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朝大酒店矗立在大海对面,阴冷潮湿的海风带着巨人喘息般的声音,一股一股地往酒店四周扑。酒店旁边的停车场摆满了一辆一辆的轿车,轿车旁大都站着几个面色阴沉的年轻人,有的好象认识,互相打着招呼,脸上掩饰不住激动而诡秘的神情。林武拿出一个砖头模样的电话指挥同来的兄弟:“哥儿几个,先别下车,长点眼生,一有动静马上给我把外面控制起来。”
打完电话,林武嘿嘿一笑:“跟咱们一样,来赴宴的小子们都有准备呢。”
胡四点点头:“是啊,孙朝阳这么一弄,伙计们不准备不行啊。”
我拿过林武的大哥大,掂了掂:“这玩意儿挺沉,当凶器也不错。”
林武没接茬,继续说:“我看见凤三的人了,一个个蔫儿吧唧的没个精神……”
胡四唉了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啊,凤三自己都挺不起来,你让他们怎么来精神?”
我把大哥大递给林武,顺手拍拍他的腿:“别瞎分析了,既来之则安之,走吧。”
林武带来的人见我们下了车,连忙把财神抬了下来,跟在我们身后。
胡四穿一件过膝的黑色皮衣,站在落地玻璃前掏出一把小梳子将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
我打趣道:“好家伙,你这么一收拾,还真有点儿黑道大哥的意思呢。”
胡四幽雅地将脑袋往后一甩:“想要事成,先有造型,我很讲究的。”
“呦!蝴蝶!”刚进大堂,旁边沙发上就站起了一个人,“哥们儿,不认识我了?”
“吴胖子,”林武哧了一下鼻子,“别理他,这是个膘子。”
“好嘛,哥们儿还真不认识我了,”吴胖子见我没理他,悻悻地摇了摇头,“我是胖子啊。”
其实我早就认出他来了,故意跟他玩个“造型”:“胖子?没印象了。”
胡四好象也认识他,故意拿他当跑堂的使唤:“我说,在哪儿签到?”
吴胖子似乎一下子没了跟我套近乎的兴趣,冲旁边围着的一群人一呶嘴:“在三舅那边。”
三舅是朝阳公司的会计,孙朝阳的小舅子。
胡四咋呼了一声“三舅”,直接指挥林武的人将财神抬到了他的脚下。
三舅从桌子后面绕出来,跟胡四握了一下手:“蝴蝶也来了吗?”
我冲他点点头:“我来了。”
三舅第一次见着我,隔着胡四向我拱拱手:“久闻大名,朝阳经常提起你呢。”
我也拱拱手:“难得朝阳哥想着我,他来了吗?”
三舅揽着我和胡四,冲吴胖子吆喝了一声:“胖子,领四哥他们上楼。”
电梯里挤满了人,吴胖子过去拉几个人出来,把我们让了进去,自己站在门口,边操作电梯边讪笑道:“蝴蝶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当年咱们还为一点儿小事好一顿‘叨叨’呢,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前几天我还跟小杰说要去给你赔个礼呢。”
我模模他满是肥肉的肩膀,淡然一笑:“别说什么赔不赔礼的,那时候咱们都还小。”
吴胖子似乎觉得我说这话不合他的心意,歪一下鼻子不说话了。
胡四漫不经心地问:“凤三来了吗?”
吴胖子乜了胡四一眼:“这位是四哥吧?喔,凤三来了,在上面喝茶。”
出了电梯,一个很面熟的年轻人迎着我走了过来:“蝴蝶,呵呵,来得挺及时。”
我认出他来了,上次就是他趁握手的时候给了我一张孙朝阳的名片。
我跟他握了握手:“还行,朝阳哥过生日哪能不及时点儿?”
