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后,我帮青面兽和兔子办好了执照。青面兽的地脚非常好,就在服装市的入口处,进出服装市都得从他的摊位旁经过。青面兽提前就把货物备好了,接到我的通知,直接就支起了摊子。那个叫老憨的女人也来了,好象成了青面兽的雇工,刚摆上货物,她就咧着男人般的嗓子开始了叫卖——南来的北往的,北京的香港的,都来看都来瞧了啊,国际最新流行款式,美国总统,日本天皇,法国领事都抢破头了啊,一块钱一双啦……喊声响彻云霄。阎坤倚在他的门口,直皱眉头。
兔子的服装摊靠近阎坤的门市,他把以前跟着他的几个伙计收拢了过来,明目张胆地高声喧哗。
小杰到了济南的当天就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说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他暂时住在老疙瘩家里,老疙瘩正在侦察五子的行踪,顺利的话很快就会把他“请”到烟台的。我叮嘱他千万不要冒失,万一没等下手就走露风声,那可就麻烦了,小杰听了直发笑,这样的事情我又不是没干过,他就是只老虎我也能把他引下山来。我又给烟台的朋友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这几天可能有几个朋友去他那里办事儿,让他给安排个住处,烟台的朋友很痛快,他说没问题,别说是几个朋友,就是你爹来了,我也照样能把他伺候得好好的。李俊海也有了消息,他大姐给我打了电话,说李俊海直接去了劳教所,教养一年。
劳教所的制度相对松一些。这天一大早,我带了几百块钱去了地处北郊的劳教所,没费多少周折就接见上了。李俊海憔悴了许多,见了我直哆嗦嘴巴天花板再看看我,黄着脸一个劲地摇头。我眯着眼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除了觉得自己委屈,心里好象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我在心里责怪自己是不是想多了,李俊海怎么说也是我的把兄弟,他已经害过我一次,而且在很多场合下都表达了自己忏悔的心情,他应该不会在背后“掂对”我吧?在阎坤家说的那些话也许是在试探阎坤呢。这样想着,心就软得不行,模着他的手背安慰了他许久,我说你别记恨我,那天我赶你走是我的不对,过后我很后悔,派人找过你很长时间……李俊海不让我说了,他似乎还在生我的气,搭拉着脖子喘粗气。我俩都低着头,沉闷了好长时间。往日的一幕一幕走马灯似的穿过我的脑际,眼前又浮现出李老爷子那双浑浊的眼睛来。我觉得这样很没劲,叹口气把带来的钱递给他,问他年前还有别的事吗?有的话尽管说。
“让我爹去你家过年吧,”李俊海沉闷地说,“我不想让他去那几个女人家里。”
“没问题,老爷子的坟我知道,我去请他,”我动了感情,“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好好混,”李俊海使劲按了按我的肩膀,“咱俩还是亲兄弟。”
回来的路上,我的心情很糟糕,感觉自己是一只孤单的雁,漫无目的地飞。
路过我经常吃饭的饭店时,我看见一群半大小子在打架,棍棒飞舞。
站在远处看了一阵,我莫名地笑了,依稀看到了几年前的我和几年前的李俊海。
那几个小子架打得很难看,扑通扑通地往地下倒人,甚至还动了雪球。
木着脑袋刚进市场,那五迎着我跑了过来:“远哥,齐老道来了,在办公室等你。”
那五的表情很紧张,我纳闷道:“你慌什么?谁是齐老道?”
那五回头瞅瞅,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孙朝阳的人,猛啊,名声大着呢。”
孙朝阳的人?他来找我干什么?我稳稳神问那五:“就他自己来的?”
那五罗里罗嗦地说:“他还用带很多人来?就冲他那杀威也用不着啊……”
我不听他罗嗦了,疾步上了台阶。
我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脸色铁青像是三十来岁的汉子,他的头发很长,好象还烫过,拆开的绳子一般弯弯曲曲地散落在肩膀上。他的脸大得像一只牛头,这让他的面目看起来很狰狞。我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冲他点了一下头:“你找谁?”
他用眼角扫了我一下,把壮硕的身子往后一靠:“你就是蝴蝶吧。”
这种态度让我感觉非常不爽,我点点头:“是我,有事儿吗?”
他岿然不动:“有点事儿,你先坐下。”
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这是我的地方,怎么他倒显得像个主人似的?
