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也累了,就先回去了;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若是明天我们还看不到她自缢在言暖灵前,那我们就直接将这事交由官府来查办。还请东方夫人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耿原冷漠地丢下这句充满威胁意味的话,便挽着耿夫人毫不犹豫转身走了。
由于耿原夫妇的阻拦,耿言暖的灵柩不能按时出殡,灵堂内早已聚集了很多人;这边耿原夫妇怒气冲冲拂袖离去;四姨娘与东方妮立时得到了耿原夫妇要逼东方妮自缢的消息。
一时间,她们母女二人惊惶失措悄悄退出了灵堂,躲到自己院子里焦急地商量对策。
但她们商量来商量去,却始终商量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就四姨娘的背景,根本无法与夫人相比,所以,此刻,东方妮四姨娘母女俩惶惶不安地躲在院子里,只要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母女俩都会惊吓得立即跳起来。
送走了耿原,夫人立时带着人前来东方妮院子,编了个借口强行让东方妮单独跟她离开。
东方妮怎肯依从,自是拼命抗拒;然夫人早有准备,哪容得她不去;就这样,当着四姨娘的面,硬生生命人将东方妮给拖走了。
“二小姐,二小姐,求你救救小妮,求你救救小妮!”四姨娘没有办法之下,像只无头苍蝇一样,跌跌撞撞跑到了绿意苑,向东方语求救。
东方语慢悠悠呷着茶,似笑非笑地看着四姨娘,凉凉道:“四姨娘,你还是赶紧起来吧,既然夫人说四妹妹是加害大嫂嫂的凶手,而耿大人又相信了;那必定是夫人手里握有证据;如今这样,你在这里哭也没用,我又不是神仙,我能想什么法子救她;要怪就只怪她自己,不该存了那害人的心思。”
“如今是既害人又害己,都是她自取的。”似是嫌四姨娘惊惧不够般,东方语垂着眼眸,冷光闪现瞬间,她幽幽地又加了一句幸灾乐祸的话。
“二小姐,大少女乃女乃不是小妮害的呀!”四姨娘哭丧着脸,焦急不堪道:“我敢发誓,那天晚上;不,是白天从她房里发现有蝎子开始,她后来就一直待在妾身厢房里,而身边的丫环也没离开过半步,她哪有机会去做放火害人的事呀!”
东方语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眼眸不带一丝感情,声音含着嘲弄与讥讽,道:“四姨娘,这些你还是赶紧到耿府对耿大人他们说去吧,若是他相信了,那四妹妹兴许就还有救,否则,四妹妹就只能到黄泉下陪大嫂嫂去了。”
四姨娘见她如此冷漠无情的模样,不禁愕了半晌,但是,此刻,她早就被惊得六神无主,失了方寸,她挠腮挠肺地在东方语面前走来走去,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打动眼前这个风姿卓绝悠然自得的少女。
四姨娘又惊又急,却不肯离去,她一直就这样不停地走;东方语也不管她,既没让人赶她出去,也没有再说话。
只是一味悠然惬意地自顾品着香茶;偶尔拿眼角掠四姨娘一下。
四姨娘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转呀转。在转得她自己都觉头昏眼花之际,眼角无意一掠,却忽然掠见了屋内摆着一个牌位,那是东方语生母梅如歌的牌位;自从夫人命人将梅如歌的牌位给摔出祠堂之后,东方语便一直将牌位供奉在绿意苑里。
这个本来不起眼的牌位,却让绝望中的四姨娘眼前一亮,心下更慢慢生出无限狂喜来。
她知道东方语孝顺;她也知道东方语重视梅如歌的名声。
“二小姐,妾身、妾身愿意站出来指证夫人污蔑二夫人,妾身愿意帮助你恢复二夫人的名份地位;你可不可以想个法子救救小妮?”
四姨娘忽然扑一声再度跪在了东方语跟前,她说着说着,眼角缓缓流下了两行泪水,“我只得小妮一个女儿,我这个做母亲的没用,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啊,更何况我明知她是冤枉的……”
“二小姐,求求你,只要你肯救小妮,我愿意马上立下字据,证明夫人污蔑了二夫人……”
东方语抿唇,扬眸不动声色地看了声泪俱下的四姨娘,心下一动,目光泛出一抹赞赏。
看来四姨娘终于想明白了。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
“办法总会有的,你容我想想……”少女慢吞吞开口,那神态推诿中透着为难,“不过,四姨娘你刚才所说的事?”
