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谢小玉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早起,他的长刀拿去修了,根本没办法练剑。直到大叔他们出来之后,他才走出石室。
大叔的精神看上去极好,站在那里,给人的感觉却仿佛是一座山,一块石头。
谢小玉拱了拱手说道:“恭喜你,已经入门了,现在你也可以对别人说,你是一个修士。”
大叔笑得合不拢嘴,他现在终于知道修士和凡人的差别,也终于知道那些香主、舵主和堂主虽然客气,但是看着他们的眼神为什么犹如看一群蝼蚁。
这一脚踏出,果然是两番天地。
“我这是顿悟吧?”大叔仍旧缺乏自信,他还要确认一下。
“可以算顿悟,也可以不算,《力士经》入门最易,不需要资质,不需要悟性,只要心性相合。”谢小玉解释道。
大叔一脸迷糊,其他人更如同迷雾之中。
谢小玉微微一笑,他知道大叔不懂,其他人更加不懂,此刻他的心情不错,所以有兴趣多解释几句。
“《力士经》是以力破天的功法,却清正平和,并不注重打斗,昨天晚上你心有所感,心性相合,所以有了这番成就。”
突然,谢小玉转头朝着长叔看去,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这个人,只觉得长叔不求上进,没想到,刚才一扫之间,居然发现长叔也已经到了门槛上,只差一步跨出。仔细想来,此人的心性好像比大叔更合适这部功法。
他正琢磨着,就听到大叔的儿子嘟囔道:“俺们脑子笨,那岂不是一辈子都要在门外转悠?”
谢小玉一笑之后安慰道:“修炼《力士经》有两种办法,一种就是像你爹那样,明其理,合心性,不强求,另外一种是按部就班,以勤补拙,日积月累。”
“就是叫你更加刻苦一些。”大叔在儿子的脑袋上又盖了一巴掌,一边训道。
谢小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心中感叹。
他的那番话不假,不过更多却是冠冕堂皇的味道。
他以前就是靠以勤补拙,凭日积月累有了一点成就,现在却明白了,走这条路需要的是漫长的时间。
人生苦短,等到积累足够了,恐怕也已经时日无多。
长叔早已经把早饭端了上来,早饭是粥,不过里面的东西和往日不同,有剁碎的鸡杂,还有一块块豆腐模样的鸡血,甚至还有碾成碎末的鸡骨头。
怪不得昨天喝鸡汤的时候,他发现那只鸡的骨头已经事先拆掉了,他还以为这是大户人家的做法,为的是吃起来方便,没想到居然是为了节俭,鸡骨头还可以派这个用场。
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混在一起,味道居然还挺鲜美。
一口下去,谢小玉立刻有些发愣。
他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的热流从肠胃中散开,流转了几下之后,消失不见了。
这种感觉很熟悉,在门派里面每月初一和十五,都有一顿“赐餐”,三菜一汤,菜式很简单,不过是青菜豆腐、蒸鱼炖羊、烧鸡酱鸭、肝肚小炒,再加上一碗白米饭,但是弟子辈里面绝对没人肯放弃,因为这顿“赐餐”所用的食材,全都是门派里面种植的稻米蔬菜和饲养的鸡鸭鱼羊,灵气十足,对修士有滋养补益的作用,效用虽然没有丹药那么强悍,却胜在温润调和。
他养的鸡,居然也有这样的效果,这让他喜出望外。
这可不是容易的事。
人分三六九等,并非个个都能修炼,鸡鸭鱼羊更是如此,山门之中种植的稻米蔬菜和饲养的鸡鸭鱼羊,全都经历了几百年改良的品种。
谢小玉转头看了看大棚,又看了看天空。
他隐约有种猜测。
天宝州水土空气都有毒,能够存活并且繁衍的物种恐怕都不简单,这种残酷到极点的自然淘汰,远远强过人为的改良。
如果他的猜测正确,那么天宝州对于修士来说,不但不是末日之地,反倒是天赐福地。
不过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提起,连大叔都不能知道。
