再三道谢,拿了药之后便离去了。
史御医忍了半晌,这下待何大夫走进药堂里,韦大嫂远远走出了视线,他再也忍不住当场发作起来。
“哼,不过仗着侥幸有点带小孩的经验,就敢在这大言不惭指手画脚,简直不知所为。”
“不敢不敢!”少女笑眯眯在距他一丈外站定,漫不经心看着天空,语气懒洋洋道:“史老面前,谁敢大言不惭啊,我会知道那孩子是因为消化不良引起的月复痛纯属侥幸,侥幸而已!”
在史御医脸色刚刚变得有点正常,她又笑嘻嘻转头看着旁边的冰冷少女,眨着明亮眼眸,口气十分单纯无辜的问:“对吧,夏雪?”
夏雪很配合地点点头,微笑答:“嗯,语姑娘就是运气好一点而已,真的没什么特别。”
语姑娘的大哥——那个阴险的小人还没有成亲呢,那来的孩子。
夏雪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与东方语在史御医面前相视而笑,随即转身走进客栈去;史御医在她们身后,一张老脸红了又绿,绿了又灰,眨眼的功夫,颜色已轮换了好几回。
这个史御医似乎是为东方语受到皇帝特别礼遇,而感到心里十分不平衡,还是只单单为看东方语不顺眼还是怎的。
总之逮到机会,就要挖苦东方语一番,但往往最终结果,被挖苦遭奚落的人总变成他。
但他却乐此不疲,眼下,大伙用过晚膳,劳顿了一天,便该早早进入客房歇息了。
他却又为谁住东字号第一间,而跟东方语杠上了。
“我说东方姑娘,莫非东方将军对你们晚辈从来不曾教导过你们什么尊敬长辈,是美德吗?这东字号第一间理应让我这个年纪最大的人住才合适。”
“史老,真不好意思。”东方语嫣然回首扬眉轻笑,淡淡道:“我与家父从小聚少离多,说句不怕史老你见笑的话,迄今为止,我连家父的声音都分辨不出来呢,他忙于保守东晟疆土,实在分身乏术。对我们这些儿女晚辈教导的责任都落在主母身上,偏生我从小痴傻,主母平日教导的,我是连一分半寸也学不会,真真叫史老见笑了。”
东方语说完,直接与夏雪绕过他面前,悠然拿着东西到房间里去,进去以后,她随手把房门一关,便将他隔绝在门外。
不过一个倚老卖老、恃才傲物的老家伙,就凭他看她不顺眼,便处处找茬让她不痛快!
她为什么要让着他,助长他得瑟的气焰?
讽刺她没家教?
哼哼,她就是没家教,怎么了!老爹长年累月在边疆磨刀霍霍,老娘又早死早登极乐,她也想有人教,但谁教她啊?恨毒她的夫人姬氏吗?还是刻薄的老夫人?
史御医听闻那一声极大的呯的关门声,顿时气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鼻子气得歪了,连眼睛都绿了,头顶也开始冒烟了。
一个乳臭末干的黄毛丫头,竟敢一再的给他难堪,给他甩脸子?
