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孤独得要死,我知道我爹和我弟弟都在我的身边,可是我的心依然在悬着,它犹如一只飘在半空的气球,没有线拴着它,它就那么随风飘摇着。胸口闷得厉害,我想喊叫,可是我不敢喊,我不敢给我爹增加一丝忧虑了。我憋着,浑身都麻了,我感觉自己整个人在一点点地膨胀,就像小时候我看见一个杀猪的人在猪的后腿上割了一条口子,用力地往里吹气一样,我也在慢慢变成一只人形的气体。我的脑子仿佛离开了自己的肉身,看着这个人形的气体往天空里面钻,旁边的乌云犹如滚滚的浓烟,一瞬间就让我看不见了……我发现,没有比想喊又喊不出来更可怕的事情了。
在监狱的时候,我有过想喊喊不出来的经历。记得那是在我刚刚下队没有多长时间的时候,我们组有个叫周费劲的结巴在胡乱骂人,我正睡觉被他吵醒了,一怒之下骂了他一声,他发火了,抓起一根拖把就向我扑过来。我没有防备,被他一拖把捅在肋骨上,疼得我一骨碌就从上铺扎了下来,像狗一样匍匐在地上,那个狼狈啊。他还在打我,我忍着剧烈的疼痛,把他扑倒了,那五在旁边给我递了一个马扎,我抡起来,没头没脸地砸他的脑袋,等队长赶来把我拷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昏死过去了。我被押去了严管队。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困极了,想睡觉,被同犯“戳”了。等我从值班室里被拖回监号的时候,我说不出话来了,我以为我的气管被他们给捏碎了……想喊,可是除了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我没有听见一声我应该听见的声音。我对这种嘶嘶声的印象特别深,现在想起来都感到恐惧。
此刻我知道,我可以发出啊啊的声音,可是我不能喊,因为我不想让我爹和我弟弟感到恐惧。
我爹的手很温暖,他蹲在我的床下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烫,这种感觉很异样。
我没有睁开眼,我害怕与我爹那只昏花的眼睛遭遇,我感受着我爹的滚烫,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真的发生了,我看见我爹像搂一只小猫那样紧紧地搂着我弟弟,老泪纵横。
那天我一觉睡到了天黑,醒来的时候精神极了。我爹在厨房里忙碌着炒菜,我弟弟站在我爹的身后,边啃着一根黄瓜边哼哼唧唧地唱歌:“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
我站在门口看了一阵,走过去拍拍我爹的胳膊:“老爷子别忙活了,我请你出去吃。”
我爹转回头呸了一声:“显摆你有钱?有钱给我攒着,我还等着你养老呢。”
我给他解下围裙,嘿嘿笑道:“没问题,不是跟你吹,你儿子现在的钱就可以养活你三百年,走吧。”
“那你也不要乱花,”我爹停了手,把我往旁边一扒拉,对我弟弟说,“今天咱们吃你哥哥的?”
“我不喜欢吃别人做的饭,”我弟弟说,“外边的还不如爸爸做的好吃呢,我不去。”
“傻了不是?”我爹模了模我弟弟的脑袋,斜我一眼,“难得你哥哥回家一次,就算你可怜他。”
“哈哈,这话说的……”我的心里暖阳阳的,出门把我爹已经炒好的几个菜用一张纸盖上,回屋穿衣服。
穿好衣服出门的时候,我听见我爹小声对我弟弟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陪陪你哥哥。”
我的心一热,一时对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位置很茫然……
我知道我爹不喜欢吃那些所谓的高档菜,以前我请他出去吃饭的时候,他总是抱怨花钱多还吃不饱,所以我干脆带着他和弟弟去了胡四饭店。胡四正坐在前台跟一个服务员聊天,见我来了,大声喊:“我操,俺爷爷来啦!”
我当胸推了他一把:“少他妈套几乎,我哪有你这么丑的孙子?”
胡四刚想跟我掂对几句,一眼看见了我爹,拽开我就奔了出去:“哎呀,大爷你怎么也来了?”
我回头笑道:“还他妈大爷呢,你应该叫他老爷爷。”
我爹把我弟弟往跟前一拉,指着胡四说:“叫哥。”
胡四哈哈笑了起来:“好嘛,乱了辈分啦!二子,别着急吃饭,先杀两盘怎么样?”
“昨天你耍赖,我爸爸都看见了,你偷棋子儿……”我弟弟当真了,逼着胡四去找象棋。
“二子,先吃饭,”我拉回了弟弟,“咱们四哥的臭棋我就赢他了,还用你亲自出马?”
“老爷子,咱们吃点儿什么?”胡四撇开我弟弟,拉着我爹说,“杨远这小子不孝顺,疼花钱,看我的。”
我爹不跟他走,憨笑着说:“随便随便。”
我把我爹推到展示台那边,说声“挑喜欢的点”,转身拉胡四站到了门口:“林武怎么样了?”
