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远说到这里,突然把脸转向墙壁,嘿嘿地笑:“好玩儿啊,像做梦一样。”
我的心还在跳着,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笑,一时无话可说。
走廊上不知道是谁在唱歌,歌声像一根细线,慢悠悠地往耳朵里钻。
长河流着岁月,
秋风扫落叶,
听大雁悲鸣,
又是一年过。
我思念远方的亲人,
妈妈在盼儿回家,
不知何时才能回家里……
杨远慢慢把身子直起来,侧耳静听,听着听着,他的脸色开始凝重起来。我知道,此刻他一定是想起了他死去的父亲和弟弟,他的脑子里一定幻化出这样的场景:肃杀的秋风掠过原野,他的父亲用自行车带着他和弟弟,轻飘飘地穿行在荒凉的乡村土路上,漫天飞舞的蒲公英,下雪一样地扑面而来,风把落在他们身上的蒲公英一次一次地吹向远方,吹向看不见的天边。或许他父亲在迎着风唱歌,是很欢快的那种,或许他弟弟也在唱,可是他唱不成调儿,躲在杨远的怀里咿咿呀呀。我仿佛也加入了进去,我也跟他们一起在飞着,周围的一切都是黑暗的自由,没有现实也看不见环境,空灵得让人心悸,很美。
杨远坐在一缕阳光的背面,头顶上的阳光把他的脸反射得蓝幽幽的。那缕阳光就像一只万花筒,里面什么色彩都有,一些细碎的尘土变幻着形状,一会儿飞扬,一会儿沉静,一会儿踪影全无,恍如叵测的人生,你不知道自己最终将走向哪里。
“哎,你知道托尔斯泰吗?”闷了一阵,杨远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知道,不是俄国一个写小说的吗?大胡子,很有气派……”
“我操,还糊弄不了你呢,”杨远没趣地笑了,“那么雨果呢?”
“好象也是个写小说的,法国?德国?这个不太清楚。”
“有点儿学问啊你,莎士比亚你也应该知道吧?”杨远的表情显示,他很嫉妒。
“莎士比亚?”我故意装糊涂,“这个我还真没听说过,干什么的?”
“一个卖剧本的,”杨远轻描淡写地一笑,“一生为钱奔忙,最后穷死在自家炕头上。”
我记得莎士比亚好象没那么惨,为了听他的下文,我故意做了个惋惜的表情。
杨远叹口气,做悲天悯人状,感慨地说:“所以呀,干什么事情都需要钱,你说他如果有钱的话,还卖什么破剧本?那才能赚几个银子?不过他说过的一句话倒是挺有道理的,他说,金钱是一个好战士,有了他可以使人勇气百倍。当年我对这话理解不深,为了钱几乎把脑袋都拴在腰上了,以为有了钱就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可是现在呢?你赤条条啥也没有,有的就是扛在脖子上的这个葫芦……完喽,连这个葫芦也快要保不住啦。我真羡慕那些正正经经上班或者做生意的人,他们很辛苦,但是他们活得塌实,没人想去搬他们的脑袋……对了,基督山伯爵你看过吧?是个法国人写的,叫什么来着?”
“是大仲马吧?”我想了想,不敢肯定,“你看过,楞不知道作者是谁?”
“我管作者是谁干什么?我只知道好看,”杨远似乎也想不起来谁是作者,强辩道,“你小子这不是多此一举?哦,和着你看书还非得研究人家作者不成?那你告诉我,三侠五义、小八义的作者是谁?书好就得了,管他是谁写的呢……基督山伯爵上面写了一个人,那伙计的情况跟我差不多,遭人陷害,最后一一报了仇,很痛快。他比我可强多了,害他的人一个都没有逃过,全让他给收拾了……我就拉倒啦,心太软,太爱面子,现在想报仇也晚了,够不着人家啦。可话又说回来了,没劲!我就是报了仇又能怎么样?多活几年?我爹和我弟弟还能再回到我的身边?拉倒吧,恩与仇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儿罢了。”
“那也不能让别人欺负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嘛。”
“出了,没出我能再进来?想想真不值得……”
“为了修理孙朝阳?”
