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近日来赶路太劳累,也许是需要思虑的事情太多而精神疲乏,莲岂第二天一早竟差点睡过了早朝时间,幸好东衡及时叫醒了他,才避免了他为官以来第一次迟到。
祥和的阳光透过白纸格子窗洒在他的侧脸上,他半坐床边,由北晏为他提上靴子,微一起身,玄黑的发便如流水般滑过了肩膀,而后身形一转,移至青玉屏风之前,由西策和南谨伺候更衣,束发。
这些本该是身为夫人的何翩翩该做的工作,但她现在正贴着墙缝睡得香甜,莲岂下床时她毫无所觉,连他为她掖被角、落床帐都没有发现。
莲岂坐在镜子前,睨着镜中自己清瘦苍白的脸庞,接过属下奉上的茶,也不看他们:“东衡上路了吗?”
北晏将半月形官帽戴在莲岂头上,恭敬道:“大档头已连夜赶忙霸刀山庄。”
“带了多少人?”
“暗卫五人,番子十人。”
“一个小小的霸刀山庄,也用得了这么多人?”莲岂放下茶杯,神色平静,语气里却透着些冷。
北晏沉默,西策和南谨也没有答话。
莲岂淡淡起身,双臂平伸,北晏立刻取下月牙白的披风为他系好,头垂得只能看到他的厚底金边官靴。
“你们不必全都随我去上朝,留两个在东厂照顾夫人。”莲岂本已侧身准备离开,却忽然又停住了脚步,回头斜勾了床帐一眼,淡淡吩咐道。
西策和南谨很自觉地后退了几步。
莲岂没再说话,细长的手臂掩着披风迈出房门,出了东厂朝皇宫而去。
满朝皆知轩王洛承轩身体羸弱久病床榻,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位列辅国却连早朝都很少上,所以他昨晚肯拖着这般身子深夜到访东厂,绝对有问题。今日莲岂上朝,恐怕有场硬仗要打。
*
何翩翩醒来的时候已日上三竿,她忘了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当时看着莲岂毫无防备的睡颜,整个心都酥了。但是她也没忘了在皇宫时看到的那幕景,七叔和太后相拥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怎么都挥之不去,她酥心的同时头也快炸了。
心烦意乱地穿衣洗漱,何翩翩正在胡思乱想,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低沉的谈话声,她依稀听到其中有“夫人”、“王爷”、“督主”几个词。
夫人应该指的是她,督主自然就是莲岂,可是王爷……何翩翩一惊,难不成洛承轩又来了?她随便洗了把脸奔出了房门,这一开门,她便愣住了。
只见西策和南谨门神似的立在门口,身边站着数名番子,目光不善地盯着眼前的几个锦衣护卫。
“方才不是说你们夫人不在东厂吗?那这个人是谁?”锦衣护卫的首领挥开手中的画卷,将何翩翩的模样与画中人对比了一下后,冷笑道,“东厂之人果然狗胆包天,连王爷的宣召都敢胡乱搪塞。”
西策皱了皱眉,转头为难地看向何翩翩:“夫人。”怎么这个时候出来了。
何翩翩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怎么个情况?要打架吗?”说完,作势要去拿刀。
“莲夫人不必紧张。”锦衣护卫高声道,“我等乃锦衣卫,今日特奉轩王爷之命邀莲夫人过府一叙,却不想被这些闲杂人等拦在门外,已恭候多时。”
何翩翩指了指自己:“请我过府一叙?”
“正是。”
“别开玩笑了。”何翩翩看傻子一样地看着那群锦衣卫,“我又不认识他……”
为首的锦衣卫不停地说服自己要忍住忍住,心里却在想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阉狗的地方连女人都不正常:“莲夫人也可以当这是传召!”
呦呵,这就颐使气指上了,趁着家主不在来耀武扬威是吧?何翩翩挑了挑眉。
“如果我拒绝呢?”她试探性地问。
数名锦衣卫立刻拔剑而出。
何翩翩点点头:“我懂了。”转向西策,“打得过吗?”
西策有些无语地抿了抿唇:“若真打起来东厂自不会怕了锦衣卫,但……”
洛承轩若是来阴的他们大可张扬地将其赶走,但他们这么光明正大的来传召,他们却不能反抗了。
何翩翩叹了口气,她又懂了:“七叔回来你记得告诉他一声,让他去救我。”说罢,迈开步子走到锦衣卫面前,“我们走吧。”
既然何翩翩肯配合,锦衣卫自然也不会再为难他们,领着何翩翩上了去轩王府的马车。
西策和南谨自然是不肯让何翩翩一个人去的,但锦衣卫挑明了洛承轩只宣召何翩翩一人,他们不能光明正大地跟着,便只好在暗处跟了上去。
轩王府建在离皇宫不远的地方,僻静幽雅,庄严肃穆,大老远便可以看见里面一座座高阁上闪闪发光的琉璃瓦,一缕清风吹过,王府周围还飘散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帝王之家自然是极尽奢华富贵,何翩翩本来已有了心理准备,却仍是在看到了轩王府的内景时呆了一呆。
她曾到过皇宫那种天下最华丽的地方,自然不会再对富丽堂皇的地方有什么惊讶,但眼前的一切却超乎了她的想象。她原本以为轩王府内该是桂殿兰宫瑶台琼室的,可这一进王府看到的竟是一片清幽雅致的竹林,疏疏密密的风吹过身边,凉爽而惬意。
再往里边走,入眼便是一汪水色碧绿的人工湖,湖水被微风吹起潋滟的波光,传召她来的那个人正站在静谧的湖边,安闲地撒喂着一旁小池塘里的几尾金鲤。
听到身后的动静,洛承轩淡淡地转过了身,银色锦袍在阳光下有些刺眼,锦袍下摆处绣着的流光孔雀翎更是将他苍白无色的脸庞衬得越发病态。
“王爷,莲夫人已经带到。”
锦衣卫上前回禀完毕,便自觉自发地全都退下了,只留下了何翩翩和洛承轩两人,微风吹过湖边几颗盛放的桃树,粉女敕的桃花瓣簌簌落下,洒满了湖面与两人的肩膀。洛承轩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何翩翩,很久很久都没说话,何翩翩被她看得发毛,不自在地动了动。
半晌,洛承轩总算开了口,稀薄的唇瓣轻抿了一下:“何翩翩,对吗?”