我走到他的身边,伸手来拉桌子中间的抽屉:“劳驾让一下,我拿个东西。”
他往旁边侧了侧身子,我故意装做不得劲的样子:“再让一让。”
他站了起来,我就势坐下了,哗啦哗啦地翻腾我的抽屉。
他怏怏地坐在了我对面的沙发上:“兄弟不认识我吧?”
我装做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哦,你是来买鱼的吧?”
他咯咯笑了起来,这几声笑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是男人的声音嘛,怎么跟个偷嘴吃被抓住了的老娘们似的。我歪着脑袋看他,我在等他最后的那声咯咯,哥们儿,你赶紧笑完了吧,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他斜我一眼,似乎觉察到自己有些失态,脸一正,把最后的那声咯咯变成了一声咳嗽:“年轻人,跟我不要没大没小的,你看我像是个买鱼的吗?”
我感觉肚子下面阵阵发热,好象有一股火在慢慢升腾:“我这里只招待买鱼的。”
他楞了一下,声音一下子变粗了:“那我就当个买鱼的吧,”说着拉开自己的皮包,拿出一张大红色的请柬来,在上面快速地扫了两眼,然后随手晃着,“认识孙朝阳吗?这是他给你的,有兴趣的话就去坐坐,到时候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个买鱼的。”
我接过来,看都没看,随手丢在桌子上:“还有事儿吗?”
他好象也在控制着火气,用手捻着垂到肩膀上的一缕头发,冷笑着站了起来。
我很自信,他不会是来找我麻烦的,就那么冷眼看着他没动。
他走到门口,转回头,一字一顿地说:“你会慢慢认识我的。”
门“咣”地一声带上了,一股冷风扑面而来,我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
我拿起那张请柬,来回看着,那上面的字迹是手工写的,很工整,“兹订于1987年2月18号,农历12月21日晚6时18分在皇朝大酒店举行小弟孙朝阳诞辰四十周年生日庆祝宴会,特邀杨远先生大驾光临。”落款的字迹难看得像蝎子爬——孙朝阳。看着看着我就想笑,诞辰好象不对吧?死了的人才叫做诞辰,活着的应该叫做生辰弟这个自称也不恰当,我才二十多岁,你都四十了,谁是谁的小弟?不过先生这个称呼让我感觉很受用,那时候还不时兴叫先生小姐什么的,一般都叫同志,先生好象都是有文化的人才那么称呼。现在可不一样啦,小姐是,先生是鸭子,同志是什么?好象应该是搞同性恋的吧。
今天就是阳历2月16号了,两天以后去还是不去?我犹豫着,正想给胡四打个电话,门就被推开了,林武叉着腰站在门口:“你刚才又去哪里了?让我这一顿好找,你小子也太不仗义了,说好了让我来上班的,怎么那天走了就再没有动静了?”
我拉他进来,干笑道:“撒什么娇?你自己没长腿?要来就来嘛。”
林武推了我一个趔趄,傻笑着坐下了:“跟你开个玩笑,刚才齐老道来过?”
我把那张请柬递给他:“来过,你看,让我参加朝阳哥的追悼会呢。”
林武在那上面扫了两眼,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浅红色的请柬来:“我操,我的跟你的不一样!这小子玩什么把戏这是?怎么你是大红的,我是粉红的?慢着,你看看你里面的内容也不一样呢,怎么到你这里他就成小弟了,到我这里什么也没有……拿人不当人嘛!不行,我得去把齐老道追回来,”说着起身要走,“娘的,没有王法了这是。”
我一把拉回了他:“你他妈是个孩子?至于嘛。”
林武的眼睛像是要掉出来,脸也涨得通红:“他明知道咱们的关系,这么玩不是明摆着搅和事儿嘛。”
“你明白了?”我冲他淡然一笑,“你这么冲动正中他的下怀。”
“这不是冲动,这是做人的尊严。”林武嘟囔着还是坐下了。
“刚才你见过齐老道?”我问。
“见过,这小子好象在跟谁生气,撅达撅达地走,像个野猪。”
我把刚才跟齐老道玩造型的镜头对林武说了,林武笑成了一个**得逞的婬贼:“哈哈哈哈,好玩儿,这小子这次算是遇到对手了!有意思,他也有‘尿’了的时候啊……以前他可不这样,‘诈厉’得比他妈日本鬼子还厉害,你听我说。”