“没有机会啦,他当年就死了。”
“那是因为修理谁?阎坤?小广?反正我觉得李俊海应该别跟他客气。”
“我连胡四都没客气,他算个算个蛋?修的就是他。”
“对,他害过你,你应该用更快的刀子宰他。”
杨远停了一下,突然疯狂地笑了起来:“他的刀子比我的快,我没宰得过他,哈哈哈哈!李俊海,这真来了凤三的那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躺在沙滩上,他才是真正的后起之秀啊,到现在我还没跟他干在明处呢……兄弟,以后出去有志向在社会上‘滚战’,记着我这句话,害你的人永远都是你身边的人。做任何事情都要慎之又慎,要相信直觉,直觉是天生的,是上帝送给你的礼物,相信直觉就是相信上帝,我有过直觉,可是我放弃了……说远了?说远了。反正你得给自己留一点退路,不能把自己的一切都让身边的人知道,那样容易死人,就像在海里淹死的大都是会游泳的人一样,千万不能太实在。”
这番话听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感觉身处黑道的人,就如同行走在一个黑暗的迷宫里,不知道何时才能到达光明的彼岸。我不禁庆幸自己以前所走过的路程,我庆幸自己没有走得太远,我庆幸自己还能够在黑暗中找到一条光明的路。
阎坤在隔壁像吆喝牲口那样嗷嗷了几声,扑腾扑腾地用身子撞墙。
杨远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你你那屋的又‘皮紧’了,他经常挨揍。”
阎坤好象听见了杨远在说他,尖声喊道:“又吹上了?你来打我呀,哈哈哈。”
窗口灌进来的一阵风让杨远刚张开的嘴巴又闭紧了,这嘴巴闭得很无聊。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医院,大夫告诉我,你弟弟和你爹下午就回家了,烧退了,人显得很精神,是一个叫金高的交的医药费,然后背着你弟弟走的。我放心了,开着车去了市场。夜晚的市场依旧很热闹,人们在忙碌着采购年货。我跟那五他们打了声招呼,直接进了铁皮房,屋子里开着灯,没人。我倚在门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踉跄两步,一下子倒在沙发上,感觉像是被人从**上猛踹了一脚,又像是一瓢凉水忽然泼到了地上……我太虚弱了,半小时以前的经历,让我的神经如同拉到极限的猴皮筋,此刻猛地断了。我趴在沙发上大口地喘气,被枪筒顶过的眉心还在隐隐发凉,齐老道那只苍白的手仿佛长在了我的眼睛上,一刻不停地在眼前摇晃,似乎是在跟我告别,兄弟,我走了,别着急,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我不敢去想以后的事情了,忽地坐了起来,大声喊:“花子,花子!”
花子提着裤子闯了进来:“远哥回来了?这泡尿还没撒完呢。”
我稳稳精神,沉声问:“下午有没有人来找我?”
“有啊,还来了不少呢,”花子的语速快得像是在锅里炒豆子,“先是刘所长来要管理费,我给他了,后来就热闹啦,阎八顶着个血葫芦头来找你,说是让你给他主持公道,他让兔子给拿砖头拍了。我刚要去找你,兔子他们就进来了,你这儿还有血呢,全是阎八流的……我操,还真没看出来,兔子这小子跟他妈街上的小混混差不多,二话不说,拿棍子就抡,把个阎八爷砸得嗷嗷叫,就差给兔子下跪了。他们砸完了,又回去把阎八的铺子也掀了,掀完了回来还想砸阎八,阎八早跑了。兔子也不含糊,带着人就去追,怕阎八去报案。你想想阎八能不报案?兔子他们还没出大门呢,就被派出所的撵散了。”
“哈哈,兔子让派出所的给‘捂’起来了?”我忍不住笑了,这事好玩儿。
“没有,兔子总归是兔子,跑得比真兔子还快,只抓了俩跟班的。”
“阎八呢?”我有点幸灾乐祸,“直接去了急救室?”
“没有,他用一块破布包着脑袋回来了,让我告诉你,抽空去他家”
“去他妈的,我是他儿子?他说什么我就得听什么?”我挥挥手,“不去,自己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呢。花子,我可告诉你,他们之间的事情千万别搀和,这帮兔崽子起了内讧,将来还不知道出什么事儿呢,别把咱哥们儿也搅和进去。还有,我不经常来这里,你帮我看着那五他们,一个也不许跟他们来往,再没有人来?”见花子摇了摇头,我接着问,“小杰没来电话?”
