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水滴从yīn沉的天空坠下,噼啪打在轻微蒙尘的一片巴掌大绿叶上。叶片受力往下压了一压,然后良好的疏水xìng帮助它卸去了重量,重新以最能接受到光线的姿态伸展开。而落在叶面上的那滴水珠在立刻四下溅开、分成了更细小的水滴后,有些重新弹起、划出jīng细的抛物线飞向空中直至融入土地,有的被平展叶面上的薄尘吸引,带着尘土一起滑下。
天sè变得更yīn暗了。视线范围内的天空中,铅sè的乌云越发下压,似乎要坠到地面一般。很快更多的豆大雨滴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连成线,连成面,无休止一样泼洒进茂密的丛林里,而丛林里密密麻麻生长着、为了争取最多的光线每天都进行着惊心动魄竞争的植物们以一种沉默的姿态全盘接受。
任季躺在干燥的山洞里靠近出口的地方,出神地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这个石洞构造有些巧妙,开口的地势是最低的,里面地面稍高些,外面的雨水无论怎么弥漫泛滥都进不来,所以才常年保持了干净和干燥。
作为一只在原始丛林里生活了五年的动物,他对雨水非常熟悉。更小的时候,他并不懂去分辨大雨来临的预兆,便经常在倏忽来临的倾盆大雨里把自己全身浇个透湿,然后才知道快快奔回温暖干燥的窝中避雨。不过体表没有多少毛发也有好处,无论怎么湿透,在干燥的泥地上多打几个滚就会干上不少,然后母豹会为他舌忝去剩下的水汽,立刻便能恢复成jīng神百倍的一只小崽子。
现在的任季就知道嗅闻空气中的水汽味道,风的方向和大小,还有天空的亮度等等,这些都跟大雨的来临有关系。所以他今天天亮后飞快地在附近搜集了些食物就窜回了石洞里面。弄湿自己是很不舒服的体验,他觉得自己是比好多动物都要“高级”一点的一个存在,可没必要跟它们一样呆呆地在哗啦啦的水里到处蹦弹,全身毛混着水粘到身上。
随着大脑发育逐步成熟,一直在不受限制地、充满兴趣地用自己的五感去感受这个世界的任季,逐步逐步也累积了更多的经验,他知道了更多的东西,也慢慢地开始了零零碎碎不成系统的简单思考。比如今天,他从皮肤对风速和空气湿度的感受以及眼睛所见的天空sè泽得出了简洁的判断,这与以往无数次大雨前的景象一模一样。要知道他的脑海中记忆了不少清晰的类似场景。
进行思考是非常美妙的体验。特别是思考得出来的决定随即被证实为有效的话,这种成就感简直能让大脑飘然yù仙。
判断了自己先前的判断是正确的,任季高兴得蹦起来踢腾了两下。
虽然不曾受人类教育的他是个完整的文盲,但是这并没有完全地阻止了他成为一个能够思考的个体。优秀的大脑给了他很多可能xìng,要知道将大量记忆作为判断基础,对自然现象进行粗糙归纳和总结就是文明最初的萌芽。而能够对自然有粗糙但成型的认识,这其实是个人智慧的雏形。
任季小心翼翼、屏气凝神地行走在茂密的丛林里。他浑身滚满了尚算湿润的泥浆,只剩脸上两只眼睛和半只鼻子露出,尽量覆盖掉自己本身的味道。想来如果不是他需要敏锐的眼睛来观察附近的危险,并且需要保证鼻子畅通无阻地呼吸的话,肯定是要连脸部都恨不得滚上厚厚一层保护的。一层泥浆的效果十分好,可以阻止大部分的蚊虫来叮咬皮肤,也能稍微减少被一些边缘比较锋利的植物叶片划开皮肤。
他在前往记忆中一个有充满了甜味的液体产出的地方。
前方有一株约三米高的植物,茎杆只有任季手臂纤细,是非常洁净的暗红sè。它斜斜地朝上生长在一片疏松湿润的土壤上,主茎上分出许多细细长长、往地面垂落的分支,而每条细枝都疏疏落落排布着同样细长娇女敕的浅红sè叶片,整株植物就好像一个弯下上半身的长衣美人。如果有风,这株优雅的小树一定能轻柔地随风舞动。
任季敏锐的眼睛注意到这株植物时差点吓出声来,他本能地往后缩了一缩,然后开始寻找别的路径通过这段地区。离那株树二十米远他都还有头皮发炸的危险临近的感觉。
在每一寸空间、每一份水、每一丝阳光都珍贵非常的丛林里面,这株树居然能够独自生长在一块大约直径三米的空地上,从地面往上一直到它稀疏的树冠为止,它享受了完整的大片空间。它邻居的各类植物仍旧都拥有着丛林里疯狂生长的特xìng,但是齐刷刷的长成了一圈墙,没有一段枝叶会越雷池一步。
