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啊……”段誉痛楚的面容,突然咧了唇,仰天大笑,笑容猖狂,眼睛里溢满了嘲讽,目光触及大殿门口,笑容一凝,慢慢凝结在唇角。
穆惊鸿全身已经湿透,扶着门框微微喘息,妩媚的小脸满是冰冷,细目扫了眼大殿,蟒王坐在软榻上,窝进了冰熊的皮毛里,面上麻木而又疲惫,眼神浑浊,对于眼前的一切并未有太多的反应,只是他的手,却是紧紧的抓着熊毛,似乎强力克制着什么,又像是受到了惊吓的正常之举。
蒙氏倚在蟒王的一侧,将手臂抚在他的肩头,亲昵的靠着他,而赵后站在段誉的身侧,正向她投来微怒的目光,似是在恼她不该前来。
穆惊鸿将目光落在段誉猖狂的笑脸上,突然脸色一冷,浮起浓烈的杀意,绷着脸,疾步上前,没有给众人反应的机会,突然抽出一旁锦衣卫的腰刀,毫不犹豫的捅进了段誉的身体。
她不允许他有任何说话的机会,这个叛徒,背叛了她!
穆惊鸿将长刀狠狠捅进了段誉的月复部,咬牙猛地抽出长刀,眼神一凌,再一次捅了进去。
你既然策划兵变,想要杀出一条血路,月兑离大蟒,那么我便不能留你,留你,只会让我与你一同万劫不复。
绝不可能。
所以,只有你死,我才能置身事外,洗月兑嫌疑,还必须是我亲自杀你,以明我心。
她的动作有些僵硬,机械化的再一次将刀抽出,毫不留情的用力捅进了第三刀,俯在段誉的身前咬牙道:“我不会允许你有任何出卖我的机会,绝不允许。”
说罢握着刀柄的手用力一拧,狂涌的鲜血如藤蔓爬满了穆惊鸿的手。
段誉目眦欲裂,额角的青筋暴跳,突然用力推开她,双目涌上血珠,“哈”的笑出了声,深深的,愤恨的盯着她,看着这张自幼时迷恋的脸,妩媚的,温柔的,多情的,怯懦的……各种各样的神情,唯独没有眼前这张狰狞扭曲的丑陋的脸!
“誉哥哥……”记忆里,她便是这样叫着他,天天跟在他的身后,围着陈家大院跑,那时的她,还是扎着小辫,挂着鼻涕的小丫头。
眼前这个女人是谁?这张冰冷扭曲的脸是谁的脸?这不是烟儿,不是烟儿。
“何苦……”段誉踉跄后退,撞翻了香鼎,重重的倒在了血泊里,体内毒素迅速蔓延,周围出奇的静,赵后放心的松了神情,蒙氏还留着震惊,只有蟒王,依旧面无表情的麻木,麻木的渗人的冷漠。
穆惊鸿缓步上前,长裙拖地,划出长长的血迹,紧紧盯着段誉的脸,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如若你再聪明点,不要这般自作多情,意气用事,也或许,我们之间,还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穆惊鸿突然扭头看向蟒王,请了礼,轻柔道:“惊鸿原打算去乾坤殿给邢夫人等贵胄请礼,途径宣庆宫,听闻段将军起兵叛乱,便赶了来,王上可有受惊?”