他总会找到机会狠狠教训她一次的!哼,走着瞧吧。
他模着差点撞到门板上的鼻子,气哼哼转身往东字号第二间房走去。
临天亮的时候,突然下起大雨来,这座寂静的小镇因这哗哗的雨声而渐渐喧闹起来,而这喧闹之声首先便从小镇上唯一一间客栈里开始荡漾开去的。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史御医临睡前忘记关好窗户,尚在睡梦中便被狂风自窗户卷进来的雨水给浇醒了。
一脸的湿意,一身的寒意,再加上一心的不满意,他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望着濛濛亮的天际,当下再也睡不着,而他侧耳听听隔壁,却发觉东方语她们似乎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从窗户探出半个头去看,发现她们房间的窗户也半敞开着,他心头疑惑,便抬头往上一看,这才发现东字号第一间房的窗户设计与别的房间有点不同,那一排轩窗上面,还多砌出了一尺的板墙,即使再大的风雨,也不会有雨水飘进里面,而影响到人的睡眠。
这一看,史御医当即满心不是滋味,他就想着如果是他住进那间房,现在就不会被雨水打湿,更不会因这不停的雨势而吵得难以入睡了。
这么一想,心下更来气了,对东方语那轻蔑不满的情绪顿时膨胀到了极点。
他晃着脑袋,点亮了油灯,在房里找到一块破铁皮,再弄下蚊帐的钩子,将那块破铁皮贴着与东方语相邻的墙壁,当下用力“当当当”的使劲敲了起来。
都是因为她们两个小丫头不肯让出那间房,才搞到他睡不着;哼,他睡无好眠,那他也不让她们好睡!
可是史御医忘了,除了隔壁的东方语,这客栈上上下下的客房都住满了人,那些人还不是别人,而是一路对他尊重有加的士兵。
他用尽吃女乃力来敲这破铁皮,莫说东方语与夏雪立即被吵醒了;因为雨声的关系,人们本就浅眠,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加上他用铁皮贴着墙壁,引起了共振,令那刺耳的当当声从相连的墙壁一层层传播开来,这样一来,整间客栈里的人全都陪着他在破晓前听雨声了。
夏雪在皇宫里的时候,曾见识过一次东方语起床气的威力,史御医失惊无神的来这震天一敲,夏雪还真担心他之后能不能承受得住东方语的怒气。
东方语揉着撑不开的眼皮,迷迷糊糊听着从墙壁处震动而来的当当声,咬着牙根激灵灵从床上蹦了起来。
听着那犹如穿脑的魔音的破当声,她当即头疼欲裂,睡意全消。
夏雪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的反应,只见少女眯起清亮眼眸,红唇微翘弯起,远远望去,绝对是养眼的绝美画面。
但,仔细一看,风姿绝世少女那清亮眼眸里,闪动的全是骇人的冷芒,就是唇角上扬的嫣然笑意,也透着一股森然冰凉,令人一看便从心底瞬间生出不寒而栗的诡异之意。
然,就在夏雪静待东方语发飙的时刻里,东方语居然在勾起一抹森凉浅笑之后,十分随意地瞄了眼仍在当当大响的墙壁,打着哈欠,随即找了包药粉冲进开水里搅了搅,然后仰头,一咕噜将开水灌进了肚子里。
少女双目闪着熠熠精光,笑嘻嘻看着神经绷紧的夏雪,懒洋洋道:“夏雪,你要不要也来点安眠药?”
夏雪怔了一下,瞄了眼她手里的杯子,问:“安眠药有什么用处?”