胡四使劲撇了撇嘴巴:“操他娘的,整个一个膘子……跑了,管他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我皱了皱眉头:“警察没来你这里?”
胡四大大咧咧地说:“来了,让我给‘呲’出去了,关我事儿?”
“四哥,这样不好,”我说,“林武还不是为了我才那样的?你不能不管他。”
“管了,不管他早被人家抓了,”胡四瞪着我说,“我全给他打点好了,要不就他那脑子早他妈完蛋了。”
“这么说警察不会找他了?”
“你以为公安局是我家开的呀,”胡四乜我一眼道,“找,不过他躲避一阵也好,我都安排好了。”
我放心了,捅他肚子一下,笑道:“你行,到处都是哥们儿。”
胡四笑得很放肆:“哈哈哈哈,困难吓不倒英雄汉,这才到哪儿?你那边怎么样?需要我帮忙吗?”
大的困难都过去了,暂时还真不需要他,我随口说:“会说话不会?我比你差很多吗?呵。”
胡四回头招呼了一声“给老爷子找个好房间”,转头说:“找着阎八了没有?”
这事儿我还真不想让他搀和,笑笑说:“你别管了,你不是管这种小事儿的材料。”
“那我就不管了,”胡四将手里的烟头嗖地弹向一个灯笼,“孙朝阳那边呢?没找你?”
“找过了,净他妈的跟我扯淡,他怀疑我‘黑’他呢,闲着没事干了我……操,什么玩意儿。”
“我理解他,人到了总是吃亏的地步,难免就疑心大,”胡四感慨地嘟囔道,“墙倒众人推啊。”
“哈哈,是这么个道理,”我拿起他的手拍了两下,“是你先推的,属于中坚力量。”
胡四抽回手,语焉不详地念叨了一句:“人心所向,岂是自身能够左右的?他倒了,大家都好。”
我赞同道:“是啊,就像一个失去了劳动能力的人,该退休不退休会让很多人不舒服的。”
胡四哼了一声:“那是,老而不死便是贼啊,所以大家都想让他退休,有的明枪,有的暗箭。”
我操,胡四这小子太精明了,暗箭这个词分明是在说我嘛,我觉察到他知道的不少。
胡四抬起头,望着朦胧的夜色叹道:“孙朝阳是只半死的老虎,谁惹了他,他也会冷不丁吼两声的。”
我觉得他这话里有话,好象极力想把我往里牵的意思……本来我就在这里面搀和啊,可我真的不想告诉他我在孙朝阳的身上都干了些什么,因为那将牵扯到很多事情,这样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备不住哪个人的话头一歪,就出问题了。胡四接触的人很杂,又喜欢喝酒,话头一歪的几率更大,所以我坚决不能告诉他,哪怕为此得罪了他。
“不说这些没意思的了,”我扳着他的肩膀往里推,“回去喝酒,千万别让我爹知道我受伤的事儿。”
“哪能呢?”胡四苦笑一声,“让他知道了,天不就塌下来了?他会天天去市场看着你的。”
“你家老爷子还好吗?”我转个话题说。
“老妖精一个,活得比我还潇洒呢,天天泡堂子遛鸟儿,什么心事也没有。”
“那就好,”我边推着他往里走边说,“你家兄弟们多啊,谁都可以照顾他。”
“就是,他在我大哥家住着呢,不理我,嫌我给他丢脸,喝多了就骂我劳改犯。”
进了房间,我爹正在给我弟弟讲故事,好象是在讲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我爹说,大灰狼最不讲道理了,人家东郭先生把他救了,他还想吃了人家。胡四倚在门上,拍着巴掌笑道:“二子,那是说你哥哥呢,我救他,他吃我。”
我弟弟不知道胡四说的是什么意思,一脸天真:“我哥哥有钱,不是吃你,他会给你结帐的。”
我明白胡四是什么意思,心里蓦地就想起在监狱里他冒着蹲小号的风险帮我写申诉的事情,心里一懔。
胡四似乎是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勾着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了桌子边:“二子,跟你开玩笑呢,你哥哥是个好人。”
我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胡四,尴尬地拉他坐下了:“四哥,二子脑子不够使的,别跟他开玩笑了。”
我爹不喝酒,胡四也不劝他,给我倒了一杯酒,小声说:“适当喝点儿没什么,我有数。”
睡足了觉,我的精神很好,感觉肝那里也不怎么麻了,我就跟胡四对饮起来。
我爹不停地给我弟弟夹菜,看着我弟弟在狼吞虎咽,我爹惬意地笑,那种眼神甚至让我感到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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