“妾身马上就写。”四姨娘胡乱抹了眼角一把,脸颊上两行泪痕仍清晰可见,她迫不及待爬了起来,也不等胭脂拿纸笔过来,自己便飞也似的往书案那边扑去。
“妾身只求二小姐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小妮。”
“嗯,你且容我想想……”少女不置可否地斜眼睨看四姨娘一眼,托腮垂眸,一脸为难的沉吟。
四姨娘扭头,目光复杂地凝望了少女一眼,当下抽噎着吸了吸鼻子,却不再说话,而是低头专注而十分迅速地在纸上写起字来。
一会之后,四姨娘拿着署了名又按了手印的证明书递给东方语。
哀求道:“二小姐,请你过目。”
“不知二小姐想出办法来没有?”
东方语示意夏雪接过那张证明书,慢悠悠看了起来。
在四姨娘战战兢兢的等待眼神下,漫不经心道:“嗯,四姨娘的诚意我看到了。”
她眯着眼眸,目光晶亮如雪,亮得令人惊心,“这办法,我也勉勉强强想到了。”
四姨娘闻言,惊喜交加之余,立时迫不及待问道:“二小姐请说,你想到什么法子救小妮?”
“嗯,这办法嘛……”少女笑意微微看了看四姨娘,存心要逗一逗焦急到几乎崩溃的四姨娘,慢悠悠呷着茶,半晌,才一嗟三叹道:“这隔墙有耳,这办法要是让别人听去,那可就不灵了;这样吧,麻烦四姨娘你附耳过来,我只将这个办法说给你一个人听。”
少女垂着眼眸,懒洋洋伸出手指朝四姨娘做了一个勾指的动作。
四姨娘眼下心急如焚,救女心切,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身份尊卑面子里子什么的,闻言,立即便扑到了东方语近前,道:“二小姐,你快说吧!迟了我怕就来不及了,夫人她已经强行将小妮给押走,还关起来,只待明日耿大人他们一来,马上就会逼小妮在灵堂自缢……。”
少女微微一笑,随后凑近四姨娘,慢条斯理将她的办法给说了出来。
末了,她还叮嘱道:“四姨娘,这办法我可是教给你了;这救得成救不成,就看你怎么做了;可千万要记住,这些事情一样都不能缺,少了一件,这救人的希望可就大大降低了。”
四姨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二小姐的吩咐妾身都记牢了,我放心,这事关小妮生死,妾身无论如何都不敢有偏差的。”
“时间紧迫,妾身这就先去办事了;回头妾身再来向二小姐你谢恩。”
“你去吧。”少女笑容恬淡,眼角瞟过四姨娘所留下的证明书,眸光微微闪了闪,“夏雪,你替我送四姨娘出去。”
四姨娘一走,胭脂立即忍不住上前问道:“小姐,你教了什么办法给四姨娘?那办法真能救下四小姐吗?还有,你怎么就断定大少女乃女乃她那天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加害?这人还不是四小姐?”
东方语咕噜一声将茶饮尽,然后翻了翻白眼,露出皮笑肉不笑的干笑,盯着那从来不改好奇本色的圆脸丫环,叹气道:“胭脂,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做好奇害死猫。”
胭脂呆了呆,立即不满道:“什么意思?奴婢又不是猫!”
少女闲闲地叹了口气,道:“你要是猫我倒是高兴了;你没听过猫有九条命吗?”
胭脂又是皱眉,又是张嘴。
东方语白了她一眼,立即接着道:“你想想,这猫有九条命都因为它太过好奇,尚且不够死;更何况你只有一条小命!”