花子想了想,搓着头皮说:“他们打架的时候好象有电话,我没顾得上接。”
我估计是小杰的电话,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递给花子:“忙完了给弟兄们发点辛苦费。”
花子一出门,我连忙拨通了小杰的传呼,嘱咐传呼小姐多呼两遍,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话。那晚的风很柔和,一点也不像冬天里的风,它们似乎很懂礼貌,先是在窗口询问似的转悠,然后一缕一缕地往里飘,飘到我的身边时,轻柔地在我的脸上模两把,不好意思地转个圈儿又飘走了,让我想起小时候我爹趁我睡觉的时候亲吻我的感觉。我爹可真有耐心啊,他经常在夜里一遍一遍地拉那段忧伤的曲子,拉得月亮都害羞了,明一阵暗一阵。风也不会打搅他,就那么轻柔地停在半空,听我爹拉二胡。有时候,我爹还能把雨给拉出来,小雨淅淅沥沥地下,我爹就躲在雨声里看我和我弟弟,瞪着那只明亮的眼睛。
我爹辛苦了半辈子,我不能再让他操心了,我一定要让他过上好日子,前半生受的苦我要让他在后半生里找补回来。我看见我爹留着老先生那样的花白胡须,穿着白得像云彩的长衫,牵着我弟弟的手,迈着戏剧老生那样的方步,优雅地行走在开满鲜花的大路上。四周翩翩飞舞着一群一群的彩蝶和蜜蜂,天空瓦蓝瓦蓝的,又深又远,一行行的大雁唱着歌,飘然远去。
我笑了,爹,你满意了吧?你儿子行,后半生你就靠他了。
电话铃响了,小杰!我一把按住电话,深吸一口气,抓起了话筒:“小杰?”
“操,你就知道小杰小杰,我,金高。”
“你在哪里?刚才我还找你呢,BB机买齐了吗?”
“买齐了,全是吉利号码,除了八就是六,花钱多,咱也得买好的。”
“那行,明天你给弟兄们分分,我弟弟好了吗?”
“好了,”金高在那头吃吃地笑,“二子有点儿意思,刚才跟老爷子下棋,耍赖呢,老爷子消灭了他两个炮,他楞是又变出了两个,让老爷子抓了个现行,好一顿‘熊’,这小子哭得一塌糊涂。你什么时候回来?回来接班,我要出去喝点儿。”
我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你小子也应该出点儿力了,老爷子平常对你最好,抽空多陪陪他正是你表现孝心的好机会,不瞒你说,这样的机会很难得,如果别人想干这活儿我还不一定答应呢。老实在那儿给我呆着,我有事回不去……什么事儿?我能随便告诉你吗?”我灵机一动,“婚姻大事,有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外地的,我得赶紧去赴约,明天,最晚后天回来。这两天你哪里也不用去,就在家里陪我爹……不相信?呵呵,没办法,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吧,冷库那边让林武先去看着。”
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这次是小杰,我直接问:“那边怎么样?”
小杰笑得沙沙的:“还他妈怎么样,绑了个爷爷,好喝酒,非茅台不喝,难伺候着呢。”
我也笑了:“那就让他喝,只要他配合‘工作’,他开口了吗?”