这是一个大堂那样的楼层,整个楼层摆满了巨大的圆桌,有的桌子已经坐满了人,有的桌子还空着,几个服务员蜜蜂般穿梭其间。大堂正中挂着一条红色的横幅——孙朝阳先生四十大寿生日庆典。横幅下面,孙朝阳正满面红光地跟几个人说话,那派头不压于美国总统或者英国首相。他的打扮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上海滩》里面的冯敬尧。头发背向脑后,亮出的脑门如同一个硕大的鸭蛋,绣满福字的中式长袍在灯光下闪着五彩斑斓的光。他的手上夹着一根驴绳粗细的雪茄,随着说话声不停地舞动,让人联想到一个身怀绝技的画家在挥毫泼墨。他的对面站着壮得像牛一样的齐老道,齐老道不时拍拍旁边一个瘦弱的中年人,那意思好象是在安慰这个人。中年人不时颔首微笑,显得彬彬有礼,涵养十足。胡四老远喊了一声“朝阳哥”,孙朝阳转过头来冲胡四点了点头:“好,我家四哥打扮得比我还潇洒呢。强子,给你四哥安排个座位,蝴蝶,到我这里来。”
那个叫强子的年轻人抱歉地冲胡四一笑:“四哥,你和林武到这边来。”
胡四低声嘟囔了一句:“我操,还真把我们弟兄分成三等了。”
强子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台子上的乐队,卖力地奏着广东音乐。
我侧眼看到,胡四和林武被安排到了靠窗户的一个桌子上,吴胖子已经坐在那里了。
我使劲喘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脚步平实,目光安静地往前走。
挡在我前面的几个人像被风扇吹开的碎纸,哗啦哗啦地闪到一边。
齐老道扫我一眼,走到一个领班模样的人跟前,轻声跟他嘀咕了一阵,那个领班按了墙上的一个开关一下,大厅里陡然亮堂起来。灯光一亮,原来一直在穿梭着的几个男服务员悄没声息地消失了,随即门口那边冒出了不少穿黑色西装的人,一个个笔直地站在门口,胳膊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横视着嘈杂的大厅,大厅里顿时安静了不少。我突然觉得这将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貌似平静,暗藏杀机。轻柔的音乐掩盖下,前面旋转着的一个彩灯似乎是在甩出一道一道的鲜血。不知道因为什么,我的眼前蓦地一花,我看见多年以前的我,挥舞“战争之神”冲向一处黑暗……我一楞,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
“蝴蝶老弟,还记得我吗?”齐老道踱过来,横着身子向我伸出了手。
“哦,是齐哥。”我装做够不着跟他握手的样子,别着身子冲他笑了笑。
“你很给我面子啊。”齐老道把嘴里的烟头用舌头来回调着个儿,表情很轻蔑。
“这是你的面子吗?”本来我不想跟他斗嘴,见他这样,我只得回了一句。
“老道,坐下说话,”孙朝阳拍了拍他的肩膀,“蝴蝶是我最敬重的兄弟,呵呵。”
“我也一样啊。”齐老道坐下,把脖子一横,下巴挑上去,继续玩他的烟头。
“蝴蝶,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孙朝阳拉着我的手,指着中年人说,“这位是凤三,道儿上有名的大哥。三哥,这位我就不用跟你介绍了吧?蝴蝶,大名杨远,刚从山上下来的伙计,‘猛戗’着呢。呵呵,原来跟着你的小杰现在就跟着他干。”
“久仰久仰。”凤三说话的声音很轻柔也很斯文,让我觉得他是一个三十年代的教授什么的。
“三哥,别这么客气,我还小,以后还得靠你们多多照应。”我跟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很柔软。
“呵呵,后生可畏啊,”凤三的声音尽管柔和,我还是听出了一点煞气,“小杰没来?”