“呵”少女轻声笑了笑,道:“顾名思义,安眠药自然是用于促进睡眠用的东西了。”
夏雪一听,倏地睁大眼睛,看着笑眯眯丝毫没有火气的少女,诧异地动了动嘴唇,却终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略感意外地摇了摇头,她习惯时刻保持警剔,安眠药这种东西她还是不碰为妙,再说,天就快亮了,她少睡一会也没关系。
东方语见她摇头,也不勉强,一手捂着猛打哈欠的嘴巴,转身又趴在床上拉上被褥睡了起来。
她这一睡,还睡得十分香甜。夏雪估计,就算隔壁的史御医敲穿墙壁,东方语也不会轻易醒来。
待东方语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时辰已过晌午了,但因着雨势太大,又一直连续不断在哗啦啦地下,负责这次带队的严统领便决定暂时在此再宿一日,等待暴雨停止后,再继续前往慕天村。
这场倾盆大雨就像是天上开闸的水库般,一下就下了一天一夜,天色直到傍晚时分才稍稍放晴了些。
睡得精神饱满的东方语起床后,让夏雪到街上替她买了些特别的用具回来,她还趁着大家都去用晚膳的时候,悄悄在窗户外那块开阔的空地上布置起来。
夜很快便深了,白天因为东方语都在睡觉,因此与史御医没有机会碰面,两人今天便没有什么摩擦发生。
夜深人静时,史御医早早抱着枕头做他的春秋大梦了。
而睡得精神抖擞的东方语,趁着所有人都酣睡如猪的时候,却精力充沛地从床上爬起来,拉着夏雪从窗户爬到了外面那块空地上。
借着微微的光线,少女准确地站到她悄悄布置好用具的中心点站定。
“咚——咚咚。”极具张力与穿透力的击缶声,比在极静的环境里蓦然听到万马齐奔腾的声音还要来得令人震憾。
缶声一响,尚在睡梦中的史御医立即便被惊醒过来,他方一惊醒,听着那苍劲擂动激越人心的缶声,还以为身在战场呢,当下揉着眼睛,提着裤子,就要往门口外冲。
但再一听,他停住脚步,黑着脸,猛地转身往窗户走去。
因为东方语在他窗外一共布置了八只乐缶,漆黑的夜幕下,她并没有点灯,而是利用事先洒在乐缶上的荧光粉来辨别乐缶所在的位置,她击缶的东西也很特别,不过在一根彩带两端分别兜住两只木制圆球。
彩带在她手臂随意舞动下,灵活如蛇,一声声悠远而令人心生振奋的乐音,便在她挑掠吞吐飞闪挪扫的动作间,一下下激荡开去。
沉寂至静谧的夜,在她张扬而极具穿透力的缶声里,瞬间喧嚣沸腾起来。
史御医朦胧睡意一刹烟消云散;客栈里其他人听到这种极富鼓动力的乐声,皆以为是战场上吹响的冲锋号角,也纷纷从睡梦中爬了起来,四下张望寻找声源来处。
窗户外那一块隔离性的开阔空地,少女或点足跳跃,或腾空起舞,或彩带翻飞,击缶声随着她的动作,或激越或高昂或沉压或悠远,声声如鸣,如洪钟波涛层层激荡,飞掠在沉沉夜色里,四散传播开去。
很多人挤到了史御医的房间里,欲从窗户往外一窥究竟,然窗外漆黑如墨,只闻其声,隐见其影,却难辩其形。
少女灵活舞动的彩带,灵巧纤柔的身姿,在八只乐缶中轻盈回旋,奏出声声激荡人心的乐声。
如果说史御医前天黎明前敲破铁皮的声音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那此刻少女夜半起舞击缶的声音就是美妙高昂激奋人心的鼓号,声声击缶之乐有如松涛拍岸将人带进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想像里。
被缶声吸引而起的士兵在这一刻如痴如醉,虽无人有幸窥见少女黑暗中翩翩起舞的全貎,但她手中飞掷回旋的彩带因沾上了八只乐缶上的荧光粉,也在黑暗中隐隐闪着荧荧星光。
缶声激越,不但吸引了客栈里同宿的人,也吸引了午夜从小镇匆匆过往的行人,修长优雅的年轻男子听闻这隐约缶声,也忍不住停下了匆匆脚步。
漆黑夜色中,小镇上蜿蜒如墨色的道路上,温润儒雅的少年,忽然听闻这声声击缶,本要往西而行的脚步随之一顿,便转了方向往小镇客栈而去。
夜色里,只见少年金冠玉螭,一身儒雅仙风之姿,俊美无双的脸庞上,那一双眸子在黑夜里亮如星辰,微微含笑的眼角处隐隐透出他心性聪慧绝伦。