林武老道很有来头。上学的时候就以打架出名,他爹当时在人武部当领导,怕他“作”出事儿来,就送他去当了兵,听说在部队上也很不“着调”,不是跟人打架就是勾引当地的妇女,后来被部队勒令提前退伍。回来以后就更没个“标靶”了,整天别着把菜刀在街头晃悠,见什么拿什么,像水浒上的牛二。很多年以前,孙朝阳跟西区的大龙“约仗”,他瞅准机会去了,一直冲在前面,杀得鲜血淋漓,把孙朝阳感动得不行,从那以后整天跟他泡在一起,冲杀一类的力气活儿都是由他一手包揽。后来孙朝阳成立了朝阳实业公司,孙朝阳是董事长,齐老道顺理成章地当了总经理。这个总经理也很能干,不断地帮朝阳公司扩大“生意”。去年,孙朝阳跟凤三为抢地盘闹得沸沸扬扬,都是因为这个齐老道,是他先派人去扎凤三的拉沙车轮胎,然后假装帮凤三处理事儿,直接接手了凤三的几个工地。这事儿让孙朝阳在“道”上很没面子,舆论都向着凤三说话。
“那他还是不行,整个是孙朝阳的一秆枪嘛。”我不屑一顾。
“说白了就是那么回事儿,”林武点点头,“不过这是一秆好枪,很唬人。”
“四哥也接到请贴了吗?”我转了一个话题。
“接到了,我刚从他那里来呢,他说一会儿他也过来。”
“你们的请贴也是齐老道送的?”我随口问道。
一听这个,林武又支棱起了眼睛:“你不说这事儿我还忘了,孙朝阳这个老混蛋!给我俩送请贴的是一个贼眉鼠眼的跟班的,给你送的是他妈齐老道,明摆着把咱们弟兄分成三等了嘛。我不去了,犯不着给这个老混蛋去祝寿。”
我笑了:“让我怎么说你好呢?我记得四哥经常在我的面前夸你脑子大,在劳改队的时候跟你学了不少东西,看你现在的表现,我还真得说你两句呢。你既然知道孙朝阳就是这么个意思,还上的什么火?他越是这样,咱们越是应该表现得更团结,让他的计划落空才对不去对不住他这一番苦心!他这招也太小看我了,这就想让我觉得他重视我?糊弄孩子”
林武垂着脑袋想了一阵,抬头对我说:“等老四来了再”
话音刚落,胡四就推门进来了:“俩膘子都在啊?呵呵。”
我简单跟胡四说了一下刚才跟林武争论的事情,胡四抬腿踢了林武一脚:膘子。把林武踢得直翻白眼。胡四胸有成竹地说,咱们不但要去,还得去得理直气壮。找个高档点儿的礼品店给他买个好寿礼,让他见识见识咱哥们儿的财力,让那些即将过气的老家伙们看看咱们的气势。我笑话他,你舍得吗?整天像个土财主似的,连服务员都舍不得多雇一个呢。
胡四把眼皮翻得像吹泡泡:“不懂了吧?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林武余怒未消,半躺在沙发上直嘟囔:“去了我也得折腾折腾他,目中无人嘛。”
胡四把一口烟喷得像放烟花:“我呸!就你这样的,折腾凤三都不够格。”
“你够格?”林武把眼瞪成了张飞,“我怎么没看见你拿出点真魄力来?”
“那是没逮着机会,”胡四坏笑一声,“抓着个蛤蟆我就能给它攥出尿来。”
“别斗嘴了,凤三也去?”我对这个人很好奇,不禁问道。
“我打听过了,”胡四歪了一下鼻子,“凤三基本被孙朝阳压住了,孙朝阳一下帖子,他二话没说,当场赏了那个送请贴的人一千块钱,态度很明朗,想去。弟兄们,咱们树立威信的机会到了。你想想,凤三是个什么人物?他肯被孙朝阳踩着肩膀吗?他去,这不过是一个缓兵之计,他一定想在场面上拢拢面子,顺便模模孙朝阳的底细,这正是咱哥们儿的机会。”
“坐山观虎斗?或者找根鸡毛缨斗‘土蚱’(蛐蛐)?”我问。
“都不是,”胡四想学诸葛亮那样捋把胡子,一模空了,嘿嘿一笑,“呆会儿再说。”
胡四舌忝舌忝舌头,说得唾沫横飞:“从分请贴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来,孙朝阳这个人很没脑子,这一套很落后,将来根本不是咱弟兄们的‘个儿’,用七十年代的脑子玩八十年代的江湖,注定要以失败告终。大浪淘沙啊,我敢说,用不了两年,孙朝阳的所有地盘都是咱哥儿仨的!就凭他这点小把戏还想给咱们制造矛盾啊,咱是干什么的?一个锅里模过勺子!这比什么把兄弟、同学、战友可亲近多了……他过这把生日是什么意思?就是想借此机会亮亮他的势力,我早等着他呢,来来来。”
胡四把我和林武的脑袋往起一划拉,嘀嘀咕咕说得我直点头。
外面在下雪,雪花硬硬的,像下雨那样急速地往下掉,让人感觉天很冷。
16号那天,我弟弟生病了,得到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他正躺在我爹的怀里打吊瓶。
金高站在门口埋怨我,真有你的,昨天一天没回家,干什么去了你?
