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光头发还有很多头发,还未被人叫做「光头发」的时候,他的名字,叫「流氓发」。
「流氓发」,正正是那种孔夫子看了喊头痛,大叫「难焉哉」的人中之渣。
这种人还能有什麽出息?最後自然跑出了村外,拜了某「大哥」码头,自此踩入地下世界裡。
後来,黑帮火并。他受了「大哥」指使,要去刺杀某敌对帮派的头目。行动失败,目标没死,下了格杀令。於是「流氓发」成了「流浪发」,黑白两道,同时搜括,真个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走投无路,一双腿自自然然回到老家来。
说也凑巧,这时的高大全,是刑jǐng队里新冒尖的人物,负责他这案子。
高大全心想,不论黑白水陆,能够跑路的路数都教人封了,能躲的地方,大概只有老家里了。
高大全心想,得要尽快抓到行凶者。不然让帮派里的人捷足先登,到最後找到的,就是一具屍体了。
这倒不是jǐng方担心一个小流氓的xìng命。说句老实话,这种人死不足惜。然而,在jǐng方出了通缉令之後仍然被人干掉,这证明了做賊的办事竟然比當兵的还要有效率,如斯丢脸,是可忍,孰不可忍?
於是透过线人密报,知道了流氓发老家所在,高大全便模入村子里;为了怕打草惊蛇,高大全只带了一名副手。
两人第一次碰头,就是在七婶这所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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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七婶的铺子,很小,还没接上电力,更没自来水。一只风煤炉,能够造饭;半截黄铜管,引来山水;几块铁皮加上木板,能够遮风挡雨;加上一对苦皱皱的手,这就是七婶赖以生存的所有。
张rì发逃回家里的那一天,也和今天一样,正是入夏时节。大白天晒得地上出血,可一转下午,一场没头没脑的大雨,泼汤也似的杀将过来。
张rì发撑着伞,苦苦地踩着山路,终於回到家里。这时他里里外外,早已湿透。脸青唇白,直打哆嗦。
轻轻钻进铺子里,见到母亲背影,
「妈……我回来了。」
「回来了?快抹乾身子、过来烤火。」
母亲并不多话,只搬来火盆、毛巾,又拿来一套乾净衣服,之後就自个儿到厨房去忙活儿了。一阵阵锅杓之声,不多久母亲端出一盘炒饭来。
「家里没什麽材料,你先趁热吃下去吧。我加了姜汁。」
「喔!」
一切和以前一样,不论自己变成什麽样,妈妈都还是和以前一样。
「吃完饭记得要摀一身汗,不然会生病!」
「妈!」
张rì发苦苦挨了逃亡的这段rì子,现下终於支持不住,眼泪流了下来。泪水混和着饭粒,一口一口吃下去。
之後,又像极了家庭主妇的肥皂剧的剧情那样:jǐng察(高大全)破门而入,大声呼喝。
「张rì发,你涉嫌严重伤人,现在要逮捕你!」
张rì发正想要逃跑,却被母亲按住。
七婶道:「孩子,敢做敢当。难道你能逃上一辈子?」
接着七婶转头对高大全道:
「长官,我儿子犯罪,坐牢是罪有应得。但我求求你,让他吃完这盘饭,再跟你走,可以吗?」
面对一位慈母的恳求,高大全动了慈心。他依旧很公式化地,转过头来,一坐了,点了根香烟,慢慢吸着。
那个副手可没这麽空闲,他死死地盯着疑犯,以免他母子二人有异动。
张rì发第一次坐牢,就是裁在高大全手里。更兼是在自己母亲面前被人铐上的,所以他一辈子都记得高大全。