因了是夜时,蟒王并未穿着蟒袍,金冠,如寻常之人随身服饰,表情中庸,无怒无惊,淡淡挥了挥手,“有王后在这,孤不碍事。”
穆惊鸿柔柔一笑,低头轻声道:“惊鸿建议封锁这贼人的死讯,将他的尸首关押进囚牢里,送出宫门,这样以来,他的旧部必会现身救援,到时可一网打尽。”
“哈哈哈,王妃救驾有功。”蟒王赞赏的哈哈大笑一番,浑浊的眼球掠过一丝锋锐,笑道:“孤差点听信谗言,误会了王妃。”
段誉挣扎着起身,深深的看着穆惊鸿的背影,想要说什么,一张嘴便是满嘴的血腥,说不出话来,静静听完穆惊鸿的话,他低低笑了起来,陈如烟啊陈如烟,你好歹毒,利用他给的兵符,私自调动了他的军队,做出他兵变叛乱的假象,名正言顺的不仅除掉他,连他手中的兵都一并除掉,绝了后顾之忧。
这是创拔淳清的意思,还是你陈如烟的意思。
不等蟒王开口,站在一侧,母仪天下的赵后金冠珠帘晃动,看向穆惊鸿的目光里含着赞许的笑意,淡淡一笑,“准了。”
锦衣卫上前拖住段誉的胳膊就往外拽,段誉盯着穆惊鸿的眼睛,嘲讽的低笑,吃力的断断续续道:“我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沟……是你……”
他看着她的目光,由刻骨的爱恋,渐渐转化成嘲讽的讥笑,隐隐露出一抹冰冷刺骨的杀意。
黑色的血顺着他的七窍流出,还未出大殿,段誉便软软的垂了头,没了声息,穆惊鸿交叠的双手猛地一颤,心里空了一下,他的眼神……那么冰冷怒杀的眼神……竟是给她的?
穆惊鸿脸色苍白,心里空荡的犹如被抽去了灵魂,眼里浮起复杂的情绪,沁出些泪来,她咬了牙,是你先背叛我的……
蒙氏心里提着气儿,没想到这穆惊鸿这般毒辣,为了自保,竟然狠得下心亲自动手除掉段誉……这样以来,她便没有了嫌疑,那么段誉手中的军队,蟒王会如何处置,但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创拔淳清不要醒来。
熨帖的大风怒吼拍打,乾坤殿上的宫灯被吹拂的摇摇欲坠,灯影恍惚,丫鬟们提灯垂立在廊坊两侧,从乾坤殿前的亭台楼阁,一直延续到殿内,花灯编篡,红絮作陪,大红地毯一直铺设入殿,在大殿中央的正座上,女子披着雍容华贵的北域雪狐镂金袍,边缘用黑绸精绣而成,透明的几乎看得见内里的旷世盛景,她慵懒的靠在虎头软椅上,向后仰着身子,身侧的半果少年跪在她的身旁,亲吻着她的身子。
座下两侧,各呈两排,一字排开,以身份高贵论座,王侯将相,门阀士族,似乎对女子放浪形骸的举动并不在意,觥筹交错,把酒言欢,舞姬扭摆的水蛇腰在大殿中央放歌一舞,不论外面怎样的狂风大作,风里夹杂着怎样的血腥味,这里依旧太平盛世,喧嚣繁闹。
创拔玉换了身寻常的银色袍子,大步走过廊坊,穿梭过殿前的编鼓伶人,径直踏进殿内,打眼看了一遍,目光落在最上位的女子身上,微微一怔,“邢夫人也来了……”
好生稀奇,邢夫人身为帝都第二门阀大家,金家的大家长,历来深居简出,唯一的爱好就是美男,懒惰出了名,半步路都不愿走的女人竟也来了大蟒?