小杰不笑了:“还那样,非见你不可,这样吧,这不差几天过年了吗?你就不用来了……”
“不行,我必须去,”我打断他,“年前必须把这事儿处理了,大家都得过年。”
“那好,你来吧,我去火车站接你,别招呼人,你自己来就可以了。”
“我知道,三个小时以后见。”
挂了小杰的电话,我顺手打了林武的电话,林武好象醒了酒,在电话里直嚷嚷让我去胡四饭店再喝点儿。我开玩笑说,几个光棍喝起来没意思,你把芳子喊过去我就去,不喝“膘”了不是好汉。林武一听,更来劲了,吵吵着要去找芳子,被胡四拉住了。胡四问我这么晚了找林武干什么?我说,我要出趟远门,让林武明天去冷藏厂帮我照应着买卖。胡四说,那我就不让他喝了,养足精神,明天帮你挣钱去。安排好了,我打开保险柜,把阎坤给我的那把枪放在手里掂了掂,疾步出门。
花子正攥着那把钱给卖鱼的伙计分,我喊他过来:“我要出两天门,有事打小杰的传呼。”
那五咋咋呼呼地冲我嚷:“老大,怎么我跟他们的钱一样多?我是大将啊。”
我把剩了半盒的烟扔给他:“大将,把烟卖了,一根值十多块呢。”
这是烟台郊区的一个小山村,跟在小杰后面来到一个僻静的农家院落的时候,天已经放明了,偶尔响起的一两声鸡鸣,让这个小山村显得越发寂静。小杰打开街门,指着墙角的几个空酒瓶子说:“你看,这全是咱五子兄弟喝的,我操。”
我捡起一个结实的白酒瓶子递给小杰:“呆会儿你就用这个砸他的脑袋。”
小杰随手把瓶子扔了:“你来了就不用这个了,这家伙吃软不吃硬。”
我把掖在裤腰里的枪拎在手上:“我给他来个软硬兼施,玩邪的就把他埋在这里。”
小杰笑了笑:“反正你说了算,我的任务完成了,你不让打,我一下也没碰他。”
打开正屋门,小杰探出头去看了看,冲旁边的一间屋子呶呶嘴:“在那儿睡觉。”
我用枪把门顶开一条缝,借着黎明的微光一看,一个胖得像猪一样的人横躺在炕上,呼噜呼噜地打鼾睡,响声震得窗玻璃直哆嗦。厚厚的大花棉被掀开一半,露出一大截胸脯,胸脯上稀稀拉拉长着一些黑毛,让我想起没刮干净的猪肚皮来。他的两条胳膊伸在头顶上,让他看上去像是在祭拜老天爷,仔细一看才知道,他的两个大拇指被一根鞋带绑在了一起。旁边合衣躺着的两个人听见外面有动静,一骨碌爬起来,掀开炕席抽出猎枪就要往外冲。小杰推开门嘘了一声:“远哥来了。”
一个叫天顺的伙计傻笑道:“远哥,你可来了,我们是真让这个膘子给折腾晕了。”
我把自己的枪揣起来,接过天顺的猎枪,一下一下地戳五子:“起来,起来,客人来啦。”
旁边一个叫广元的伙计“啪”地拍了五子的肥**一把:“起来!”
五子翻了一,嘟囔道:“拔腚,老子在睡觉……别打扰我。”
“给你脸了是不是?”小杰一把掀了他的被子,“滚起来,你爹来啦。”
“我爹?就是我爷爷来了我也得先睡醒了再说。”五子不管被子,又翻了一个身。
“看见了吧,就他妈这么个德行。”小杰无奈地冲我摊了摊手。
我把猎枪调个个儿,用枪托猛抡了他的**一下:“起来!”
他好象感觉很疼,忽地坐了起来:“打我?简直疯了,知道我是谁吗?”
我把猎枪横在腿上,坐在炕沿上眯着眼睛看他:“我知道你是谁,可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五子看都没看我,“你不就是蝴蝶吗?‘罗罗’个蛋。”
“找抽?”天顺扬起胳膊想煽他,我拦住了他:“别动,让他继续表演。”
“天亮了啊,”五子用胳膊搓着眼皮嘟囔道,“好啊,又是一天,押我一天多一天罪过。”
我忽然觉得这家伙很有趣,简直可以用可爱两个字来形容他了。难道济南那边的兄弟都这样混社会吗?这也太好玩了点儿。这小子肯定有点“仗头”,要不然他是不会这么猖狂的,这派头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拿得出来的,甚至有点儿胸有成竹的意思。我想起几个小时以前见过的涛哥,莫非他是涛哥的人?看涛哥那个架势,绝对是济南的一等好汉,难道他的“仗头”来自涛哥?那可就不好办了,这里面牵扯很多问题,以我现在的实力,我还不想树敌太多,尤其是不知根底的老大级人物。看来他应该就是涛哥的人了,要不涛哥是不会说“把手伸得挺长”这句话了。那么是谁走漏的风声,知道我伸手了呢?我必须搞明白这个人是谁……想到这里,我把猎枪往他的怀里一杵:“兄弟,别废话了,要么开枪打死我,要么答应我的条件。”
“别闹了哥们儿,”五子拉过被子盖住了胸脯,“枪里没子弹的。”
“要不我给你装上子弹?”我被他呛得有点尴尬,把枪递给天顺,“装上子弹。”
“你这人真没意思,”五子躺下了,“为这么点破事儿至于出条人命?”