胭脂闻言,皱眉,嘟起嘴来,直道不依,“小姐,你净会拿奴婢打趣,奴婢不过是关心四小姐而已。”
“嘘!”东方语随意瞟了她一眼,眼神柔和而明媚,却教人无端觉得脖子发凉,“你刚才没听见我怎么说吗?现在说出来,那办法就不灵了;你想知道的话,待明天吧,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胭脂跺了跺脚,只得垂下头,继续做她的活。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因为耿原夫妇的阻止,耿言暖的灵柩还停在灵堂没有出殡,所以,今晚,府里仍旧得安排人去守灵。
小曼与妙儿作为耿言暖的陪嫁丫环,按道理是一直要守灵直到出殡为止的;但连着三天三夜的哭灵守灵,真把这两个丫环给累坏了。
晚上,两人皆相继昏倒在灵堂。既然昏倒,自然不能再继续守下去。
而透着阴风凄恻气息的灵堂注定是不平静的;除了两个丫环昏倒;还有东方妮的哭闹不休,夫人铁了心要拿东方妮给耿原交差;后来听得心烦,便让人强行塞住东方妮嘴巴。
天很快又亮了起来。
东方府大门一开,立即便迎来了它最早的客人——耿原夫妇。
然而,他们脸上的表情除了悲痛,还夹杂着其他十分奇怪的情绪,夫人满以为将东方妮交出来;耿言暖意外病故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而他们两家从此还是亲亲热热的亲家;而耿原还会继续帮助东方贤这个女婿。
谁也不知道,耿原夫妇进去单独见夫人时,他们之间谈了什么;只知道耿原夫妇出来之后;东方妮也被放出来了。
而不久,耿言暖的灵柩就在悲哀的声乐下,送出殡了。
但是,有一点却十分令人不解;耿原夫妇出来时,是黑着脸,甩门甩袖怒气冲冲走的。
而夫人也一直在屋内阴沉着脸,没有出来送耿原夫妇,也没让人挽留耿原夫妇;看起来他们之间应该是谈不拢,两家关系从此彻底破裂了。
但,这奇事除了这桩,还有耿言暖按时出殡的事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两家关系破裂,按道理耿原夫妇应该会全力阻止这事才对;但他们却没有;除了绷着脸,怒气冲冲拂袖而去外,却没有再干涉耿言暖的丧事。
待一切尘埃落定,四姨娘果然欢天喜地前来绿意苑对东方语谢恩。
东方语对她的所谓谢恩倒是坦然接受,并没有推辞或谦虚的意思。
胭脂看着四姨娘高高兴兴离开绿意苑,这下再也按捺不住心中那好奇的虫子。
“小姐,现在你可以将那个办法告诉奴婢了吧?”
“其实呢,我就是让四姨娘去做了三件事而已。”
东方语微笑着,绝色容颜平静而淡然;只是她偶尔转动的明亮眼眸,不时带起片片令人惊艳的神采。
“第一件,让她说服小曼去富织院挖出一个证物。嗯,那是一个人偶,用来下盅诅咒别人的布偶;上面有小嫂嫂亲笔所写的生辰八字;当然,那生辰八字不是她的。”
“第二件,妙儿在无意之中恰巧也收集了一样证物,那是在普济寺大嫂嫂所住过的那间厢房找到的一条帕子;那条帕子被烧了一角,但依稀还可辨认出它的主人;不巧的是,这条帕子上面不但沾有那种引来毒蝎子的药膏,它还是属于小嫂嫂的。”
“而第三件,是大嫂嫂在生时,怀孕那会被小嫂嫂推下石阶的证物;这些证物可全部都是经得起推敲,并且确凿指明了谁才是真正加害大嫂嫂的凶手。”
胭脂瞪大眼珠,不敢置信道:“就这样?没有人为四小姐求情?没有人为四小姐开月兑?”
“傻胭脂,求情的事如果摆到台面上来,只会让人怀疑你的用心;有时候,救人,不一定非得嘴里不停嚷嚷那个人的名字才叫救人;你看现在,从头到尾都无人提一句与东方妮无关的话,可最后,东方妮不是得救了。”
“这就证明这个办法是有效的;而且耿原对这些证物,还有小曼与妙儿两个人的话深信不疑;过程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胭脂呆了呆,半晌还是没法消化这件突然柳暗花明的事。
好半天,她才又问道:“那耿大人为什么不坚持要小少女乃女乃给大少女乃女乃偿命?还同意夫人将大少女乃女乃的灵柩按时出殡了?”
“前一个问题。”东方语闪动眼睛,神情平淡中透着了然,了然里还夹着一丝讥讽,“姬素怜的命可不同东方妮;姬家在帝都也是有一定背景的;再有就是夫人绝对不会同意交出姬素怜的;这就是耿大人黑着脸甩门而出的缘故。”
“至于耿大人手里那些证物,夫人一定会抵死不认的;当然,就算耿大人将这件事交给官府处理,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因为使耿原相信耿言暖是被姬素怜所害;乃是姬素怜与耿言暖之间的微妙身份与关系;姬素怜是最有动机谋害耿言暖那个人。”
“后一个问题。那是四姨娘让小曼对耿原夫妇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讲的是被人谋害枉死的人,如果不在多少个时辰内出殡,不能入土为安,以后便只能留在阳间做一缕无主孤魂,永生永世不得再投胎重新做人;当然,这个故事也是有史为证的,耿原夫妇为了女儿的下世,只得忍痛同意让耿言暖早日入土为安。”
“好了,所有疑问回答完毕,胭脂,你是不是该倒杯茶来让小姐我润润喉咙呀!”