他赶到客栈时,只来得及窥见暗夜下少女最后舞动的那一段,在他意犹未尽中,少女已收回彩带,转身翻窗而入。
少年托着下巴,两眼闪动着灿亮星芒,看着她瞬间消失的身影,有些遗憾地怔了半晌,他想不到无意窥见这一段暗夜缶舞的少女,会在他以后的人生里留下永难磨灭的烙印。
他沉吟了半晌,对着那扇半掩的轩窗落下长长一瞥,随即掉头,继续赶路。
此后,史御医对东方语挑刺抬杠的行为似乎少了些,唯独一点,他仍旧对东方语非常不满,那就是东方语坐的马车一直走在他前面,让他一路吃足了灰尘。
如此行了七八天之后,开阔的道路渐渐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崎岖,因为他们要去的慕天村,只有那么一条羊肠小道可通行,又在偏僻的山区里,行进的速度便变得更加慢了。
东方语挑起车帘,望了望前面要爬坡的险峻山道,低低和夏雪说了几句。
少女朝夏雪眨眨眼睛,视线往遥不知名的地方瞟去,倏然愉快地笑了起来。
他们一行人在进入山区前,停在原地休憩了一小会,起程时,东方语吩咐车夫道:“大叔,让后面那辆马车先过去,我们落一段路,跟在他们后面走。”
车夫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了看笑微微的少女,见她点头示意,车夫只好恭敬称“是”。
看着史御医那辆马车远远越过他们走在前面,夏雪瞥了眼从前面马车伸出半个头,露出带着得意讽刺笑容嘴脸的史御医。
她扭头,瞟了眼车内懒洋洋的少女,不免有些奇怪问:“语姑娘,你不是一直不肯让史御医走前面的,为什么现在忽然又让走前面?”
东方语靠着软垫,撇了撇嘴,悠悠笑道:“没什么,我就是不耐烦被他一路唠叨;其实我刚刚觉得吧,史御医他年纪挺大的,突然就良心发现,觉着对他确实应该尊重一点,他那么喜欢走前面,那就让他走好了。”
夏雪垂下眼眸,嘴角微微抽了抽,她才不相信语姑娘这套说辞,什么良心发现什么应该尊重他。她看语姑娘这一路逗史御医逗得乐着呢,那会真心让道不和史御医抬杠,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阴谋。
但究竟有什么阴谋呢?夏雪侧着头眯起双眼,看了看笑意晏晏的少女,安静地沉思起来。
他们一行人很快便进入两旁峭壁耸立的崎岖山道,这段山道前段是缓坡,后面是下坡,也就是说,走在最前面的,上了坡进入山道之后,由于地势的关系,是看不到后面情况的。
走在最前面的一百名士兵负责开道,中间有两百人保护马车与从帝都运载的药材,后面留有两百人断后。
那一段峭壁耸立的山道不算太长,他们大约走了一刻钟,前面的人便通过了,就在队伍中间的马车也要走出那段山道时,山里无端刮起了大风,风势猛烈,吹得两旁崖壁上的树木呼呼作响,崖壁上松动的碎石随着狂风簌簌滚落。
被风卷起的风沙迷乱人眼,就连行人在这阵势猛甚烈的狂风里,也被吹得身体摇晃,脚步东倒西歪的,难以平稳站定。
就在人人都忍不住以手捂眼以阻挡风沙迷眼的时候,几只清一色蒙头蒙脸的黑衣人仿佛从天而降,在狂风卷起的飞沙走石里,闪电般跃入人群中间。
但,不是袭向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而是将人手各举着火把,冲到士兵押运的药材旁,举手就将火把往车上的药材掷去。
药材是干枯的,一遇火便立即烧了起来,再加上大风助火势,转瞬,那些药材就变成了火海里的鱼虾,任烧任烤。
负责保护药材的士兵看着大火汹汹如潮,霎时全都傻眼,不会反应了。
不知是谁首先回过神来,高声喊了一句:“大家快将火扑灭啊,这些药材可是百姓们救命的药啊。”
这一喊,士兵们只有少数人去追截放了火就跑的黑衣人,大部份人则留在原地手忙脚乱去扑灭药材的火苗。
在这混乱一片的时刻,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前面已走到山道出口的马车。
黑衣人似乎存心要将士兵们都引去救火,并将他们借火势拖在山道里一般,待前头的士兵调过头再冲入山道里之后,隐在暗处的黑衣人又以眨眼的速度在山道口外连续放了好几把火,彻底将士兵们都堵在了里面,而将马车孤零零隔绝在外。