只要仔细点观察,就会发现这株红树每片叶都是叶面朝外生长的,很难看清楚它的叶背是什么样子。它的枝叶看起来十分娇女敕,叶面有新叶所特有的几乎能反shè光线的油感,是很多中小型的动物都喜欢吃的类型。但是任季知道这株看起来安静又无害的东西是个怪物。
它生长的地方总会清理出一片空间,有些体型比较大的动物在密挤不透风的丛林底层呆久了,就会喜欢跑到这样的一小块地方呆一阵。只要触动了它的枝叶,这株东西每一片靠近“客人”的叶子都会立刻翻转,露出叶背上细密的尖刺,拼命把“客人”包裹缠绕起来。它的枝条实际上非常坚韧能够抗拒很大强度的撕扯,它的刺都是有毒的,像任季这样的小型动物,只要被一片叶子刺中手或者脚,就会在几秒内整条肢体麻痹然后失去行动能力,持续三四天之后才能凭身体的抵抗力慢慢好转。
当把“客人”成功麻痹不再挣动之后,这株东西下面的湿润泥土会慢慢裂开,它掩埋在地下的部分会由强壮的根系拱出地面来。那是粗壮的一大段腐烂树根一样的东西,上面那三米高的秀气枝干不过是它发出来的一个芽儿。它腐烂黯淡的表面会慢慢裂开一个大腔,这时候那些女敕红的枝叶就会把紧紧包裹住的大团猎物松绑,直接扔进大腔里面。然后它丑陋的这部分会慢慢缩回到泥土里面,安安稳稳地进行消化。
任季对这个东西的认知不是植物,是对他来说危险xìng极高的兽类。它唯一有一点像植物一样好的,就是它的势力范围仅限于只有自己的根系能延伸到的土地区域,只要在它的势力范围以外发现了它,就能够避开它的威胁。但是有一点他并不知晓的是,这种生物是能够移动自身的。在雨量很大能够在地面形成大股水流的时候,它可以将根系拔起收缩成团,地面上的植株同时退化成幼芽,然后它质地较轻、中有空洞的主干部分能够顺水流移动直至去到下一个定居点。
任季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他要克制住立刻转身奔跑的冲动,这种行为已经过于频繁地令他遭遇危险。太多的恐惧就如同不专注一样会让他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他细细地把周围都看了好几遍,确定除了少数略带毒xìng的矮灌木之外没有其他,然后用最小心最轻盈的步子绕了一个大弯,这才继续往前走。
就是那里了。任季从一丛灌木中间的缝隙,牢牢盯住了前面一棵老树的中段。那里有一个深棕sè的蜂巢,蜂巢下端有长出表面的开口,不停地有大只大只的蜂从那里起飞降落出出进进。任季眼角余光瞄到身边的野花上落下一两只采蜜的蜂,他咽了咽丰沛的口水。
那个有他的头颅两倍大的巢里面有好多好多白女敕的虫子,而且装着不少又黏稠又甜的液体,这两样吃了都很饱肚子,有强烈满足感。
第一次任季的鼻子为他找到了这样一个蜂巢,任季什么都不知道就上去拨拉,然后被巢里面涌出来的一大群悍勇的大蜂蜇遍全身,肿痛了差不多半个月。可是万分危急之中他掰下来一块巢片,里面是满满的一小格一小格还没化蜂的肥女敕大虫子,味道那个好啊!还有巢片边缘沾上了一点点的粘稠液体,舌忝了七八遍直至上面干干净净后,任季灵敏的舌头告诉他这也是充满了能量的甜美食物。
于是伤好全了,他又出来寻找了。
一个上好佳的吃货从来不害怕磋磨。
这回是有保护的,身上有泥浆的,虫子看不见的。
任季口水快要滴下来了,他目光发狠,嗖一下冲上去,看准了蜂巢,手脚并用抱住往下拽。嗡的一声,里面的大蜂全都冲出来了。与此同时,灵机发动的任季双脚往树干上拼命一蹬,伴随着喀拉一声,他居然成功地把蜂巢整个掰了下来。
这种大蜂的尾刺相当犀利,刺到任季身上先是刺痛一下,然后任季的皮肤就会以被刺中点为圆心肿起一个大包。正逢阳光普照的好rì子,这个巢里的大蜂都出去采蜜了,留守的只有满员的三分之一,这恰好给了任季多一点喘息的时间。
千钧一发中,任季居然只靠双腿立了起来,一大群愤怒的大蜂火力全开的围攻中,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放开双手紧紧抱住的蜂巢,抿紧唇拼尽全力撒开双腿往大致安全的方向奔。钻过不少缝隙之后,忽然他冲出了密集的植物圈,然后被溪边一颗浑圆的鹅卵石绊倒,整个人扑进了溪水里面。他一直不肯放手的蜂巢也飞了出去。
呛了几口水挣扎起来,任季终于命好了一回,追着他不放的大蜂都散了。寻了一圈,蜂巢就卡在不远处的溪石中间,一半泡在了水里。