夏雪看着目瞪口呆的胭脂,幽幽插了一句,道:“耿言暖一旦下葬,这件事也就算真正落幕了;不过,这耿府与东方府的关系也就彻底闹僵了。”
“嗯,这说明我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少女抱着双臂,懒洋洋将身子往椅背一靠,神态十足的妩媚慵懒。
东方府与耿府关系闹僵之后,东方贤还未从丧妻之痛走出来;另外又有麻烦缠身了。
这天,墨白为了犒劳东方语,特地邀了她到天香楼共进晚膳。
“小语,这次你可真帮了我的大忙。”男子微微含笑凝望着面空绝丽的少女,温柔眼神里尽是少女明媚的倒影。“这是我敬你的。”
“喂,你就打算用一顿饭来谢我呀,也太没诚意了吧。”少女懒洋洋笑着,目光不经意瞟过男子手里的杯子;当然,墨白在她的严厉监督下,现在已经滴酒不沾了,杯子里盛的不过是清澈可见底的开水而已。
“你不如跟我说说,到底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东方贤他什么时候才会从我眼前消失?”
“很快了。”男子放下杯子,淡淡回应着,手里那双筷子却不停为少女挟着菜,“嗯,小语,你多吃点。”
“你可别小看了耿原这个三品吏部官员,经他一手提拔的大小官吏可不计其数,更遑论其他的门生;因为耿言暖的死;姬氏一心护着姬素怜,终将他彻底激怒了;他最终将女儿的意外身故归咎到东方贤身上;这可够东方贤受的了。”
“耿原的关系网遍布甚广;他不想让东方贤活;就是太子妃也保不了他;你知不知道这些天,弹核东方贤的奏折已经堆到跟座小山一样高了;另外,他曾经牵涉的两件大案里,有了耿原的帮忙,我们也找到了关键的证物与证人;他的末日很快就来临了。”
结果,跟墨白所预言的几乎没有什么偏差,在东方语自天香楼用膳回来后的第二天,东方贤就被大理寺的人给带走了。
他这一走,以后便再没有机会回来。
由大理寺卿霍平亲审,很快定下了东方贤的罪名,什么勾结盗匪策划劫掠库银,还买凶意欲杀害皇族中人;什么暗中指使商贾扰乱帝都经济等等,罪名多得让人眼花缭乱,总之,归结起来,东方贤这下是彻底没救,死定了。
而太子为了撇清与他的关系,自然更不会出面救他了。
最后对东方贤的处决也下来了。
皇帝顾念东方夜为保守东晟疆土所作的贡献,并不因东方贤的罪名牵连及妻儿;只下旨领霍平按律处置东方贤一人即可。
最后的结果,除了没收东方贤名下的个人财产外,东方贤被判了充军之刑。
东方贤被充军这天,夫人送别之后,回来就倒下了。
夫人这一病;绮香苑那位疯了甚久的大小姐东方舞倒是忽然好了许多;至少她的疯病在一般情形下都不会再发作;但她的性格也由当初的骄横跋扈变了很多。
基本上似是完全变了个人一样,整天沉默寡言,死气沉沉无精打采的模样;安静得让人害怕,除了她偶尔转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证明她还是个活人之外,其余一切就都跟死人无异。
侍候她的丫环们一看见她那恐怖的脸都会觉得从心底发寒。
没错,她那张原本疤痕已淡化的脸,在连续敷用了东方贤耍诡计自威崖身上夺去的那株千年雪莲后,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日益恶化,到最后,整张脸基本都溃烂掉,在她脸上根本看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
而姬素怜面对这样的打击,整日也是意志消沉之极。
东方贤这充军一去,表面上,他人还活着,或许过了十年二十年,他熬得住,又没有战事的前提下;只要等皇帝怒气过去后,有人为他求情的话。
东方贤还能活着回来;可那么遥远的事,谁说得准呢。
眼下,姬素怜不啻于守活寡。就连夫人病倒了,她也没有心思近身侍候;整日精神恹恹的在屋里发呆。
这天,她好不容易在严妈妈的劝慰下出花园走走,却不期然遇上了从绮香苑出来,正要前往全福院探望夫人的东方舞。
姬素怜本来面无表情的脸,在看见木偶似的东方舞,不自觉便皱起了眉头;而目光不经意瞟到东方舞那张溃烂认不出原貌的脸,胃部突然便一阵酸气上涌。
姬素怜只掠了东方舞一眼,便立时嫌恶地转了头,加快脚步往别的地方而去。
东方舞似乎压根没有看见姬素怜一样,木然僵着眼珠,毫无反应往夫人的全福院而去。
然而,似乎有鬼使神差般;姬素怜在东方舞走后不久,姬素怜在花园里绕了一圈,竟然莫名其妙下意识也往夫人的全福院走去。