小杰噗嗤笑了:“远哥你看见了吧?这他妈不是个无赖还是什么?”
五子似乎很冤枉,咂巴着嘴回了一句:“咱们谁是无赖谁清楚,无赖才绑架人呢。”
是啊,究竟谁是无赖?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怏怏地看着他没有话说。
天彻底亮了,困意阵阵袭来,我打着哈欠笑了笑:“五子,你好好考虑考虑,我先睡一会儿。反正咱们今天必须把事情解决了,必须。你知道的,我们也是受人之托,拿了人家的钱没办好事儿说不过去。我把话先撂在这儿,要不你别答应我们的条件,要不咱们都不用过年了。这话你还别不相信,我杨远吃的就是这碗饭,我不可能砸了自己的买卖,好好想想吧。”
五子扶着窗台坐了起来:“你别走,想让我答应条件,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小杰忍不住了,厉声呵斥:“你这档次还在这里谈条件?先看看自己的位置!”
我推推小杰,转头问五子:“你说,可以的话我就答应你。”
五子瞪着血红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咱俩单挑,谁输了听谁的。”
我在心里直发笑,涛哥怎么养了这么个手下?这都什么年月了,还玩这套小混混把戏?就算你单挑把我赢了,你能走出这个院子吗?何况你肥得像头猪一样,我三拳能不能把你砸回猪圈里?我装做很欣赏他这个提议的样子,歪头对天顺说:“顺子,你把他的‘指拷’解开,我跟他练练,”说着,转身往外走,“把你打残废了,可别回去跟涛哥诉苦,说我欺负你啊。”
五子一激灵,忽地爬了起来,把眼瞪得像灯泡:“你说什么?什么涛哥?”
没想到我无意识的一句话,竟惹得他反应得如此强烈,这更证实了我的判断。
我扭回头,继续套他:“济南的涛哥啊,你的偶像啊。”
五子砰地朝墙踹了一脚:“这他妈算什么事儿嘛,糊涂啦,我不干了!”
我回头继续激他:“害怕了?不跟我单挑了?”
五子猛地把手伸给天顺:“挑!给我解开,爷们儿先跟你战上三百个回合再说!”
我转身走到外屋,小杰掂着猎枪跟了出来:“何必呢?多丢份子?”
我继续往外走:“你不懂,什么牲口得用什么腔调‘了了’,咱五子兄弟吃这个。”
小杰拉了我一把:“你能行?赶了一夜的路,脸还黄着呢,要不我跟他来?”
这话被五子听见了,大声在屋里嚷嚷:“我不跟无赖挑,要挑就挑讲道理的。”
“听听,”小杰被气笑了,“我他妈混了十几年江湖,第一次碰见这么个主儿。”
“这就不错了,”我站在院子里,边活动手脚边说,“起码比那些闷葫芦强,看我怎么收拾他吧。”
“杨远,万一你输了,”小杰拍拍枪筒,“我直接干废了他。”
“没必要,再说枪一响,让别人听见麻烦就大了。”我抡了几个下勾拳,嗖嗖。
“远哥还是这么生猛。”广元倚在门框上冲我竖一下大拇指,嘿嘿地笑。
“猛吗?”我苦笑一声,“不猛不行啊,咱哥们儿得做个人上人啊。”
小杰从裤兜里模出几发子弹,扳下枪管往里装:“听不见的,你听听外面都什么声音?”
远处零星有几声爆竹响,有的响声很大,像是那种用报纸卷成的大土炮。我一下子想起要过年了,街上的孩子憋不住了,在过瘾呢。眼前蓦然就浮现出小时候我和我弟弟在街上放鞭炮的情景。那时候我俩都很贪,我爹买的用来在除夕夜放的鞭炮,基本都让我俩拆得差不多了。我俩拿着这些零碎爆竹,天不明就跑到了街上,叮当一阵乱放,甚至还将爆竹插到大便上,爆竹一响,屎花乱飞,我弟弟高兴得嗷嗷叫,口水流得都要拖到地下了。如果遇上个哑炮,我弟弟会老远站着,猛吃手指,吃了好长时间也不敢过贼一样地四处张望,哥哥,没响没响,“截”芯子了?我就走过去把那个爆竹从头上撕开,再点。这一声“嘭”响起来的时候,我弟弟会猛地把脑袋甩到一边,口水就变成了一条甩动的鱼线,扯出去老远。因为他的脑袋大,脖子细,甩完了这一下总得晃几下脑袋,这才稳住了,笑得一嘴牙花子,两条腿也变成了青蛙腿,一蹦三尺高……我笑了。
“你同意了?”小杰装好子弹,晃了两下猎枪,“该给他点颜色就给他点颜色。”
“用不着,我不会输给他的,”我打了一个旋风腿,“我还没遇到过对手呢。”
门一响,五子掰着手指从屋里出来了:“爷们儿准备好了?咱们开始?”