“对了对了,”孙朝阳插话道,“小杰呢?我很欣赏这兄弟。”
“我也不知道啊,”我坐下喝了一口茶水,“他不经常跟我联系的。”
“怨我怨我,我应该给他发请贴的,”孙朝阳歪头一扫齐老道,“老道,连你也把这茬儿忘了。”
齐老道把烟头吹出老远,瓮声瓮气地说:“忙了,难免漏掉一个俩的,谁都不是神仙。”
凤三两手托腮,轻瞟齐老道一眼,目光诡秘。
孙朝阳猛吸了一口烟,朗声大笑:“哈哈,说的是,来了我还怕他惹麻烦呢。”
凤三把一只手在眼前拂了拂:“那到不至于,今天这日子没人敢捣乱。”
我的心不禁一乱,凤三这老家伙不愧是个江湖油子。
什么叫“这日子没人敢捣乱”?我觉得凤三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小杰在跟我以前曾经砍过他,他肯定不会把这事儿忘记了,现在我跟小杰在一条线上,他这是在拿话“刺挠”我呢。别着急呀老哥哥,今天我就是扑着你来的,本来刚才看见你文质彬彬的样子,我还想放你一马,现在你跟我玩这套不阴不阳的把戏,我可真饶不得你了。脸上笑着,心里就不停地琢磨胡四设下的计策,心里不由得佩服起胡四来……胡四的脑子的确够大,把凤三都看穿了,他现在就像一只气臌鱼,一踩就爆。想要压住孙朝阳,必须先把凤三砸下去,在这个节骨眼上,砸凤三就像青蛙吃苍蝇那么简单。只要在这里把“口子”调正了,让孙朝阳没话可说,甚至让他觉得我们跟他是一条心,后面的一切就好办了。孙朝阳不出手,别人干瞪眼,这样一来,我们的威信势必大增,返回头再来挨个收拾你们,将会易如反掌。
我几乎把自己想象成了统一军阀的蒋介石,甚至想到将来我过生日的时候,孙朝阳之流前来朝贺的场景。那时候,我要穿比孙朝阳的马褂还气派的龙袍,福禄寿禧全他妈绣上!叼个破雪茄算个屁?咱玩儿鼻烟,鼻烟壶越古董的越好,开口一律之乎者也。场面也要比这个大,起码要设他几个分会场。音乐咱也得跟上,广东音乐算什么?咱奏国歌——义勇军进行曲。
凤三好象觉得他刚才说的话有点不妥,敲敲桌子让服务员给我添上茶水,自嘲道:“我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记得几年前我身边的小兄弟经常念叨蝴蝶蝴蝶的,当时我还没在意,呵呵,这倒好,兄弟现在的势力让我刮目相看了啊。”
没等我说话,齐老道在一边开了腔:“是啊,这年头就这样,胆子大就行。”
孙朝阳似乎无意识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把脸别到一边,跟新来的点头。
这个小动作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突然觉得孙朝阳跟齐老道也不是铁板一块。
“兄弟,你别误会我,”凤三给我点了一根烟,宛尔一笑,“我没拿小杰说事儿。”
“三哥,别这样,”我也一笑,“你跟小杰的事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与我没什么关系。”
“这就对了,”凤三把身子往后仰了仰,“本来这事儿就有误会,我也没那么小的肚量。”
“朝阳,”齐老道看了看手表,“时间到了,咱们开始?”
“人都到齐了?”孙朝阳往左右扫了一眼,“差不多就开始吧。”
强子拉着两个年龄都有些偏大的人过来了:“朝阳哥,济南的涛哥和丰哥也来了。”
这两个人都不说话,冲孙朝阳点点头,直接坐下了。
孙朝阳走过去,一一跟他们拥抱了一下,拍拍手说:“开始吧。”
齐老道的脸像是突然被电弧光打了一下,一下子变得容光焕发,疾步跨上了横幅下面的台阶。我不得不佩服齐老道的口才,他把手往下压了压,扯着洪亮的嗓子开始了慷慨激昂的演讲……后来我看电视,总是把他跟赵忠祥搞混了,我觉得他如果也去中央台当了节目支持人,一定会比赵忠祥的名气大,形象上暂且不说,光那**和煽动力就要超过老赵好几倍。他的演讲不时引来阵阵掌声,甚至还有人学京剧票友那样闷足力气喊了几声好,让人觉得仿佛置身于恢弘的剧场。我记得那时候还没有卡拉OK,齐老道演讲到尾声的时候,突然拍着手掌率领大家唱起了《生日歌》,气氛热烈得像当年庆祝抗战胜利。
齐老道演讲完了,大厅里开始热闹起来,孙朝阳不时冲各个桌子晃晃酒杯,面相矜持。
互相敬着喝了一阵,孙朝阳就开始挨个桌子敬酒,趁此机会我冲胡四使了个眼色。
在洗手间里,我问胡四:“趁乱的时候开始,还是等大家都安静了再说?”