夫人看见东方舞,除了捂着隐隐绞痛的胸口外,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对于这个女儿,她从前寄予很高的期望;也从小娇惯着来养,可谁想到,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一切都变得物是人非;先是这个令她骄傲的女儿毁了;如今整张脸也彻底毁了;再是她苦心培养了多年的儿子,也在一夕间,被判了充军,也许这辈子她也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一想到这些,夫人就更觉得心又痛又闷。
东方舞似乎整个人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她虽然名义上是来探望夫人,但实际上,自她进来全福院之后,她便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就连夫人也没正眼看过一下。
只是木然地像一具会呼吸的人偶,直直僵着坐在椅子里。
夫人看见她这副模样,心下更烦得没有心情;正想让人将东方舞送回去;姬素怜却在这时走了进来;而跟在姬素怜身后的,还有刚刚端着汤药过来给夫人的丫环香莲。
乌黑的汤药还冒着袅袅热气;那股浓烈的药苦味随着香莲脚下走动,便随风阵阵飘散到整个屋子里。
谁也没料到,一直像木偶般坐在椅子里的东方舞,在闻到这股浓烈苦药味的时候,会突然捂着嘴巴,弯腰作出呕吐状。
这可吓坏了服侍她的丫环平儿。
平儿脸色大变,小心翼翼瞄了一眼夫人,立即上前扶起东方舞往室外走去。
东方舞一出到外面,透着凉意的冷风猛然灌入喉咙,当即十分令人恶心地呕吐起来。
屋里的人,自夫人到姬素怜再到其他服侍的下人,看见她这副大吐特吐的模样,顿时都神色惊变。
夫人皱眉掠了眼刚才东方舞坐过的位置,桌上摆放的小食其中有一碟是开胃的山楂,山楂那种甜中透酸的味道最是引人胃口;夫人最近服药多了,所以全福院便多备了些。
但她这一掠,眼里立时泛出复杂之极的神色。
那碟山楂就那么一小会的功夫,已不见了大半;东方舞坐在哪里,别的事什么也没做,只一直不停地往嘴里丢山楂。
一屋的人都沉默着,眼角各异地瞟着那个还在不直发出呕吐声的东方舞。
良久,她才终于止住声音,白着一张溃烂得叫人害怕的脸,在平儿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
“平儿,大小姐是怎么回事?”
夫人的声音冷淡之极,然而仔细听的话,却可以听出里面微微含着一丝期待,又夹着莫名的颤抖。
姬素怜静静看着夫人,心下因夫人奇怪的语调而漫起一阵困惑。
“奴婢也不知道大小姐是怎么回事,兴许是这两天凉到了胃,一时不适才会呕吐。”平儿答得战战兢兢,她这么说,无疑等于承认了她们身为下人的对东方舞照顾不周;可她若不老实说的话,被夫人知道,夫人一定会以更严厉的手段来惩罚她们。
“夫人,稍后大夫就来为你复诊,不如到时让他也给大小姐看看?”荣妈妈瞄着夫人那若有所思的眼神,心思一瞬活络起来。
夫人沉吟了一会,又淡淡地看了东方舞一眼,道:“也好。那就等大夫待会来了,给她诊断一下。”
夫人说罢,再次神色古怪地瞟了东方舞一眼,然后,缓缓喝了药;大夫这会便到了。
替夫人复诊过后,大夫立时替东方舞把起脉来。
眼下的东方舞疯病一般不会再犯,可她整个人却似是少了感情的木偶般;就算眼下大夫替她把脉,她眼里也是连一丝表情也没有,漆黑的眼瞳冒着令人心寒的黑气与死沉。
半晌,大夫似是不敢置信般,左手把完换右手,右手完了再换回左手;如此反复几遍;才眼神古怪地看了东方舞一眼。
他这眼神也是令人觉得莫名其妙之极,里面似是蕴含了多种情绪,有诧异、有不屑、有怀疑、有怜悯、还有讥讽。
大夫这变幻莫测的眼神令屋内多人齐齐傻眼了。
当然,能看清他这种强大幻变的眼神的亦只有姬素怜与夫人两个而已。
夫人掀着眼皮,靠枕而坐毕竟不太舒服,她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瞟了姬素怜一眼,忽然道:“素怜,你先出去吧,舞儿的病……,她自会有人照顾,出去好好散散心吧。”
姬素怜目光微微转了转,几分困惑几分怀疑几分了然,落在东方舞月复部停了停,然后她十分乖巧温顺地点了点头,道:“夫人你好好休息,那我先出去了。”
夫人看着姬素怜的身影隐没在门外,才转目瞟向大夫,道:“大夫,舞儿她怎么样?是病了还是?”