我一把推开他,疾步抢进了门。
金高还在后面嘟囔:“胡四也到处找你呢。”
我爹见我进来,慌忙冲我摆了摆手,不让我说话。
我弟弟睡着了,鼾声轻柔,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我爹替换下来。
抱着我弟弟,我的鼻子酸得要命,手也在发抖,心像被一根绳子吊着,一不小心仿佛就会被拉出来似的。我恨我自己,在心里大声地质问自己,你是怎么当的哥哥?你整天在忙些什么?你不知道你的弟弟体质弱吗?你为什么要让他感冒了?你不知道他的弱智就是因为他感冒了,你照顾不周引起的吗?我爹好象看出来我在内疚,站在我身边轻声说,大远,没事儿,怨我没看好他,昨天下午他们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你儿子不见了。我知道你忙,也没去找你,就坐车回了老家(我爹一直把他下放的那个村子当成老家),我知道他是想你妈了。果然,村里的一个大婶说,她看见一个半大小子在村西坟场那里转悠,好象是你家二子呢。坟场里新添了不少新坟,都被雪覆盖着,旁边的树上连个乌鸦都没有。你弟弟好象不记得你妈的坟头了,在雪地里转悠着找,风把他的帽子都吹掉了,头上结了冰,头发一绺一绺地竖着。我过去把帽子给他戴上,拉着他给你妈磕了几个头,你弟弟很争气,一声没哭……回来他就发烧了,直念叨你,我哥哥呢?他是不是去广东公墓看我后妈去了?
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我弟弟因为发烧而变得通红的脸上,我知道我那不是哭,我那是在责备自己,我没有做哥哥的资格,我是个奸猾狠毒,毫无亲情观念的畜生。我弟弟睡得很安详,我的泪水沿着他红苹果一样的腮帮子往脖子下面滑,他似乎感到发痒,时不时撇撇嘴巴。我用嘴唇蹭去那些温热的泪水,直接把脸贴在了我弟弟的脸上。他的脸很热,烫得我一次次的挪动地方,我感觉我俩融为一体了,我跟他连在一起,飞在天上,飞在老家空旷的原野上,飞在我妈荒凉的坟头上。
我爹把眼镜拿在手里,用衣服角拧着擦,他的笑是凝固的,只有那只能看见东西的眼睛在眼眶里打转。我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把我弟弟的身子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示意我爹靠过来一点,我问:“二子的脑子是不是发一次烧厉害一次?”
我爹没回答我,反着手背试探了一下我弟弟的额头:“好多了,退烧了。”
我不问了,我知道我爹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在回避,他怕我伤心。
病房里的空气似乎是不流通的,闷闷的,让我的心情很压抑。
“大远,跟你商量个事儿。”我爹把眼镜戴上,清清嗓子说。
“别提什么商量,你直接安排。”我有一丝不快,从我回家以后他总是这样。
“我想把你妈的骨灰迁到杨氏宗祠去,有点儿顾虑……”
“这有什么可顾虑的?迁就是了,你儿子有的是钱。”
“你不知道,”我爹叹了一口气,“你妈有遗嘱,她不想回去。”
“为什么?”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呢,以前忽视了。
我爹沉吟了半天,边叹气边说:“唉,说来话长啊……文革的时候,我被错划成了右派,你姥爷怕你妈跟着我受牵连,就动员你妈跟我划清界限,这事儿你不懂,就是解除婚姻关系,离婚呗……你妈不同意,一直跟你姥爷闹别扭。你姥爷是个火暴脾气,从老家赶来把你妈打了一顿,揪着她的头发让她回老家教你妈死活不跟他走,你姥爷索性去找了你爷爷。你爷爷没什么文化,一听这事儿,就来劝你妈离开我,可能是话说得刻薄了点儿,你妈就跟他吵起来了,你爷爷一怒之下就说了,我们老杨家没你这个儿媳妇,死了也不准葬在祖坟。你妈伤心了,直到去世都没结开这个疙瘩,她不愿意见你爷爷。”
我听懵了,这里面还有这么多事情?茫然地看着我爹,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爹还想说,见我不吭声就打住了,转话道:“你看这事儿怎么办?”