我亮了一个架势,冲他勾了勾手:“来吧。”
五子瞥了小杰一眼:“慢着,老哥你把枪放下,我看了发晕。”
小杰提着枪迎上去:“你哪那么多废话?惹毛了我,我直接干挺了你。”
“蝴蝶,听他的还是听我的?”五子抖抖手,不屑一顾地把脸仰到了天上。
“听你的,”我把小杰的枪拿过来,递给天顺,“放回炕席,咱哥们儿不需要这个。”
“再提个条件啊,”五子挥拳打了几下空气,“把子弹卸下来,我信不过他们。”
“也听你的,”我顺手把枪管扳下,将子弹倒在了地上,“这下满意了?”
五子上前几脚把子弹踢到了墙角的雪堆里:“这伙计办事‘赛’(好),满意了,开始吧。”
这小子很精神,我不由得开始佩服起他来,看样子这也不是个善茬子,谨慎着呢。
“来吧。”我站了个虚步,后脚踩瓷实了,前脚来回划着圈。
“好小子,是个练家子,接招吧你!”五子猛地跳起来,当空使了个摆莲腿,迎着我就扑了过来。
我明白了,这是个野路子,八年前在街头打野仗我也常用这样的路数。我站着没动,他刚接近我,就被我拽住了胳膊,往怀里轻轻一带,顺手使了个“拣腿”。他横着身子平空飞了出去,像一条被抛向垃圾桶的破麻袋。我用一只脚尖转过身子,冲他继续勾手,来呀,别跑啊。五子爬起来,甩着满脑袋泥浆楞了片刻,他似乎不相信我有这么大的力量,鼓鼓胸脯冲我嚷,你来!我收了虚步,直接向他走去,我想先在气势上压住他,让他不敢再次出手,没想到,他抬起脚朝我的裤裆猛地踢来。我一抬膝盖护住裆,顺势将那条腿插到他的两腿之间,脚后跟往后一撩,他扑通一声仰面张倒在地,我上前一步,直接用另一只脚踩住了他的脸:“还来吗?”
“你不照架子来……”五子大口地喘着气,“爷们儿不跟你来玩儿摔跤的。”
“那好,重新来,”我移开脚,退后几步,“这次我不出手了,你来。”
“好,我运口气……”五子悻悻地爬起来,捏着嗓子喘气。
我双手抱着膀子等他,我觉得他很有意思,以前我跟李俊海在厂里练拳击的时候,李俊海经常在被打得发晕的时候玩这套把戏,有时候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他会猛击我一拳,随后跑掉,扬言他也没吃亏。五子喘气的样子很好笑,大张着嘴巴,眼球乱转,像一只被撵急了的兔子藏在石头后面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的样子。我用脚在地下划了两下,催他出拳,他突然躺下了,速度快得像猛然中了一枪。我刚一愣神就被他用腿弯别住了一条腿,膝盖一麻,扑通就跌在了地下,脸朝下,**撅着,样子难看得像一瓣大蒜被人用刀一下子拍扁了。我懊丧极了,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太大意了,竟然被这样一个笨猪一样的人给撂倒了……这件事情在我的脑子里留下了一个很深的阴影,以至于我从此以后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甚至有些缩手缩脚。
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的时候,五子猛一转身,嗖地蹿上了墙头,快得像一支射出去的箭。我还没反应过来,小杰和天顺就蹿出了院墙,带起来的风,将旁边的雪都吹散了。我连忙从地上捡起猎枪,一把塞到广元手上追!广元“嘭”地把枪丢到地上,没子弹。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小子好大的脑子啊,他这是早就算计好了呢……我拉着广元打开街门,嘱咐他把门看好了,万一有什么动静收拾收拾赶紧走,跑远了就给小杰打传呼,说完,按了按裤腰上的枪,大步追了出去。