大夫垂下眼睛,似乎刚才他那眼中种种闪过的情绪根本不曾出现过,一切都只不过是别人眼花而已。
他十分平淡道:“夫人,大小姐她、她没有生病,她只是……嗯,只是有喜了。”
“有、有喜?”夫人的声音略略有些高,但她所表现出来的惊讶并不是很大,反而微微含着某种道不明白的情绪。
“已经有几个月了?”
“夫人,她的身孕并不是很明显,还不足两个月。”大夫答得条理清晰,言语间也没有什么别的情绪。
“那麻烦大夫你开些安胎药给她。”夫人淡然看了大夫一眼,完全以局外人的身份漠然道,“嗯,这事,还麻烦大夫你保守秘密。”
大夫点了点头,虽然心里讶异于夫人这话的原意,不过,既然夫人吩咐到,出于职业道德,他向来都会替病人保守秘密的。
外面,原本该走远的姬素怜,在出了门后,她心念一动,却趁着无人发觉的时候,闪身躲到旁边的围墙下。
夫人与大夫说话的声音都不高;但隐隐的,姬素怜还是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谈话里无意得知了真相。
在惊讶与好奇心的驱使下,她竟然没有走开,隐在暗影里目送大夫离去后,她又鬼迷心窍的潜了回来,继续躲在门外那堵围墙,偷听着里面那时断时续的说话声。
大夫走后,夫人屋子里便只剩下荣妈妈、东方舞与平儿而已。
“舞儿,你告诉娘,你月复中的孩子是谁的?”夫人没有一丝生气的表情,就连眼神语气也是淡淡的,她眼底深处甚至还隐隐有些欢喜。
东方舞没有说话,连眼睛都没有转动一下,似乎她仍是以前那般痴傻,似乎她因为发疯,连说话的能力也丧失了般,此刻,面对夫人带着循循善诱味道的问话,她表现得就跟个哑巴一样。
夫人等了一会,又继续耐着性子问道:“舞儿,娘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肚里孩子的父亲是谁,你想想,日后他出生了,你总得让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人;总得让他知道自己该姓什么。”
沉默、安静、木然。
是东方舞进入这个院子后所表现出来的所有情绪。如果刚才不是因为那碗药的浓苦味刺激到她的嗅觉,她根本不会呕吐,更不会有人发现她有了身孕。
一个整天被夫人命人关在绮香苑看着的大小姐,突然有了身孕,这样的事情怎么说,都让人觉得诡异到匪夷所思。
夫人见状,只得垂下眼睛,沉沉地叹了口气,她想了想,再抬起眼睛,却是透着无比迫人的凌厉光芒,盯着站在东方舞身后一直垂首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平儿。
“平儿,你整天贴身服侍大小姐,她的一举一动,你是最清楚不过的。”夫人冷眼掠了东方舞一下,心下又是憋屈又是无奈,若是东方舞肯如实告诉她,此时她又何必做这丑人,非逮着平儿似审奸细一样审问,“她不说,你来说,孩子的爹究竟是谁?”
“夫人……”平儿闻言,咬着嘴唇,垂着头,战战兢兢走到了夫人跟前,扑一声便重重跪了下来,“奴婢……奴婢虽然日夜侍候大小姐,可奴婢……奴婢也不清楚大小姐这身孕是怎么回事啊!”
“嗯?你也不清楚?那你平日都做什么?我让你照顾好大小姐,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夫人因为病着,中气不足,喝问的声音并不高,但她冷眼一瞪。平儿便立即觉得自脚底冒出一股寒意,直升头顶而上。
平儿当下惊惧交加拼命瞌头。
道:“夫人,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奴婢几乎从来就没离开过大小姐。”
“那你可曾见绮香苑里的小厮有谁胆大包天到敢悄悄潜入大小姐的闺房?”夫人想了又想,决定先逐一从绮香苑内部身边的人查起。
她就不相信,东方舞闭口不说;她自己就撬不出那个男人的真面目来。
平儿思考了一会,才小心翼翼摇头,道:“夫人,没有,奴婢从来就没看见二门外的小厮有谁进到内院来。”
“不是小厮?”夫人神色间并没有表现多大惊讶,只是下意识重复了一句,“那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男人敢模入绮香苑?”