胡四好象有些紧张,不停地用脚底擦地板:“再等等,随机应变。”
我回来坐下,孙朝阳还在串桌,我瞟了涛哥一眼:“涛哥是从济南来的?”
涛哥点点头:“是,刚下火车,你就是蝴蝶吧?”
我一楞,他怎么知道我叫蝴蝶?我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说:“是,涛哥怎么知道的?”
“猜的,”涛哥用手指弹着酒杯,微微一笑,“你的手伸得很长嘛。”
“涛哥,今天这日子大家还是别说没用的吧。”强子捏捏我的胳膊,冲涛哥笑了笑。
“强子你又多心了,”涛哥把手伸过来跟我握了一下,“兄弟,我没有恶意。”
我的脑子猛一激灵,五子的事儿他们一定知道了!一下子想起小杰说过的话——江湖水很深的。果然很深,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呢?是哪个环节出了毛病?那时候我总归是年轻,被他这一刺激,脸一下子就红了,感觉像是钻进了一个烧得通红的炉子,眼睛也没地方放了,手直想从空气里抓出一把枪来,直接顶在他的脑袋上,让他告诉我,是谁把消息透露给他的?凤三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自在,抓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喝酒,今天只谈高兴事儿,乱七八糟的别去想他。”
涛哥笑得很爽朗,一仰脖子干了一杯,倒摇着酒杯说:“咱们都听三哥的。”
干了这杯酒,我的心情稳定了一下,点点头不再说话。
不行,呆会儿收拾凤三的时候,我连你一遭收拾了,完事马上去烟台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孙朝阳回来了,他好象喝大了,摇晃着身子对强子说:“到时间了,请大家到楼底。”
强子拍拍我的肩膀:“蝴蝶,你去喊四哥,朝阳哥有话要说。”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了一把,孙朝阳想要干什么?
强子见我坐着没动,轻轻捏了我的肩膀一下:“没事儿,朝阳哥让你去作个证。”
我抬头看看孙朝阳:“朝阳哥,大家都去?”
孙朝阳边给我倒酒边说:“别人就免了,就你跟胡四,还有三哥和老道也去。”
我把那杯酒喝了,转身去找胡四。
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的心逐渐开始亮堂,如果你想“办”我,那也是早晚的事情,躲是躲不过去的,何况我们早有准备,谁“办”谁还不一定呢。我下意识地夹了夹腋下,那里空荡荡的,方才反应过来,我应该把阎坤给我的那枝枪也带来……这一阵后悔,让我蓦地出了一身冷汗。看胡四的面相,我知道他几乎没有喝酒,脸依旧焦黄,眼睛依旧放着熠熠的光。林武好象喝了不少,脸红得像一个猴子**。见我走过来,吴胖子举着一根鸡腿,大声嚷嚷:“哥们儿,就等你了,林武吹牛说,你十个也喝不过他一个!”
我没理他,趴在胡四肩头跟他说了孙朝阳的安排。
胡四听着,不住地点头:“好,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我装做系鞋带,想去模林武绑在脚腕子上的枪,迎头碰上了吴胖子的眼睛。
我站起来,干笑一声:“看什么看?想灌我?等我活着回来再”
胡四拍了我一下,一语双关地说:“等着吧,坐山观虎斗。”
往外走的时候,大厅里换了灯光,人影忽然变得膨胀起来,像一头头穿着衣服的猪。
强子和齐老道一边一个夹着有些茫然的凤三,孙朝阳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
站在电梯口等了一阵,孙朝阳等不及了,一甩头走向楼梯。
强子瞅着齐老道壮硕的背影,嘿嘿一笑:“这体格,一百年出一个。”
我随口打声哈哈:“是啊,张飞也不过如此。”
这是一间很僻静的地下室,我和胡四并肩走到门口的时候,站在前面的强子伸出胳膊档住了我俩。我发现,地下室旁边的一处黑影里,零星站着几个穿服务员衣服的人,看神态像是孙朝阳的人。我故作镇静地问强子:“还得排好队往里走啊?”