胡同里几个挑着担子的村民疑惑地看着我,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小偷。我冲他们咧咧嘴,把脚步慢了下来。我害怕他们真的把我当成小偷,那就麻烦了,他们一吆喝,我也就出不了这个山村了。刚拐出胡同口,就看见小杰和天顺,一边一个夹着灰头土脸的五子回来了,我故意大声嚷嚷:“哈哈,回来了?我就说嘛,赶集着什么急?吃完了饭再走嘛,回家吃饭去。”
那几个村民似乎打消了疑虑,对望一下,挑着担子“咯吱咯吱”走远了。
五子这下子好象彻底服软了,气喘得像在马桶里面放屁:“要过年了,别伤了和气。”
我猛抽了他的脖颈一巴掌:“闭嘴吧,你是我亲大爷。”
关好房门,小杰一脚将五子踹在地下,拽过鞋带就要给他上“指拷”。
我拦住了小杰:“不用了,他的花招全使出来了,后面的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五子反着脑袋看我:“蝴蝶,我佩服你是一条好汉,我认栽,让我坐下说话。”
我拉他起来,用毛巾擦干净他身上的泥浆,把他推到炕上坐好,然后把我的枪拿出来,拆下弹夹,把子弹全部卸下来,数了数一共六发,摊在炕上挑了一发最亮的,在身上擦了擦,又重新装了回去。五子看傻了,一个劲地咽口水,好象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小杰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站在我身后呼呼喘气。我倒过枪把递给五子:“来吧,打我,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大哥,你饶了我吧!”五子头脑中的那根弦一下子断了,他嚷得万分凄惨。
“怎么,不想要这个机会?”我把枪又往他的手里塞了塞。
“五子,我们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小杰冷冷地说,“本来,我们捏死你很简单。”
“哥儿几个,别逼我啦,”五子出溜到炕下,一把抱住了我的双腿,“我答应。”
我淡然一笑,一个一个地往枪里装子弹:“这就对了,你应该理解我们,大家都在‘道儿’上混饭吃,谁也得给谁让点儿路是吧?我知道你也有难处,跟着别人混,生怕回去没法交代,这我理解,可我们也一样啊,我们拿了别人的钱……”
“蝴蝶,你说错了,”五子坐回炕沿,搭拉着脸说,“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想跟你‘演道儿’(装)了。说实话,我那个买卖是我自己的,不是涛哥的,我跟涛哥的关系你们不知道,不是谁给谁当小弟的关系,我们俩是生死之交……这事儿呆会儿我再跟你说。我知道是谁请你们来抓我的,不就是建云吗?那伙计很‘格路’(古怪),要不然我是不会那么对待他的,蝴蝶你怎么能帮他办事儿呢?我知道你是为了钱,可那种人的钱你也要啊,不怕他恶心着你?不瞒你杰一绑我上车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我不怕,我知道一定是你们来了,我也知道你远哥不是一个不讲江湖道义的人,何况涛哥还在后面呢,你们杀了我,涛哥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又说远了。不‘硌磨’了(计较),我把建云的东西还给他,你们让我回家。”
“涛哥说了,让你给现钱,我们不要东西。”我继续“化验”他说。
“别闹了,”五子撇了一下嘴,“来之前我跟涛哥在一起,他怎么没说?”