平儿愁眉苦脸的想了半天,在夫人阴沉不定眼神下,又摇了摇头,道:“夫人,奴婢平时真的跟在大小姐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奴婢从来就没看见过有别人进入绮香苑。”
“夫人你是知道的,自从大小姐她……嗯,她连绮香苑都甚少出去,自然也没有机会在外面认识什么……男人。”平儿声音极小,虽然她将脑袋埋得极低,但却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说出这句。
夫人挑眉,冷冷地笑了笑,声音含着明显讥讽,道:“这就奇了,没有别人进入绮香苑;她也没有机会出去认识别的男人;那现在,平儿你来告诉我,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从哪来的?”
“总不会不需要男人,她自己就能怀孕吧?”
夫人那幽冷讥笑的声音,令平儿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跪在地上,更是一动不敢动。
夫人说的没错;但她真的没看见有什么男人出入绮香苑;除了……。
平儿心念闪过,眼里忽然现出一抹惊喜亮光;但只一瞬,那亮光就如灿烂的烟火般暗淡了下去。
夫人一直都在默然盯着平儿,平儿整个人再细微的变化都被她尽收眼底,根本逃不过她的盯视。
“平儿,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可疑的地方?”夫人敛去之前那冰冷威压的神态,带着一丝温和诱导的味道,“你不妨说出来,俗话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说出来,让我们一起来参详参详,总比你一个人闷头自己思考要好。”
“夫人。”平儿闻言,有些怯怯地抬头瞄了夫人一眼,咬着嘴唇,又想了想,才嗫嚅道:“其实、其实……倒是有个人经常到绮香苑来;不过、不过……”
平儿犹豫了半天,还是不敢将那个人的名字大方说出来。
夫人终于有些不耐地皱起了眉头,她不悦地沉下脸,冷哼一声,道:“平儿,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少在这吞吞吐吐的,我的耐性可有限。”
平儿感受夫人那迸发的怒气,双肩抖了抖,暗地将牙根一咬,眼神忽现一股豁出去的神色,低声而快速道:“夫人,绮香苑从来没有男人出入;只除了……除了,自从大小姐病了之后,大少爷他,他几乎每天都会来绮香苑坐一段时间,而且——”
“贤儿?”夫人眼睛里忽现一丝奇异的光芒,听到平儿的怀疑,按理说,她该勃然大怒才对;但她没有生气,只是淡漠地看了平儿一眼,“他去的时候,你们都没人在旁边侍候吗?”
平儿本是战战兢兢等待着夫人发怒,但夫人这种与她构想落差极大的反常表现,反而令她一时惊愕得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答道:“大少爷每次来绮香苑,都不用我们服侍,他通常一来,就进入大小姐的屋子,关起门来,说是要和大小姐说话,不让我们打扰;他通常都会在大小姐房里待上一个时辰才离开……”
平儿一边缓缓说着,一边悄悄抬头偷偷观察着夫人的反应。
谁料,她看了半天,夫人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平淡地瞥了她一眼,道:“是这样吗?”
“好了,那我知道了;你先扶大小姐回绮香苑去吧。”夫人眼底光芒变幻,“对了,今天我问你的事,你不可对任何人说,知道没有?”
平儿使劲点头,道:“夫人放心,奴婢出了这门,根本就不记得在这里说过什么。”
夫人不带情绪地瞟了她一眼,随手端起旁边的茶喝了一口,垂下眼睛,道:“这就好,现在你扶她回去吧。”
荣妈妈看着平儿扶着东方舞,那脚步快得跟身后有恶狼在追赶一样。
她觑了下夫人不明情绪的脸,轻声试探道:“夫人,大小姐这事?”