所有事情发生不过眨眼之间,为首的黑衣人在空中大手一挥,立时有几名黑衣人朝着马车围了上去。
当然,他们一路暗中跟踪,早就知道那辆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因此,首领挥手之间,黑衣人完全严密包围了走在前面的第一辆马车。
没有声音没有招呼,只见那为首黑衣人手势往下一压,几柄同样寒光闪闪的长剑齐齐亮了出来,便要同时齐刷刷往马车内刺去。
“哎哟,外头发生什么事了?怎么驾个车都驾不稳。”
史御医苍老低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抱怨从马车传出来,那些本要齐齐往他身上刺的利剑同时顿了顿,首领愕了一下,手腕一动,长剑便挑开了车帘。
入目,是一张属于男性的苍老面孔,目光再往下瞄了瞄,似乎在确定车里的人是不是易容。
干瘦的身材,宽阔的肩骨,明显自然略略佝偻的腰板,一切特征都说明车里这个老男人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而不是他们原本锁定的目标。
那个年轻漂亮却诡计多端的少女。
史御医在车帘被挑起那一刹,看见外面那四五个只露出一双凶神恶煞眼睛的黑衣人,整个人都吓呆了。
黑衣打量了他一下,随即收回不带感情的冰冷目光,在史御医慢慢松下心神,想要舒口气时,那些已经转身的黑衣人突然回过身来,齐刷刷往他身上补了几剑。
剑虽然都落在了他身上,但绝对不足以致命,大概是那些黑衣人不忿被骗,所以一人补一剑借以泄愤,却又是极有操守的,只伤人不要命。
又或许是因为无人出钱买史御医的命,所以他们才不愿白费力气做赔本的买卖。
至于真正的原因,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史御医半眯着一双昏花老眼,哆嗦地看着那一把把寒光眩目的利剑一下一下往他身上招呼过来,他在极度惊恐忍中受不住,在那些黑衣人还未收手之前,翻着白眼昏死了过去。
黑衣人慢条斯理刺伤了史御医,恼恨地往车里呸了一声,为首的黑衣人这才发出低沉桀桀冷笑声,招呼着其他人齐齐迅速围拢向后面那一辆马车,他们围着后面那辆马车,一双双外露的眼睛皆不约而同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既然目标不在前面那辆马车,那一定就在后面这辆马车里。
为首黑衣人回头望了望,那边的山道口已经被他们用大火控制住,那些被大火困在山道里的士兵,一时半会是发现不了这边的情况的,就算发现了,一时间也没办法冲出火海,过来救他们的。
黑衣人围住了第二辆马车,听着里面惊慌紊乱的呼吸声,已经十分肯定他们的目标人物就在里面,当下却不着急,反而慢悠悠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他们不用刻意,浑身上下便释放出骇人的阴森煞气来,他们极具杀伐的脚步声慢慢逼近,马车里紊乱的呼吸声便越来越急促,车里甚至传出了轻微的碰撞声。
为首黑衣人一个眼神,其余人齐齐亮着利剑,在他一个手掌劈落的姿势里,不约而同递出锋利无比的凶器,从四面八方往马车里的活靶刺去。
手腕翻动的瞬间,他们外露的眼睛皆现出了残忍而快意的冷芒。
他们等待着利剑穿透血肉发出的“哧”声,想像着脆弱的人体被利刃刺成血窟窿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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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这章又出现了一个美男哦,这也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话说,亲们猜猜,这批杀人放火的黑衣人是小语哪个仇家买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