强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办法,朝阳哥很仔细的,怕弟兄们不给他面子,”说着就让我抬起胳膊,伸手贴着我的身子模了几把,然后又模了模胡四,“好了,朝阳哥真是多此一举,四哥和蝴蝶哪能干那些藏着掖着的事情呢?不好意思,请进。”
房间不大,四周是一圈沙央摆着一张长条桌子,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两个很面生的中年人,孙朝阳坐在北面的桌子头上,右面坐着齐老道,左面坐着凤三。见我们进来,孙朝阳招手让我坐到凤三旁边,让胡四坐在齐老道的旁边,强子背着手站在孙朝阳的身后。我一眼就看见了我们带来的那个财神,箱子已经打开了,关老爷站在箱子里,昏暗的灯光照着他,让他显得沉稳得有些无精打采。我在心里喊了一声关老爷保佑,心塌实得像是躺在一块被波涛包围着的礁石上面,老家伙们,开始吧,一旦我发现你们想半“办”我,我直接抽出关老爷**下面的猎枪放倒你们,这里没人能抵挡住关老爷的猎枪。
这时候的孙朝阳似乎一下子醒了酒,两眼放着蓝幽幽的光。
四周没有一点声音,大家仿佛是坐在一座坟墓里,我能听得见抽烟发出的嘶嘶声。
孙朝阳用眼睛来回扫视了几圈,沉声对齐老道说:“开始吧。”
齐老道气宇轩昂地站起来,伸出猩猩一样长的两条胳膊,拍了拍旁边的两个中年人:“大家可能不认识这两位大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周天明周大哥,朝阳集团的家底就是从周大哥手里接过来的。这位是庄子杰庄大哥,凤三哥的生意是庄大哥一手操持起来的。今天二位大哥到这里来,是来讨个公道的。什么公道呢?朝阳集团现在发展壮大了,吃水不忘挖井人,朝阳集团的股份应该有周大哥的一份,这一点我就不用说了,我们决定拿出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赠给周大哥,请大家鼓掌。”
周天明欠欠身子,抬手模了一下下巴,矜持地拍了几下手掌。
孙朝阳眯着眼睛冲他点了点头:“周哥不必感动,这是你应该得到的。”
不会就这么简单吧?我想,这种事情做个屁证,这算是你们的家事,让我们来不会单纯因为这个吧?我偷眼瞄瞄胡四,胡四正襟危坐,巴掌拍得很讲究,一手朝上,一手一下一下地抠那只手掌,像他在劳改队的时候一丝不苟地给大家分稀饭。
“庄大哥呢,”齐老道接着讲,“庄大哥是港上最有资格在建筑行业说话的人物,所以今天我提议,凤三大哥也学我们朝阳公司,适当拿出一部分股份让给庄大哥,没有股份就让地盘,让曾经打下基业的大哥有碗饭吃,你的意思呢?三哥。”
“没问题,我会跟庄大哥商议的。”凤三很谦卑地冲庄子杰点了点头。
“没什么可商议的,”齐老道拍了一下桌子,“在你的势力范围内,黄土和石子归庄大哥。”
“可以,我再赞助庄哥两部车。”凤三隔着桌子跟庄子杰握了一下手。
齐老道对凤三的反应似乎很满意,优雅地打了一个响指:“OK,我暂时就说这些。”
庄子杰好象是个结巴,说话很不连贯:“我得先,先谢谢,齐老,齐老弟……”
齐老道横起一根手指,来回摆动两下:“别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我做人的准则。”
“好了,今天的事情就这么了结了,”孙朝阳站了起来,顺手按齐老道坐下,然后绕出座位,来回溜达,“人呢,在社会上行走,必须讲究一个义字。以前我年轻,有些事情处理得不是那么妥当,今天我四十岁了,也该给自己下个结论了。我呢,混到这个地步也不容易,所谓四十不惑,我的理解就是,人到了四十岁上就应该明白自己是个卖什么果木的了。你们大家也应该跟我学着点儿,少干那些违背良心的事情,不然到了我这把年纪容易后悔,最操蛋的是,玩得太下作了还不一定能活过四十岁呢,各位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好了,言归正传吧,”孙朝阳突然扭回身子,把两只手搭在齐老道的肩膀上,“有些人还在执迷不悟,到处指手画脚,以为自己是港上第一名了,这个人是谁呢?大家应该很清楚。我暂时不说,我只说他干了些什么,请大家帮我想想办法应该怎么处置这种人……有个人想要从我的嘴巴里面抠食吃,而且明目张胆,是谁呢?”
