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潭 第四十一回:山嘴村异闻录(四)

作者 : 屎蹄分金

()负责接待水岛的高老泉,突然浑身上下发热发冷。水岛队伍里的军医“大夫”,认为他患上了疟疾。

可惜的是,村子请来的医生,却认为他只是酒sè过度。而高老泉纵慾的原因,正正就是要为了接待外宾,也就是水岛一行人。

正当他们因此被村民冷待的时候,高老泉的儿子突然跑来,告知他们一个大消息:

「村长也病了。」

※※※

山嘴村里最大的宅邸,此时正人心惶惶,yù言又止。每个人都望着位处正栋院子的大房。

此时所有窗棂都糊上了纸条,密不透风。房间内药气氤氲,房间的墙角,放了座小碳炉,上头煮着一个小砂锅。这砂锅里放满了水,咕噜咕噜的正煮开了。这锅开水里又摆了只小瓷壶。浓浓的药味透个壶嘴,跑满了整个座间。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开门的是个童子,引进一位身穿破烂黑袍,提着个大皮包的中年汉。这汉子高鼻深目,醉眼惺忪,一头头发已作灰白,肩上却有不少头皮屑。

中年汉甫一进房,未及转头回身,那童子已砰的一声,关上大门。他叹了一口气,慢慢走近房间一边的大床,坐到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望着床上的病人。那人面容苍老,一脸灰白之sè,正是村子,人称“长老”便是。

「长老,你好了点麽?」中年汉讲的是拉丁话。在这年代的西方世界,只有学者和僧侣才会用的话语。

「这次是我第二次发冷。现在是尾声,感觉还好。」长老讲的却是葡萄牙话。

「嗯,那麽你还有一点时间。之後你就会开始发热了。」中年汉用回了葡萄牙语:「你年事已高,疟疾发作起来特别猛恶。要加倍小心。」

「先前不想你的同伴多事,所以才讲拉丁话。」长老道:「“大夫”,难道你不奇怪,我为何懂得葡萄牙话和拉丁话?」

「当长老你认为时机对了,自然会向我解释。来,请解开衣服,让我检查你的胸腔。」

长老退下被子,缓缓解开上衣,露出胸膛。“大夫”左手平放锁骨下方,右手食中二指轻敲左手中指中节,发出咚咚之声。

长老道:「白天的事,我并非故意让人落你颜面。那个姓李的医生甚得村民信任,由他开声去压下恐慌,比较中用。」

「请不要说话。」“大夫”静听胸腔的回音。躺着检查了好几个部位,然後扶着长老坐起,以同样手法敲打他後背。

好一回,才道:「你的肺腔没有积水。你今天有没有撒尿?」

「有。很正常,没有血。恐怕疟毒还未攻击我的肾,我这老骨头还能挨上一阵子。」

「你应该趁眼下还有jīng神,吃一点粥水,补充体力。」“大夫”说完,呆了一呆,瞪着长老,问道:「你为什麽知道疟疾会攻击肾脏,严重者会下血尿的?」

「嘿嘿。因为我很年轻的时候就碰过疟疾。

我是现任三山王的亲叔叔,上一任三山王是我父亲。那时候我们的地盘还在南洋,截劫的船只上面,有不少耶稣会的传教士。我们一向礼待他们,往往好生照料,护送他们到目的地。最远的那个,叫沙勿略,送到了去rì本。」

「沙勿略(注^1)师尊?」

注^1:沙勿略。另一个广为人熟悉的名字叫「圣方济各」,是最早将天主教传播到东方的教士,足迹广布,远至印度及rì本。

「不错。也有不少传教士愿意向我们传教,想让我们“悔过”、“皈依”。上任三山王就让这些教士留在寨营里,教育我们这些孩子新颖、有用的事物。」

「原来如此,那麽你的拉丁话也是跟他们学的了?」

「不止。炮术、测量、绘图、医药,还有很多很多。他们教会了我们这些,我们就用枪炮护送他们到南洋的生蕃岛上传教。」

「那麽这村子里的人,全都懂这些知识吗?」

「也不全是。自从三山王把地盘搬回明朝的南强,就少了耶稣会教士。以前留下的死的死,走的走,也没多少人会教了。」

「你始终没有告诉我,你为什麽懂得疟疾的事?」

「当年我们的地盘内,也曾起过疟疾。那时节,南洋暴雨成灾。雨停後﹛平地水深三尺,蚊子特多。之後疟疾就来了,死了不少人。」

「既然你知道这是疟疾,那你为什麽不赶快通知村民,好作防范?为什麽还要让那姓李的医生胡道八道,拿高老泉的安危开玩笑?」

长老沉默不语,好半晌,才道:「“大夫”,你当过村长没有?有没有试过,千百人的身家xìng命,由你一个人说了算?」

“大夫”摇摇头,问道:「这有什麽关系?」

「我且问你,疟疾这病,能治?不能治?」

「以目前我所识得的医术,治不了。」

「不错。既然不能治,那麽,让村民知道了村子有这疫病爆发,他们还会留在村子?当然是赶快逃亡。」长老道:「这条村子虽然主要是张氏的族人,但泰半也是各地流亡的海盗、商人、渔夫。

他们会来到这里,图的就是这儿有碗安乐茶饭。你突然告诉他们,这里有瘟疫,这瘟疫治不了。他们岂不是一哄而散?外面其他乡市知道了,还会和我们生意往来吗?」

「唉,长老你这样说法不对。虽然治不了,但只要防范毒蚊,也能有所控制。大夥儿齐心,总能做到什麽。」

「大夫,我记得你们耶稣教里有说过:人是有“原罪”。每个人,天生都是自私自利的。齐心防疫,只是门面上好听的说话。万一防不了,怎麽办?万一惹上了病,死了,妻儿子女怎麽办?如果没有把握治好,谁都不会肯去当这个大头鬼。」