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蔫蔫地回答:“我听你的。”
我爹说:“我的意思是,把你妈迁回祖坟,我跟你大伯商量过了,你大伯同意,他说以前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过去了,哪有自家媳妇不回祖坟的?说出去让人家笑话嘛,再革那阵,啥事儿没有?要记仇的话都不用过了……本来呢,这事儿我还不着急,你看,二子这么一闹,再不迁回去怎么办?怕的是二子隔三岔五地去找你妈,不迁不好呢。”
“迁,”我说,“你定个日子,咱们一起回去办这事儿。”
“日子我都定好了,年初三吧,权算出了趟丈人门。”我爹舒心地笑了。
我弟弟睡得死沉死沉的,他硕大的脑袋把我的胳膊都压麻了。
我爹拿过一个枕头给我垫在胳膊下面,喃喃自语:“睡吧,睡了就没有烦恼了。”
是啊,我爹的烦心事比我还多呢,从小到大,他在我和我弟弟的身上把心血都要熬干了……我想起我爹第一次去看守所接见我时的情景,那天的天气好象很冷,风裹挟雪花打着旋儿飞舞,我爹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袄蹲在那里,像一头累倒了的老牛;我看见我爹抱着我弟弟躺在泥泞的监狱门口,一声一声地嘶喊,我要见我儿子,我要见我儿子,泥水溅到了半空。
金高进来了,模模我弟弟的脸,然后冲我一挤眼:“济南那边来货了。”
我爹弯着腰想来替换我,我紧紧抱着我弟弟,不让他动,抬头瞪金高:“出去!”
金高把眉头皱得像座山:“你得去呀,送货的我不认识。”
我爹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一把抢过了我弟弟:“忙你的去,这儿有我。”
在车上,金高急火火地说:“刚才那五跑来告诉我,小杰从外地打了电话,好象很着急,让你马上回去接电话。杨远,是不是威海那边的生意没谈好?不行的话,我带几个兄弟过去,咱们给他来个霸王硬上弓,不信拿不下几个鱼贩子。”
我支吾了两声,专心开车,我不想让他知道小杰去了哪里。
路上的雪被车压得成了冰,很滑,车行驶在上面像乌龟爬,急得我直冒汗。
金高也很着急,不停地转动脑袋四下乱看,突然他嚷了一声:“你看,那不是那谁嘛。”
“谁?”我顺着他的指头往外看,黄胡子!
“晕了晕了,彻底晕了,”金高嘿嘿地笑,“这不完蛋了嘛,摆小摊的。”
黄胡子站在路边的一辆三轮车旁边,胳膊上搭着一大摞花花绿绿的羊毛衫,迎着砂雪大声叫卖,嘴里喷出的雾气,像是掀开了热锅盖,腾腾地往上窜。他的脑袋上套着一个针织帽套,猛地一看像一只卷在脚尖上的黑袜子,起初我以为他腮帮子上的胡子还留在那里,仔细一看,原来他已经把胡子剃干净了,脸上遮挡着的是一条灰黑的围脖。
“这小子不是在外地包海滩养蛤蜊嘛,怎么又回来了?”金高问。
“我听说了,他赔了,他上的‘苗’太次,今年的行市又不好……”
“就是,他争得过人家正宗渔民嘛,十三丫头生孩子,没个逼数,活该。”
我让他把车窗摇上来,默默地往前开,黄胡子渐渐远了,变成了一只苍蝇。
回到铁皮房,那五刚想说话,我挥挥手让他出去,抬手拨通了小杰的BB机,小杰很快回了电话:“远哥,很顺利,我跟五子已经到了烟台。本来我想把事儿办妥了再跟你通电话,可我等不及了,这小子很楞,非要见你,不见你他不说话。”
“他怎么知道你的后面是我?”我一楞。
“我也不清楚,反正我一拉他上车,他就说,我不跟你谈,让杨远来。”
“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脑子有点犯晕,“你没走漏风声吧?”