“昨天他去我们那儿了,是给一个老朋友过生日,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凤三。”
“凤三也在场?”五子有点相信了,“早就听说涛哥要去你们那儿给什么朝阳祝寿呢。”
我感觉差不多了,这小子没什么城府,兴许十分钟就把他肚子里的那点儿货色全掏出来了。我安排天顺和广元出去买酒买菜,特意叮嘱他俩一定要挑最好的买,酒起码也要茅台,没有茅台就买五粮液,都没有就去烟台市区挨家找,天上下刀子也得去。把五子感动得不行,搂着我的脖子就亲,就差放声大哭了,两条胳膊挂在我的脖子上,就像献给我的哈达。
喝着酒,五子的话就更多了起来,絮絮叨叨的,要不是急着套他的话,我几乎拔腿走人。他说,涛哥现在是济南黑道上最重量级的人物了,关系网四通八达,没有办不成的事儿,连你们那儿的什么朝阳和凤三都得给他三分面子。然后就罗嗦了很多关于涛哥在江湖上威风八面的事情,最后他瞪着牛眼说:“知道我跟涛哥是怎么认识的吗?说出来吓死你们。”
他3年严打的时候,他在看守所的一个狱霸号里当老大,逢人必“修”,再猛的人到了他的手上也得叫爷爷。有一天涛哥进去了,他安排人“审”涛哥的案子,没等“开庭”,那几个人就躺在了地上。五子一看不好,抄起马桶盖就往上冲,结果刚一照面就被涛哥放倒了,没办法,五子就掏出一把用汤匙改造的刀子来,还没掏利索就被涛哥夺过去了,五子以为这下子没命了,谁知道涛哥直接把刀子插在了自己的大腿上,鲜血淌得像喷泉。从那以后,大伙儿全服了,拿他当了神仙。
这么猛?我不由得佩服起涛哥来,这样的人做这样的事我相信,这属于一个有脑子有魄力的人。以后我一定得跟他交往交往,也许将来成了铁哥们儿,互相有照应的时候,一个想法逐渐在我的大脑里成熟……我打断五子:“他也认识凤三?”
“咳,涛哥根本就瞧不起凤三,”五子话多起来就像在嘴里跑火车,“涛哥说了,他最瞧不起只有歪脑子没有真义气的人,以前我们三个人在潍北农场劳改,关系倒是不错,可凤三老是在背后‘点化’(骗、糊弄)人,涛哥出来以后再也没搭理他。我也不太喜欢这种人,要不是因为建云找了他,他来求我,我连想这么个人都想不起来……怎么,蝴蝶你跟他关系也不错?”
“没什么关系,刚认识,”我敷衍他,“我们绑你的事儿,凤三知道吧?”
“他知道个屁,是……”五子突然打住了,模模嘴唇笑道,“反正涛哥知道。”
“我知道涛哥知道,不过他知道得也太快了点儿。”我装做无所谓的样子,继续劝他喝酒。
五子一口干了一杯,边咳嗽边挥挥手:“涛哥是干什么的?‘么’事儿也逃不过他的法眼。我还不是跟你吹,他早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无非是没想到你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绑架我,算是失算了吧,嘿嘿,你也够黑的。蝴蝶,不是我说你的,你这么办让涛哥很没面子,本来他还想等你来找我的时候跟你聊聊,聊顺当了能交个朋友呢,可你这么一来,‘瞎包’咧。”
我蓦地想起在生日宴上涛哥暧昧的表情,一下子明白了,心里有一丝尴尬。
小杰似乎也有些愧疚,拿眼直瞟我,那意思是,当时别那么着急就好了。
我不能让五子看出来我的想法,摇着头笑了笑:“我怎么知道这里面的关系?我只知道拿了人家的钱就应该替人家办事儿。好了,咱们还是谈谈这事儿怎么处理吧。五子,你扣建云的货能值多少钱?我的意思是,你把它折合成现金给我打到帐户上去,然后你再把建云的货自己处理了拉倒,我不愿意再搀和这事儿了,太麻烦,再说,年根也快要到了,你说呢?”
“行你的帐号,”五子很痛快,“一万五,多了没有,不信你可以去济南”
“好,喝完了酒你就给济南打电话,马上汇钱。”小杰插话说。
“不喝了,这就走,我办事不拖拉。”五子急匆匆地吃了几口菜,就要下炕。
“哈哈,你是个好兄弟,你这样我还真不好意思了,不着急,先喝酒,喝完了我们送你去车站,让你回家过个轻快年,”我让小杰给他记了个帐号,接着说,“五子,你回去以后,马上把钱给我打过来,让我给建云一个交代,至于以后的事情到时候再说,我也向你保证,只要你守信用,我以后绝对不会找你的麻烦了。我觉得你这个人挺实在的,以后看得起我就经常联系,也许将来咱们就是亲兄弟了。记着替我跟涛哥解释解释,大水冲了龙王庙啊这叫,哈哈,让涛哥有时间去找我玩儿。”
五子反倒不急着走了,把面包服一月兑:“今天不走了,我要跟弟兄们喝个够!”
我示意天顺和广元收拾桌子,合衣一躺:“送他走,我要睡觉,太他妈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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