同样地,对於这母亲的请求,高大全也相当震撼。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及早逮捕到这个小混混,没有让帮派们先动私刑,实在是太好了。
然而,叫他痛心的是,张rì发出狱後不单没有改过,反而变本加厉,加入另一个帮会,继续作jiān犯科。
※※※
张rì发也是有苦自己知。在大牢里,格杀令依然有效。那被刺的头目扬言,即使在监狱里,一样要把他干掉。
这是地下世界的规矩,挨打了不还手,脸子丢不起。可是,真的要干掉背後下令的头目,未免风险太大。於是「把动手的小弟干掉算了」就成了江湖人默认的「动态平衡点」。
「弃卒」的rì子不好过,在牢里每天过得提心吊胆。
某天,他和另一号仓的囚犯外出干活,清除郊野水库的杂草。突然间,一个老囚犯在他旁边心脏病发。
守卫们都说等急救人员上山来,他却一念之仁,也不管做公的责难,就背负了这个老囚,由山上跑到山下,直送到医院,救了这老人一命。
谁知道,这个老囚犯原来是个「老江湖」,是某个大帮派的「叔父辈」(老大哥)。
江湖世界虽然有怨报怨的多,有恩报恩的少。可是老一辈的人还是很恩怨分明的。这位「叔父」认了他作谊子,让他「过档」。这样他才能平平安安活到出狱。
刚巧的是,这两人也是一先一後出槛。这位「老叔父」找他帮忙,他也不好意思推却,跟随了「老叔父」旗下某个「大哥」。
一个释囚,不旋踵,又踩上黑路。
有人说,每个人都是一个天才,只看他放对了地方没有。对於光头发来讲,一般人的「错误地方」却是他的「正确地方」。
於是这条不归路也就越走越远了。
※※※
光头发常常对母亲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是母亲总不谅解。
七婶也知道儿子苦处,她一个妇道人家,对此也束手无法。每次见面,骂归骂,打还打,光头发也是逆来顺受,依然故往。
不见面的时候,七婶却是天天求神拜佛,望儿子平平安安。
仕途浮沉,二十多年後,高大全被投闲置散,派驻到这里来。两人见面,不胜唏嘘。
更让人伤心的是,当年的那个副手,就是现今骑在高大全上头的马脸人江国龙。
一盘炒饭,引起一jǐng一贼的千头万绪。然而,那也只是刹那间的事。
「来来来,高长官,这是三份便当饭盒。」七婶道:「今天我儿子难得回来。我高兴,要请客,不用钱。」
「不行,一事归一事。七婶,这是饭钱。」高大全在桌面上放下了钞票,道:「时候不早,我要回去了。」
「这样啊,那麽高长官你慢走。」
「嗯,你忙你的。」
高大全临行前又转过头道光头发道:「希望你今次真的是做正经生意,以後能够安安稳稳吃你妈做饭才好。」
※※※
高大全回到派出所,与猪鱼二人吃了饭。马脸江当然不会向他汇报「连体乾屍案」的进程。於是三下五除二,将众人的口供报告打好,画了个花押,算是了事。
一夜无话,又到翌rì。按规矩他带着报告,上去大岛总部。
去到文书档案处,签好了交收证明,正要拍拍走人时,却教他眼尖,见到一份文书,正搁在一旁的发文盘里。
那份文书,就是昨天那「连体乾屍」的化验报告。
档案处里忘得不可开交,也没人留意他。高大全东张西望了一下,抄起那份文书就闪在一旁,伫在一列文件架之前,装作是在查找旧档案的样子。
他打开文书,匆匆读完。却不由得怒火中烧,合上文件簿,挟在腋下,一声不响地走出文档处,迳自前往江国龙的办公室,也不待人招呼通报,一阵风似的冲进房间里。
江国龙房间里刚巧没外人,他见有人如此无礼,正待发作,见是高大全,只向在外头手足无措的秘书女jǐng打了个眼sè,着她关门。
二人分宾主坐下。江国龙默不作声,却看到了高大全手中的文件。