他立刻跳过去把巢上几只不肯走的大蜂消灭掉,然后充满了幸福感地把整个蜂巢抱在怀里,露出灿烂的笑容。
这回全身滚泥浆确实有些效果,被蜇到的地方少了许多。
虽然其实他还是用最蠢的方式花了最多的力气得到了食物。
jǐng惕地想起曾经在溪边被攻击过,任季在立刻进食和回到窝中再进食之间犹豫了一小下,然后谨慎地选择了回窝。
任季的个xìng里充满了好奇心。无论是观察味道甜蜜的果子从细小到几乎看不见到膨胀式长大、外皮由青变黄到最后可以吃掉,还是观察丛林里一种拳头大的穴居小鼠每天忙忙碌碌地搜寻食物,在各种安全的小洞里一点一点累积起来到最后抓住它吃掉,任季都会抱着满满的耐xìng和专注去观察去等待。
只要肚子不饿,时间总是很多。
随着他一天一天长大,身体的力量一丝一毫地增加,他一边绷紧名为生存的弦、抱着谨慎的态度到处觅食和休憩,一边又在莫可名状的冲动和渴望之下慢慢扩展活动范围。以居住的石洞为中心,他的活动范围在以螺旋形为轨迹逐步放大。
任季又一次又再回到了么么的山洞前。
离他被驱赶时已经差不多三年,他本来早已经忘记了么么的领地在哪个方向。但是他的活动区域越来越大了,在学会了给自己弄些伪装比如涂泥层之后,任季能够很安全不受察觉地经过不少对气味十分敏感的野兽领地。
一踏入那只母灰斑豹的领地,他就辨认出了它留在领地各处的气味,那是每只野兽都会作的范围标记,也是为了对外来野兽进行威慑。
那是他生命的头三年啊。虽然对那些时间的清晰记忆非常非常少,但是对充溢了那段时光每个rì夜的安心气味任季可能永远不会忘记。与饱足、愉悦和安全感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大片连绵不绝的模糊印象浮起,任季又有了全身心都似乎被捏到了一起的感觉,他站在那里,吧嗒吧嗒地掉泪,小小的嘴巴撅得老高。
然后,他看到了么么带着一只小豹子在活动。那只体型和气味都那么熟悉的母豹仍旧是任季记忆中的矫健模样。它懒洋洋地趴在草丛里,吃饱了正在慢条斯理地舌忝舐清洁自己的毛发。它的披毛浅灰sè油光发亮,脊背上散落若干大小不等的深灰斑点,应当很长一段时间内食物都很充足,活动环境也很舒适。
那只小豹子一直绕着母豹身边在撒欢儿玩耍,扑打空中的虫子,在草丛里翻滚追着自己的尾巴咬。母豹自顾自休息,只有在小豹子跑得太远了才会轻描淡写地吼一声,将它喝回来。母豹对待它的态度和方式都和对待任季的方式一模一样。
现在任季更看清楚了,那只幼兽跟么么是如此相似。它们有一样的耳朵,一样的嘴,一样的前腿和后腿。它们四条腿立在地面上奔跑。而他仅仅使用双腿站立的时候越来越多,只因为他确实发现用双腿站着也能够很稳当,并且能空出灵活的双手来做更多的事。
任季近似于偷偷模模地举起自己的手,他仔仔细细地看。他伸展开一只手掌,这里有好几个指头,长短不一,他能够很轻巧地把这些指头都展平。他晒得很黑,但是他没有那么多的毛。么么有很多很多的毛,么么全身都是毛,他用自己的手揪过无数次。他往后挪了一点,把手藏到背后。
还有,他竟然是没有尾巴的。他的背后没有会摇动的、细长的、有力的一条尾巴,而记忆里面,么么无数次用尾巴来教训他,用尾巴轻轻抽打他,用尾巴将他圈在肚子中间睡觉。
这到底为什么?他是一只什么?
任季的人生里,第一次浮起了这个问题。
在这之前,虽然他从来不曾知晓自己是一个什么,但是也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发现自己是一个与么么不同的存在。只不过,他在慢慢成长,他在慢慢学会思考,即使不是现在,也总有一天他会发现这个问题。
再后来,任季间隔一段时间就会偷偷到么么的领地去看一看。
他看着小豹子慢慢长大,直至已经不能再称为“小”了,它的体型在短短两三次季节轮回里面,长得比么么还要大,当然比任季的体型起码也大了两倍。那是一只雄xìng生物,任季很轻易地判断出了这一点。
后来这只年青的雄豹离开了么么的领地,任季好奇地缀在后面观察,看着这只豹子在周围游荡了若干时rì,直至走出了他的活动范围。
么么赶走了他之外的另一个崽子。任季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不过他确实慢慢变得更淡定了。
虽然没有了么么,他还有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