“这些鸡都养得差不多了,不能再养下去,要不然毒素会积累起来,肉的品质就不行了,卖不出好价钱。”谢小玉想找借口实在太容易了。
“行,我去和老矿头说一声,他肯定有门路。”大叔对谢小玉的话一点没怀疑。他也没想找忠义堂。
当年他用一棵七宝紫芝换回一部功法,原本以为很划算,但是不久之前他买《力士经》只花了五两银子,心里不可能没什么想法。
这就如同一个人在行空巨舟起降点旁边的摊子上买了一样东西,走了两条街之后,看到路边的店铺里面也出售同样的东西,但是价钱只有一成。再豁达的人也肯定会感到郁闷。
“别卖整鸡,让长叔费点力,把骨头内脏全都拆出来,也显得档次高一些。”谢小玉又说道。
他这么说是因为鸡肉里面没那丝灵气,用不着担心露馅。
“我懂,鸡骨鸡杂之类都是好东西,我们可以自己吃。”长叔在一旁说道,他是一个精细人,就算谢小玉不这么说,他也会提一下。
那些傻小子们原本有些沮丧,养了一个月的鸡,居然吃不到嘴里,现在听到这话,顿时又有了喜色。
吃完早饭,大叔他们又去上工了。
和往常不一样,谢小玉居然跟着一起去了。
“小哥,你用不着跟着,有了昨天那件事,肯定不会有人再来找麻烦。”大叔在路上劝道。
谢小玉笑了笑,他当然不会说,这件事背后还有奥妙。
“不碍事,你们挖你们的,我在矿井里面也可以练剑,昨天那一战,我也有不少收获。”
这倒不是借口。
他从口袋里面模出了一枚铜钱。
那是一枚赤火钱,是用赤火铜熔炼铸造而成,直接可以当做银子来用。
这也是天宝州的特色,各个矿区自己铸钱。
以前不这么做的时候,矿头们总是费尽心思隐瞒锭子的数目,私藏下来的锭子偷偷模模往外贩卖,让收脏的黑心商人七折八扣,风险担得很大,收入却不是很多。
允许自己铸钱之后,矿头们只要上下打点好,每个月缴上去的锭子数目没有短少,剩下的全都可以铸成钱币,省掉黑心商人这个环节,他们的收入增加了不少。官府也省事,外面有那么多钱流通,官府用不着铸钱,而且市面上哪种钱多了,这种钱自然就变得不值,所以还有“抑富”的作用。
谢小玉手上的这枚赤火钱边缘薄而锋利,像是刀刃,上面还系着一根丝线。
“昨天看了那个人用的鞭子之后,就有了点想法,所以弄了这么个玩意儿。”谢小玉解释道。
大叔信了,他不再阻止。
矿井仍旧是原来那个矿井,但是人却多了。
虽然瞒得很严,但是大叔他们一直能够挖出紫宸铜,总会引起猜疑,所以很多矿工都在传言这片矿道可以出紫宸铜,全都涌了过来。
还别说,其他人确实挖到了紫宸铜,一条矿脉旁边总是会零零星星有些矿石。
几天来,为了争夺这段矿道,大大小小不知道打了多少架,大叔他们人多,又都练了《力士经》,所以到昨天为止,一直都没有输过。
昨天那个人来找麻烦,大叔以为又是为了这段矿道而来,他打算放弃了,不想再招惹事端。没想到今天谢小玉硬是跟着他过来,他不知道谢小玉的意思,所以不敢多说。
已经矿井就可以听到嘈杂的敲打声。
越靠近那段矿道,人就越多。
矿脉附近更是挤满了人,这些人看到大叔他们过来,立刻拖着装矿石的箩筐就闪,大叔本来就是这里的名人,昨天那一战更是让他的凶名达到了巅峰。
“这条矿脉快要到头了,加把力,全都开出来吧。”谢小玉只看了一眼就说道。
“好咧。”大叔挽起了袖管,他的两只手各抄起了一把十字镐。
早在五天前,他就已经不再留手了。
只见他双手持镐,挥舞如飞,每一下都深深地插入岩壁之中,然后大片的石头就纷纷落下。
“气沉丹田,腰间发劲,臂如舞袖,腕如抽鞭,掌心虚握,十指如钳。”谢小玉在一旁念着口诀。
他早就看出大叔拳脚还行,器械上就差了许多,正好趁这个机会补一下。
这段口诀果然有用,那两把十字镐越来越快,如同两只啄木鸟叮叮当当啄个不停,大叔的呼吸也变得缓慢而又沉重,如同拉风箱一般。
谢小玉停了下来,他已经不需要再指点了。
“你们干你们的,我在旁边练剑。”谢小玉转头对李金宝说道。
那些聚拢在旁边想捡便宜的矿工,立刻纷纷散去,昨天那场对决早已经传遍了矿区,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位厉害人物。
谢小玉也不客气,他和这些矿工不熟,他也不是慈悲为怀的高僧,更不是仁义礼让的大儒,这片矿脉本来就是他看出来的,他不喜欢占别人的便宜,也不喜欢别人占他的便宜。