过江龙叹了口气,道:
「我本来就想找你谈一谈的了,没想到全哥你这火爆脾气还是没改,今天就烧过来了。」
「阿江,昨天在外人面前,我给足了你面子,让你扯足了顺风旗。现下只有我们俩,我就实话实说,这事有鬼,你不能这样了事!」
高大全翻到报告书里一页,上面写着:
山嘴村发现之两具屍体,初步估计是一男一女。身份不明,死亡时间不明,死因不明。
反常特徵:二具屍体被充份乾燥、含水量低於0.1%。其余一切状态完好。
医学专家表示:正常情况下,自然风乾月兑水不可能达到该乾燥程度。而现时并未有任何人为技术,可以在不损害屍身状态下,於短时间内将屍身如此充分乾燥。
人类学专家表示:此二具屍体如此相连,估计是在进行xìng行为时被人施行某种抽乾的工序。虽然有不少宗教与文明有类似之乾屍,但现有资料中,未有足以相类比的例证。埃及的木乃伊与rì本的即身佛虽然同样是将人体充分乾燥而加以保存,但绝不能将人体在「如此情况」下进行乾燥程序。
结论:「该二具屍首估计是工程发掘出来的历史文物。其余资料有待考证。」
过江龙瞥了一眼内文,随即若无其事道:
「全哥!这篇报告上写的是实情。就算有鬼,你教人如何入手去查?」
「女死者的身份或者成疑,但男死者却有可能是那个rì本人水岛啊!而且已有证人见过有女人找过他,这两具屍体怎麽说也不可能突然从土里挖出来的吧?我可不曾听过工人们有这麽说过啊。」
「全哥,你挂万漏一了。」过江龙道:「几个工人都有类似口供,指水岛这人,有搜集奇怪东西的习惯。工程期间他们挖了不少石头瓷片出来,都教水岛他收去了。他自己不知在哪个山头洞穴里找到那两副屍首,带回家里也不出奇啊。」
「那麽大的一副东西,他一个人秘密地拿回家里,没人看见?」
「如果你坚持那两具屍体是水岛和那神秘女子,那你如何解释这两人於一夜之间,成为两条乾巴巴的屍体?解剖报告指他们混身上下一点水都没有了,就连胃内物和肠脏里的粪便,也一起被抽得乾乾的。整个人就变成了货架上的月兑水海带。如果真有这个凶手,他又如何办到的?」
高大全为之语塞。突然做工程做到蹦出一对乾屍来,故之然不通;但一对活生生的男女一夜之间成了鲍鱼之肆里的乾货,那就更加不通了。
除非……高大全脑海里闪过一幕:山嘴村的乡民,善於做一种叫「生插咸鱼」的鱼乾;那是将活生生的鱼,插进盐堆里面。鱼肉的水份迅速被抽乾,因此既能防腐,又能保持鲜味。
可是,现场哪里来这麽大的一堆盐?要抽乾两个人,起码要有一货柜那麽多的盐。
过江龙再次开口,打断了他思绪:
「全哥,你一看到不协调、不合理的事,就会无明火起。为这脾气,你错失多少次往上爬的机缘?」
过江龙站起身来,踱步到窗边,眼望外面,缓缓道:「有些事,扑朔迷离得现今科技解释不了。既然不会有人在意,何必自己挖个洼又跳进去呢?」
「这件事,上头会如何处理?」
「大家相识一场,告诉你也不打紧,可是你也不要张扬。」过江龙替高大全点了烟,道:「他们已经同意,以水岛失踪,怀疑他非法盗挖文物,畏罪潜逃作结。那对屍首,最後会转送到本市的大学。」
「人们会相信吗?」
「新闻稿都出了。就以发现古时的“即身佛”作结。本地人对历史呀什麽的,可没太多兴趣。」
「这不大对头。至於水岛那边的线不会断的。rì本这个国家,十分珍惜它的国民。要是有人在海外失踪,rì本zhèngfǔ一定会出手的。」高大全道:「另外一点:堂堂一家国际大企业“擎天柱”,它的项目主管,突然间不知跑到哪里去。床上却剩下一副“连体乾屍”,这个任凭谁都会要去了解个清楚明白吧?」
过江龙嘴角一揿,冷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