“咳,你还不知道我?我根本就没出门,除了绑他的时候。”
“老疙瘩不会嘴巴不严实吧?”我下意识地舌忝了舌忝牙花子。
“不会,这小子更油,连跟五子照面都没有……”
“别说了,不出意外的话,我明天去烟台,把他看好了,别跑了人就行。”
放下电话,我绕着屋子不停地转圈,会是哪个环节出了毛病呢?远在济南的五子怎么可能知道我?难道是建云在背后捣鬼?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自己的财产被人家抢走了,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一个帮他出气的人,他再设计在里面玩花火,这不是个膘子嘛……不会,建云不会干这样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有心找建云问问,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没有必要,如果真是建云在捣鬼,问他也没用,弄不好还容易真的上套,干脆先闷着他。还有谁会走漏风声呢?应该没有啊,这事儿连金高都不知道。胡四?林武?那更不可能了,我压根就没跟他们提这事儿……随机应变吧,明天见了五子再说。
抽了几根烟,我把金高喊了进来:“胡四找过我?”
金高说:“是小杰在电话上说的,胡四打过你的BB机。你也是,多买几个就是了。”
我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递给金高:“买,你,花子,大昌,连我的都买。”
金高刚走,电话就响了,是胡四的:“杨远,过来吧,再商量商量。”
我从墙角的一堆破鱼筐后面抽出五连发,压满了子弹,又从抽屉里取了一盒新的装进裤兜,然后仔细地用餐巾纸把枪擦了一遍,用黄胡子的那件脏衣服包了,抬腿出门。大昌在摊上正跟一个人讨价还价,争得脸红脖子粗,我把那五推过去,让他讲,拽着大昌走到一旁:“大昌,今天你就不用在摊上忙活了,给我看着电话,有什么事情马上去胡四饭店找我。”
大昌横了一下脖子:“你也太过日子了吧?连阎八的伙计都混上BB机了呢。”
我笑笑:“着什么急?金高去了邮电局,给你买大哥大去了,比八爷还猛。”
胡四饭店的前庭里摆着一个一米多高的瓷制武财神,关老爷的那把青龙偃月刀闪着金光,仿佛要劈出来的样子。胡四和林武一边一个装关平和周仓。见我进门,胡四指着财神说:“怎么样?这个寿礼送给朝阳哥,他应该满意了吧?”
我没有说话,把枪放在地上,扳着关老爷的脑袋把底座掀到一边,探头一看,底座下果然有一个洞口。我示意林武帮我扶着财神,拆开包枪的衣服,把枪掖了进正好,枪把子创在洞口边上,晃了几下也没掉出来。胡四哈哈大笑:“这就齐了!关老爷响应国家号召,跟上了时代的步伐,武器很先进,哈。朝阳哥也该高兴啦,送了财神还拐带着一件护身宝贝。”
我把黄胡子的那件衣服也塞进去,使劲晃了几下,感觉天衣无缝了,方才拍打着手站直了:“四哥,这次我全听你的,万一演砸了,你这智多星的帽子摘了不说,咱们不用活了都。林武,我这面齐了,你呢?你可别到时候顺着尿跑了。”
“咱是那样的人?”金高提了提裤腿,脚腕子上露出一个枪把子,“这点儿屁事就想把我弄尿了?笑话。当年老鹞子和辛明春猛吧?在监狱照样让我林武制得一个楞一个楞的,不信你问问老四是不是这么回事,老四你告诉他。”
“拉倒吧你,”胡四撇了一下嘴,“不过,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数了,我听说当年孙朝阳是跟着老辛混起来的,老辛进去以后,他直接把老辛的人马划拉过去了。所以呀,他没什么值得我敬佩的,我跟老辛在一起两年多,什么牲口我还不知道?再说这个凤三吧,我听梁当年他跟老鹞子一起打天下,老鹞子一出事儿,他直接落井下石,差点没把老鹞子害死……”
“别说没用的了,听杨远说,”林武打断他,“我有暗器,你呢?”
“就是,四哥你呢?”我拍拍胡四的肩膀,冲他做了个鬼脸。
“我的在这儿。”胡四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啪啪。
安排几个服务员把财神用红布包好了,又把它装进一个木头箱子,胡四冲我和林武歪了一下脑袋,让我们跟他去单间说话。这还是当初我钉黄胡子手掌的那间屋子,里面的空气很清新,让我的精神一振,血液也开始沸腾起来。胡四拿出一瓶叫不出名字的洋酒,一人倒了一杯,然后在胸前画了几个空十字,猛地端起了酒杯:“哥儿几个,上帝保佑,一路顺风!”
天黑得很快,五点不到就已经有些看不清人影了。
胡四饭店门口停着他的面包车,车上坐了五六个汉子,这是林武最精干的人了。
指挥服务员把财神搬到我的车上,我和林武、胡四就上了车。
街上人影绰绰,车缓慢地走在路上,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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