是谁?是我和胡四!我的心开始发热,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了稳稳立在那里的财神。我不能让他继续煽动了,我要马上立起自己的威风来,不管前面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我必须在第一时间抢占主动,不然顶在我脑袋上的将是他们的枪。我冲孙朝阳笑了笑:“朝阳哥,你也太罗嗦了出来,大家开他的批判会。”说着,我就慢腾腾地站起来,想要往财神边上靠。
“坐下!”强子的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子,没等我站起来,他一步跨到财神那里,手起斧落,碎片四溅,我的猎枪赫然到了他的手上,“蝴蝶,告诉我,这是你的枪吧?”说完,单手举着猎枪朝我走过来,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我几乎能听见强子的手指在猎枪扳机上蹭动的声音,沙沙作响。
众人的呼吸似乎也停止了,只有冷风小蛇般穿透窗缝钻进来的嘶嘶声。
我看见对面的齐老道斜眼盯着我,跃跃欲试,手指掰得咔咔响。
我突然发现,如果在这里开枪,外面听见的几率几乎为零。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把我打懵了,我没想到事情会以这样的速度急转直下,连个过渡都没有。除了虎视眈眈的齐老道和楞在一旁的孙朝阳,大家都在低头看着眼前的茶杯,似乎是在研究茶叶的制作方法。我像一根钉子突然被人钉在地上一样,傻楞着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乌黑的猎枪像被一面放大镜慢慢映着,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眼枯井,直直地顶上了我的眉心。不知道是谁的烟头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雷鸣般的鸣响。此刻,我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我觉得天国离我只在一步之遥,开枪吧,开枪吧,我闭上眼睛,在心里慢慢数着,一,二,三,四……你怎么不开枪?来吧,打死我吧。
“说话呀,是不是你带来的枪?”强子的声音很苍白,像石子一块一块的往地下丢。
我看见了我爹,他站在寒风里,把手做成喇叭状,大声喊我,大远,大远,快回家,要过年啦。我看见我弟弟站在我爹的身边,舞动双手,咿咿呀呀地冲我嚷嚷,他好象在说,哥哥,哥哥,快回家,外面冷,咱们家里生了火炉子……那一刻,我突然清醒过来,我不能就这样等死!说时迟那时快,我猛地把头往旁边一闪,左手一扭强子拿枪的手腕,右拳猛击在他的下巴上,强子轰然倒地的同时,猎枪已经到了我的手上,我一步跨到孙朝阳的身边,把枪直接顶在了他的额头上:“都别动!”
“呵呵,”孙朝阳把双手举过头顶,冷眼看着我,“年轻人,又冲动了不是?”
“蝴蝶……”胡四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孙朝阳的旁边,欲言又止。
“走开,你别管。”我横一眼胡四,咬着牙,把枪又往前顶了顶。
胡四急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地冲我挤眼。我蓦地有点发傻,难道我错了?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强子右手提着那把斧头,左手摩挲着裂了一个大口子的下巴,目光散乱,他似乎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见我的情绪稳定了一些,胡四推开我顶在孙朝阳额头上的枪管,长舒了一口气:“兄弟,你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发毛了?回去坐着,朝阳哥的话还没说完呢。”
“我不知道什么说完不说完,我只知道有人拿枪顶着我。”我瞄了强子一眼。
“咳,”强子好象很受委屈的样子,耷拉着眼皮说,“我问问你都不行?”