掏出那枚赤火钱,他捏住后面的丝线,在矿井里面舞动了起来。
这里地方不大,不可能把丝线全都放开,那有十丈长,他只能卷起大半。
舞动了两下,他觉得还算顺手。
注入了真气的赤火钱,散发出朱红色的光芒,看上去确实有几分飞剑的味道,挥舞着赤火钱的谢小玉,同样多了一丝仙家气象。
朱红色的光芒越舞越快,渐渐变成了一条光带,从头到尾有一丈多长。
这不是“如电”,却带了一丝“如电”的意境。
只听到叮的一声轻响,岩壁上火星四窜,一大片岩壁垮塌下来,这一下的效果比大叔还好。
众人连喝彩都忘了,在他们眼里这就是仙家的手段。
不过谢小玉并不满意,如果是长刀在手,一刀绝对可以把岩壁斩开,用这枚赤火钱却只切入六寸左右。
这也没办法。
剑修一脉分成两支,一支走近身搏杀的路子,他们的剑不会离开手,所以攻击距离很近,即便算上剑气,也不过数十丈方圆,有失必有所得,这一支以杀伤力著称,一剑劈下崩山裂石,锐不可挡。
另一支是以气御剑,用的是飞剑,距离远,纵横千丈,来去数里,练到高深之处,甚至可以御剑千里,取人首级。但是说到剑上的力量,后者连前者的零头都没有。
谢小玉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选择。
境界低的时候,前者确实占尽了优势,但是修炼上去之后,情况就反过来了,后者会越来越强,前者却增长缓慢。
他不会贪图一时的强横。
重新将赤火钱舞动起来,这一次他想试试“如电决”。
蓄力聚气,丝线被抖得笔直。
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全力发动“如电决”。
一剑出手,浑身的真气如同洪水一般宣泄而出。赤火钱散发出的朱红光芒原本朦胧暗淡,现在一下子变得火热而又刺眼,整条矿道瞬间卷起了一阵热浪。
一道朱红色的匹练在半空中划了个圈,嗡嗡破空之声在矿道里面回荡着,声音很低沉,但是震得人耳朵发痛。
匹练的末端没入了岩壁之中,瞬间暴起的火星把整个矿洞都给照亮了。
所有的矿工都闭上了眼睛,他们被爆闪的亮光晃瞎了眼睛,好在这只是暂时的。
过了片刻,岩壁发出了咔咔的声响,一条条裂缝朝着四面八方蔓延,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长,然后在轰的一声巨响之后,整片岩壁坍塌了下来。
这一击之威居然如此恐怖。矿工们全都被吓得噤若寒蝉。
谢小玉很风光,不过他心中叫苦,此刻他的体内空空如也,这一剑居然耗尽了他所有的真气。
以后绝对不敢这么干了。
他只能站在那里调息吐纳,尽可能恢复一些真气。这也幸亏大梦真诀运行的时候用不着盘腿打坐,站、卧、坐、走都没关系。
矿洞里面有灵气,而且灵气异常充沛,不过这里的灵气乱成一团,不但摄取麻烦,还有相当大的风险,很容易走火入魔。但是谢小玉不得不冒险,万一被人看破的话,用不着昨天那个舵主来找他的麻烦,来一个大叔那样档次的人,他就够呛。
“小哥,有什么事吗?”大叔感觉出了一些异常。
谢小玉暗自焦虑,换成一个老江湖看到这种情况,肯定不会说破,只有大叔这种混过一段时间,却没有真正走过江湖的人,才会傻乎乎地问这样的话。
他还不得不回答。
“我突然间有了些想法,你干你的活,别来管我。”谢小玉也算是有急智。
大叔当真了,他心中大喜,简直比自己踏入修炼的门槛还要高兴几分。他怕影响到谢小玉思考,干脆矿也不挖了,就站在旁边守着。
他不挖矿,边上的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开工,全都围拢在那里。
人越来越多,很多矿工从别的矿井跑了过来,昨天的那场对决很多人没看到,一个个遗憾得不得了,这一次听到又有热闹可看,干脆不挖矿了,全都跑了过来。
谢小玉只能继续装下去,他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
更让他感到焦虑的是,他看到了昨天和他交手的那个舵主的身影,此人也被他吸引了过来。