「也许正如你所说,我不是做领袖的料。可是就算要做这个村长,总不能拿无辜的高老泉的xìng命作儿戏吧?」

「我记得当年的疟疾,所有人望着满村病人,热的热、冷的冷、死的死,却束手无策。只有一个传教士,他发誓定必要找出医治之法,甚至不惜深入野人部落,搜集土方药草。虽然最後徒劳无功,但老三山王感於他的热心,答允送他回国,继续钻研医术。

这位传教士曾经说过:在找到药方之前,只能在病人发热时替他退烧、发冷时替他保暖,然後在两者之间,赶快替他补充体力。」

「长老你说这麽多,有什麽意思?」

「那个姓李的医生,开的药方,其实都是些祛热退烧的药。虽说我不熟悉医理,但大致上是一样的道理。所以高老泉吃他的药,不会有事。」长老道:「既然我们还没有办法去治好疟疾,那为什麽要让大夥儿白白地恐慌?」

「所以,你就派人,请了我们全部人过来你家里,然後囚禁起来?就算你锁得住我们,你也锁不住毒蚊。」

「不敢。其实邀请你来我家,是有一事相托。所以先向你坦诚相告,请你先了解一下老夫的苦衷。」

「我明白了,那麽,你想我如何助你?」

「我痴长活多了几年,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倒是很准。」长老笑道:「当年那个热心的耶稣会教士,是你什麽人?」

「那正是恩师,乔瓦尼师尊。」“大夫”道:「耶稣会里的“医圣”。你怎麽会知道?」

「你胸前挂着的十字架,就是老三山王送给他的。怕且他之後送给你了,不是吗?」

「乔瓦尼师尊不止教授了我医术。他比我的生父还要关爱我。」

「这就是了。我知道,乔瓦尼先生临离开前,对治疗疟疾已有头绪。想必他亦已将心得传授给你。我请求你继续他的研究,找出最终的疗方!」

「如果我不答应呢?你就要禁锢我们?杀我们灭口?」

「你的同伴个个神通广大,眼下村子里又有谁能够制得住你们呢?」长老道:「不过一个月後,季节风一起,我儿子带着村民其他人回来,这一切就难说了。」

“大夫”沉吟半晌,站起身来,走到门前,打开了门,一阵晚风吹进,扬起了他黑大袍的下摆。他转过身来,外头满月的光shè进房子里,慢慢道:「除了耶稣基督和恩师外,我也曾立誓效忠三山王。因为我认同他那种解救贫民的信念。我相信他是为了正义,才建立这座村子的。」

「你明白就最好了。」长老道:「守护这座村子,是三山王的意愿。」

大夫摇头道:「不对。这并不等同,只要是为了守护村子,就能将“不义”变成“正义”。」

长老望着他身後的满月,突然想起小时候那些教士带来的图画上,那些圣人的造型。

「不过,为成全恩师的名誉,我答应你找出医治疟疾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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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附注:

「耶稣会」

历史中的耶稣会,是个很特别的组织。虽然它隶属罗马教廷,又独自成军。最初建立的目的,却是为了对付由马丁路德带起的「新教」。如此充满了政治斗争的团体,却集合当时天主教世界中最顶尖的知识份子。他们互相砥砺,传授学问,但又毫不吝惜,并无秘技自珍之态,反而开设学校,广立医院,惠泽平民穷人。耶稣会可以说是15、16世纪西方世界“知识与良心”(Sapientia_Et_Virtus)的所在。

另外,它具有浓厚的军事sè彩。创教的七位教士全部都有军人背景,识得武艺。而组织架构亦严格如军阶系统,由上而下,在下者不得违抗军命。

而耶稣会的众多修行方法中,有一套叫「神cāo」(Spiritual_Exercises)的灵修方式。虽然现今流传下来的只剩下一些冥思和存想的方法,但这些一鳞半爪,显示出来的模式,和中国武侠小说里的上山练气、闭关修行大同小异。

而史书上许多俱有“圣人”封号的耶稣会教士,他们广泛流传的一些“神蹟”,却和武侠小说里的情节类似。

曾有教士至某村庄传道,听村民诉说山路有巨石阻挡,出入极为不便。该教士在祈祷後,竟徒手击碎巨岩(铁沙掌?)。亦有教士在面对强盗袭击信众时,一边念诵耶稣基督的圣名,一边欺近强盗,在他们身上一模,强盗随即动弹不得(点穴?),因此悔改信主。

我相信百川归海,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中国道家武学的内家拳,有吐纳打坐修炼内力的修行方法。而源自天竺的佛门武学,有自外而内的修练法。当今的印度武术亦着重瑜伽和三脉七轮的锻链。

如是这样,基督教(天主教)通过沉思冥想,配合一些体cāo形式的锻链,令到自己体能和jīng神发挥出比常人更大的威力,又有何出奇?

坊间一说耶稣基督在30岁前曾远赴东方修习瑜伽秘法,回来伽南地後传福音,许多治病的神蹟,其实是以气功治病。如此看来,这倒也有理。

所以,当大家在看港产烂片笑侠楚留香的时候,见到丑角胡铁花打出「耶稣神拳」,千万别耻笑人家。否则rì後当心主耶稣“打够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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