“强子你也是,想玩个造型也得看看对手不是?”胡四调侃道。
“少他妈废话,”齐老道啪地一拍桌子,“再毛楞,别怪我对他不客气。”
我的火气又上来了,刚要把枪抬一下,胡四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好,好,好好好,”孙朝阳把双手在眼前推了推,“算了,我这两个兄弟不错,”他不管我了,慢慢走到齐老道的身后,“我接着说,刚才说到有个人想从我的嘴巴里抠食吃,是谁呢?”猛地一拍齐老道的肩膀,“是他,是这个叫齐老道的人。”
齐老道仿佛不相信他听到的话,猛地回过头来:“朝阳,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的眼睛就变直了,直得像是从里面蹦出了两根棍子。我赫然看见,齐老道的右手没有了。强子倒提着齐老道苍白的右手,轻轻抖动了两下,砰地丢在桌子中央,雪白的桌布被滚动着的手染得像开了几朵鲜艳的梅花。齐老道把缺了手掌的胳膊猛地戳在肚子上,声嘶力竭地吼道:“天大的误会!朝阳哥,赶紧送我去医院!”边说边探过身子来够他的右手。
孙朝阳早已经把那只手用一块绣花手绢包起来,揣进了裤兜:“别去医院了,这只手归我了,我要用它来提醒那些胆敢从我的嘴巴里抠食吃的人,让他们时刻记着,伸出来的手,想要缩回去没那么容易。蝴蝶,可以把你的枪借我用一下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胡四就把枪抢过去,递给了孙朝阳:“这本来就是送给朝阳哥的礼物。”
孙朝阳拽下脖子上的纱巾,悠然地抖了两下,边擦枪边笑:“我知道,你们是我的好兄弟。”
说完,把枪丢给强子:“兄弟你来,我怕见血。”
随着两声沉闷的枪响,齐老道直接瘫在了地上,膝盖以下血肉模糊。
强子把枪还给我:“里面还有三发子弹,你想处置谁,随便。”
我想也没想,冲天花板搂了三,站在硝烟里笑道:“这是给朝阳哥拜寿的礼炮。”
齐老道躺在地上,申吟声越来越微弱,天花板散落下来的墙皮掉了他一脑袋,他再也没有了居高临下的气势。
强子扯下桌布给他包住双腿,招呼外面站着的几个“服务员”进来,小声说:“送他去医院。”
搬齐老道往外走的时候,孙朝阳拍拍齐老道扭曲不堪的脸:“别恨我,要怨就怨你自己。”
凤三走过来,一只手握着孙朝阳的手,一只手拍拍孙朝阳的胳膊:“朝阳,你是我的好兄弟。”
孙朝阳淡然一笑:“没办法,这个人民愤太大了,三哥,咱们还是好朋友。”
庄子杰和周天明呆得像两只刚被抓进笼子里的兔子,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大家各回座位闷坐了一阵,孙朝阳问我:“蝴蝶,这把枪真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我笑得很天真:“什么话嘛,不送给你,我带它来干什么?打鸟?”
“兄弟,以后咱们的任务艰巨了,”回家的路上,胡四长叹一声,“不是我说丧气话,咱们基本不是孙朝阳的个儿,这个家伙太油了,为了对付咱哥们儿,他舍弃了齐老道,直接跟凤三和那两个老家伙联手了……知道他为什么不敢跟咱们明着来吗?狗咬‘马虎’(狼)两下怕啊,他担心万一失手,自己变成一个去了皮的,他想慢慢拆散咱哥儿几个,然后分而制之啊。本来他处理齐老道应该背着人干,为什么喊上咱哥儿俩?杀鸡儆猴你知道吗?他想威胁咱们,让咱们适可而止。我听他的?操,还是那句话,不把姓孙的砸趴下,没咱哥们儿的出头之日!紧锅猪头慢锅肉,慢慢来吧,谁跟钱有仇,谁他妈膘子。”
林武早已喝成了一滩烂泥,歪在车座上一个劲地咂巴嘴:“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胡四沉默了一阵,接着说:“孙朝阳很不讲究,把财神砸碎了,他不想活了?”
我忍不住笑了:“财神算什么?他的请贴上都写着,今天是他的诞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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