幸亏矿井里面光线暗弱,那人没看出什么端倪。
谢小玉暗自叫苦,现在他不但要装,还要拿出一点东西来,要不然眼前这关就算过了,事后也会露出破绽。
突然岩壁上又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一段裂缝长了出来,紧接着稀里哗啦落下一堆矿石。
谢小玉就像是被电了一下似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来,看着这狭小幽暗的矿洞,瞳孔中慢慢地显露出两团暗淡的荧光。
在“观天彻地洞幽**”之下,四周的石壁完全被看透了,石壁之中不但有五颜六色的光团,还有深浅不同,粗细各异的暗纹,这些暗纹数不胜数,纵横交错如同一张巨网。
那是裂纹。
整条矿洞布满了裂纹,坚硬的岩壁上全都是裂纹。
赤火钱再一次舞动了起来,速度远没之前那么快,在岩壁上轻轻撞了一下之后,立刻弹了开去,然后在另一侧岩壁上再撞一下,再反弹……
赤火钱像弹球似的不停弹跳着,矿洞中响起了一连串叮叮当当的轻响,宛如雨打芭蕉,又如珠落玉盘。
周围的人全都看不出名堂,就连那个和谢小玉交过手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谢小玉早已经忘却了一切,他的眼睛里面只有那些裂纹。
如果说一开始是裂纹是一张渔网的话,那么现在交织的裂纹已经练成了一片,简直就是一块纱布。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十丈方圆的一段矿井,完全崩塌了,不过和塌方不同,塌落的矿石没有大块的,大部分细如沙砾,偶尔有几块稍微大些的,或如核桃,或如拳头。
矿洞中响起了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如果说刚才那一击是仙家手段,那么眼前这一切已经无法用言辞形容了。
那个舵主则面无人色,他隐约猜到了这一剑的奥妙,但是让他来,他绝对没这个本事。
别说把十丈方圆的矿洞全部崩塌,就算刚才岩壁上留下的那个痕迹,他也弄不出来。
“高明,实在高明,佩服,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位舵主连忙一抱拳,这一次他真得服软了。
谢小玉哈哈大笑,一年来经历的一切和所承受的憋屈,全都在这一刻释放了出来。
得到《六如法》是他的机缘,是他的运气,这一招却是他自己领悟的。
就在刚才,岩壁中的无数裂痕让他有了一丝感悟。
梦、幻、泡、影、雾、电都是极短暂的事物,山石金铁正好相反,是坚固长久之物。但是在岁月侵蚀之下,却也免不了裂纹遍生,最终也会崩塌。
一个代表着刹那,一个代表着长久,但是都免不了破灭。
此刻他领悟的不是一招剑式,而是剑意。
这种剑意代表的是时间。
“这一剑何名?”那个舵主抱拳问道。
谢小玉沉默半晌,然后抬头叹道:“光阴流逝,岁月无痕,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光阴更加锋利,更能够摧折万物的了,所以这一剑,就叫做‘光阴’好了。”
“难不成,这一剑是你自创?”那个舵主骇然叫道,他一手指着谢小玉,眼睛瞪得溜圆。
他不能不惊,能够领悟这样的剑法,已经够骇人的了,更别说是自创。
谢小玉朝着他抱拳道:“这还要谢过阁下,要不是你,我还想不到做这件东西。”他拎了拎手中的冰蚕丝:“没有它,我也不会下来,更不会有此感悟。”
他的话充满真诚。
不过听在那个舵主耳朵里面,却震得他的心肝直跳,又让他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他也是剑修,别看他长得只有三十多岁,却已经五十多了,前前后后修炼了四十几年,却连手中的那本道书都没有领悟透彻,更别说自创剑招了。
人比人,气死人,他只能暗中安慰自己,眼前这个是怪物,百年难得有一个,不能比,不敢比、也不用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