何翩翩稍怔了一下,脸上莫名发热,不是因为面对帅哥紧张,而是因为洛承轩在念她的名字时,口音干净暗哑,语调认真缓慢,让她觉得他是将自己的名字刻进了心里一般。而事实上洛承轩的确是将她的名字刻进了心里,只是这种铭记于心的初衷并不是善意的。
“是。”何翩翩随便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
她可以保证,只要哥们玩得不太过火,她都能暂时忍受,绝不杀人或者企图自杀。
“你是莲岂的表侄女?”洛承轩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何翩翩从善如流:“是。”
洛承轩略一点头,将手中鱼食放到一旁的桌上,自桌子中央拿起几张画像,一张张对比着何翩翩的模样认真地看了起来。由于实在无聊,何翩翩便细心地跟着他换张的速度数了数画像的数量,得出结论是十七张。
但其实应该算是十八张,因为最后一张是从他怀中取出来的,何翩翩眼神不错,看见了那画上人熟悉的容颜,是她。
他怎么会有自己的画像?何翩翩眉头皱成了“川”字。
“差别太大。”洛承轩将其中十七张画像丢在桌上,把她自己地递给了她,“你看看。”
何翩翩面无表情地接过来,没报什么希望地看了一眼,却发现这画像上的人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丑陋不堪。
疑惑的眼神投到洛承轩身上:“这画上的人是我?”
“自然。”
“请问画师是谁?”她可不可以请回去让他帮忙多画几张???
洛承轩慢慢坐到椅子上,淡得几乎没有颜色的唇微微勾起:“是本王。”
“……”当她没问。
“你和莲岂并不相配。”
怒不可遏大概可以形容何翩翩此刻的心情:“胡说!我和七叔那是郎才女貌!”
洛承轩轻哼一声:“豺狼对虎豹。”
“……”何翩翩第二次被他弄得无语。
“本王传你来也并无甚大事,只是想看看被素来无情无义的东厂督主所倍加宠爱保护的人,会是个什么样子。”
何翩翩嘴角抽了一下:“你要失望了,我长得可不好看。”
洛承轩的眼睛定在她身上,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缓缓一笑:“外貌是一个女人最厉害的武器,若没有武器在身,那个女人便是安全的,莲督主的想法并没有错。”
何翩翩迈开步子走到湖边,闹心地看着湖面发呆。
这种相处模式让她忍不住想去投湖。
“但天下间其貌不扬的姑娘有许多,莲督主挑中何姑娘,那何姑娘身上一定有过人之处。”轻掩杯盖,缓缓移过杯沿,洛承轩淡淡道,“本王别无他意,只是想看看何姑娘的过人之处在哪。”
何翩翩目光如炬地看着人工湖的对面,婀娜多姿的杨柳之后是并不太高的院墙——
“何翩翩你做什么?”洛承轩惊讶地看着想要“投湖”的何翩翩,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可惜他的身体根本做不到他所想的那么多。
何翩翩最终没有“投湖”成功,望着近在眼前的院墙,她还是转身回到了倒在地上咳嗽不止的洛承轩身边,抽着嘴角扶起他:“……你没事吧?”
洛承轩本来苍白的脸色因为咳嗽而有些红润,他勉强站起身,顾不得锦袍上沾了尘土,一把扯住何翩翩的手,眉目冷凝地盯着她:“你想死在这?”说完,又咳了起来。
何翩翩的心在滴血:“是啊,我跟你有仇啊,连死也要跟我争,贵姓啊?”边说边默默取出丝帕递给他。
洛承轩低着头,眼睑微垂地看着她白皙素净的手里那一方无暇的丝帕。
“你不要我收回来了。”何翩翩说着便作势要收回。
洛承轩一怔,来不及细想便接过来掩在了唇边,轻轻挣开了她的搀扶,黑发顺着肩膀滑落到胸前,遮住了他的侧脸,何翩翩看不到他的表情。
“你……”洛承轩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些不确定,却很快没了下文,因为有一块晶莹明亮的东西从他身后飞速袭来,自他束发玉冠旁摩擦而过,随着“啪”的一声响起,发冠裂开掉在了地上,一头及腰的黑发如瀑布般散落下来,与银白的王袍形成强烈的对比。
何翩翩惊讶看向洛承轩身后,那里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人,他月白色的曳撒随风飘舞,美丽的眸子下盼着自己的指尖,指尖上套着一枚碧玉扳指,那便是方才“行刺”轩王爷的暗器。
“七叔?”何翩翩下意识唤了一声。
莲岂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然后很快又将视线移到了洛承轩身上,脸色虽然平静,眼神却透着阴沉的冷意,薄薄的嘴唇抿得没有一丝缝儿。
何翩翩无法控制地望向掉在洛承轩锦靴旁的发冠碎片,忍不住替洛承轩感到庆幸。
七叔没把他那脑袋当成发冠那么打真是皇家祖宗十八代积的阴德够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