“大夫不是说她有喜吗?”夫人搁下杯子,掀着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荣妈妈,“既然是喜事,咱们应该高兴才对。”
“贤儿……,我都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看见他;就算……嗯,舞儿她与他,那又怎么样!如果是真的,那也算为他留下一点血脉,就当是他最后留给我的念想。”
夫人原本那微透喜色的眼神,在说完这番话后,缓缓沉寂下来,眉目间明显透出落寞无奈的心酸。
睫毛遮掩下的眼睛,还微微渗出点滴水光。
荣妈妈想了想,张着嘴巴本还想再说什么,但见夫人这副样子,便悄然将舌尖的话给吞了回去。
大少爷被判充军,那可是比死刑好不了多少的刑罚;虽说人还活着,可是谁知道到了那个地方,大少爷熬不熬得了苦,就算熬得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有了战事,像大少爷他们这种人就得被逼上战场做炮灰……。
荣妈妈在心里想着,也眼里也渐渐起了怜悯之色,继而在心里落下一声沉沉叹息。
如果大小姐怀的真是他的骨肉,那对于夫人来说,这的确是件值得安慰的喜事。
且不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是真的没有;夫人想要将东方舞怀孕消息一直隐瞒着,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她最不想让那个人知道的;偏偏那个人一直狡猾躲在墙外偷听着她们所有的谈话。
知道了夫人的决定,外面的姬素怜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再听下去;她之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富织院的,浑浑噩噩的走在路上,不时地发出瘆人的冷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在嘲笑她自己,还是在嘲笑夫人,或者是那个与她夫君**的东方舞,今天的事,她只觉得十分讽刺,就像突然有冰一样又冷又尖的东西一下刺进她心窝一样。
又痛又冷,却叫人怎么使劲拔都拔不出来。
她自嫁进东方家以来,几乎每晚都在独守空房的漫漫长夜中度过;但她的夫君却将那些缠绵恩爱的时光留给了自己的妹妹。
这怎么不叫人觉得异常讽刺!
默默走在姬素怜旁边的严妈妈看着她神色讽刺,却笑出了眼泪,她想了想,低声劝道:“小姐,这种事……你看开点,如果你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不如回姬府去。”
姬素怜听着这话,心下那又冷又痛的感觉更加明显了。
所有人都觉得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即使明知那是个遭世人耻笑的孽种,还如此期待他的降生。
一种难以对人诉说的屈辱感缓缓似寒凉透骨的冰水一样,无声漫过她心头;含着苍凉蚀骨的讥讽笑容缓缓爬上她脸颊,像粘稠的血携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冷风,强行灌进她眼睛。
那点滴闪光发亮的眼泪融着这令人发悚的笑容,看得旁边的严妈妈也心头狂跳;一种十分奇怪的情绪慢慢蓄了起来。
眼下的情形,姬素怜留在东方府跟活守寡并没什么两样;这一刻,姬素怜心里突然羡慕起那个死于意外的耿言暖来;起码她死了,不用面对如此让人恶心的事情;起码在她心里,直到死,都认为叫东方贤那个男人,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好夫君。
姬素怜一边神思恍惚地想着,嘴角又无端挽起了十分奇怪诡异的笑意。
虽然东方贤这一去,只怕终其一生都不能再回来。但姬素怜并没有听从严妈妈的劝抚,搬回姬府暂住。
反而一改以往消沉的常态,积极出入绮香苑,陪伴东方舞。
严妈妈不知道她心里在打着什么主意;然而,她却暗中担心不已;生怕姬素怜做出些什么无法弥补的事情来;现在这情况,谁都知道夫人有多看重东方舞的肚子。
这万一……。
严妈妈皱了皱眉,看着那边对东方舞过分热情的姬素怜,心下担忧无形更甚了。
时间转眼过去半个月,这天夕阳孤寂下坠的时刻,天边只剩淡淡的浅金掺着灰黑。
忽然有人敲开了东方府大门。
那人急匆匆直奔夫人的全福院而去,看他眼神焦灼,面容沉重形于表,谁看见他这副模样,心情都不禁会猛然下沉,直觉这人黑沉沉的表情,带来的都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这个人原是府里一个管事,也是与夫人有些沾带亲故关系的远房亲戚。
东方贤被判充军后,夫人便命他一路暗中跟随,以期暗中替东方贤打点。
按夫人原本的打算,他应该要在两个月后,跟随东方贤到了充军之地,确定东方贤无恙之后,再折返回府的,这一来一去的时间,算起来,至少得半年。
可眼下,这才半个月时间,押解东方贤那些官差,估计才出了帝都不到两百里,阮管事就满脸灰沉之色急急忙忙回府,还直奔全福院而去。
荣妈妈作为夫人身边的亲信,自是知道这人前去替东方贤打点之事。
眼下她刚出院子,却不期然撞上了这人。
“阮管事?”荣妈妈的声音透着绝对惊讶,“你怎么……?”
“荣妈妈,夫人她可在里面?”这外形壮硕的阮管事一见是荣妈妈,半句客套也顾不上,便直接急速道:“我有急事要见她。”
“急事?”荣妈妈望着他焦急的神色,心便不自禁地缩了缩,她连忙让向一旁,道:“在,夫人她这些日子身体不好,一直在里面休养着呢。”
“是不是有关大少爷的事情?”
阮管事迫不及待点头。
荣妈妈心下突然便跳得更厉害了。“那我这就带你进去见夫人。”
阮管事一见到夫人,双腿一软,还未说话,人便先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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