创拔玉看了眼左侧第八个席位左手执着金樽,右手抱着美人儿的俊朗男子,微微皱了眉,“楼子夜这家伙也来了。”
他下意识往角落里移了两步,避开了楼子夜的视线,今晚有要事办,若是被楼子夜发现他来了,便难以月兑身。
后退的脚步一顿,踩上了什么东西,他低头看去,竟是踩上了一双青色滚着银丝的靴子……
“嗯?”男子趴在狼藉的长桌上,缩了缩脚,发现拽不回去,便睁开了睡眼惺忪的眼睛,刚触及创拔玉的脸,眸子深处掠过一抹隐晦的光,面无表情的,懒懒道:“你踩着我了。”
创拔玉猛地一震,瞬间弹跳开来,盯住男子如女子般美艳的脸,大眼睛里闪了光彩,又带着些许愧疚,些许尴尬,“乌明兄……”
他要找的,就是这个人,妙手回春,当世神医,乌明忉,帝都皇城贵族里,最不可能来大蟒的人,就是他,他竟然也来了。
“我们认识?”乌明忉站起身,灰色的净面长衫,长衫的领口,袖口,下摆处均滚着银丝,让原本单一的长衫瞬间大气,简约起来,衣料上浮着薄薄的沙子,睡在马车顶棚两天两夜,也难怪风尘仆仆,然而,这丝毫不影响他女子般阴柔美艳的容貌,娇女敕的仿若能滴下水来,眼角的垂泪痔也盈盈欲滴。
创拔玉笑容微微有些局促,他和乌明忉该是文武学堂的同僚,虽钻研的是不同领域,却还是经常可以见到的,只是从未说过话……
因为大家都不待见乌明忉,在帝都学院,他就像是最低贱肮脏的污垢,可任人践踏,就连自己,曾经也极度唾弃,鄙夷过他,甚至参与过殴打……这次斗兽大赛他竟有资格来,倒是稀奇,不过看这最末的席位,便知乌明忉依旧受人冷落,这怕是他自己争取来的吧。
“我……我叫创拔……”创拔玉心虚的轻咳了声。
“哦,创拔家的。”不等他说完,乌明忉淡淡接了话,眸色又暗淡了几分,白女敕如婴儿的脸浮起淡淡的嘲讽。
创拔玉尴尬的笑了笑,鼓起勇气道:“盛传乌明兄医术了得,在下有位朋友中了毒,想请乌明兄前去一看。”
乌明忉婴儿般吹弹可破的肌肤在宫灯下散发着让人安心的光晕,水润的俊脸停顿了半刻钟,似乎斟酌着什么,半晌,带水的双眸盯住创拔玉,慢吞吞道:“畜生,不要钱,医人,三文钱。”
他答应了!创拔玉大眼睛里闪过喜悦的光,都说乌明忉宁可给奴隶看病,都不愿意给帝都的上层门阀看一眼,当然,帝都的朝天子们也不屑于被他医治,怕是宁可死也不会让乌明忉碰一下的。
创拔玉充满喜悦的英俊面容,下一秒便僵了僵,缓缓浮起一丝羞恼,乌明忉明显拐着弯的骂人,什么畜生,什么三文。
“我出金铢……”
“值不了这个价……”乌明忉认真的摇了摇头,正要重新坐下,创拔玉略带恼意的脸上掠过一丝妥协的懊恼,突然托住他的双臂,咬了咬牙,“三文就三文,我们这就走!”
两人刚要出去,廊坊那端传来细微的骚乱,丫鬟们尖叫声不绝于耳。
“怎么回事。”创拔玉皱了皱眉。
“城公子和三公主沧玉明明是穆惊鸿所杀,穆惊鸿却逼着我们将军前来认罪,横竖都是一死,反了……哈哈哈……城公子和三公主沧玉明明是穆惊鸿所杀,穆惊鸿却逼着我们将军前来认罪,横竖都是一死,反了……哈哈……”廊坊尽头的守军外围,一男子拖着掉了半块肉的大腿,披头散发的从大雨中走来,边走边重复着嘴里的话,双眼呆滞无神,时而狂热,时而惊恐。
“哈哈哈哈……”男子看见廊坊里提着灯笼的丫鬟们,突然疯跑过来,吓的丫鬟们哄然散开,男子欲冲破守卫的阻拦,龇牙大笑,扯着嗓子向殿内,喊道:“城公子和三公主沧玉明明是穆惊鸿所杀,穆惊鸿却逼着我们将军前来认罪,横竖都是一死,反了……姑姑……姑姑啊……快反了,反了呀!”保太不知是被吓疯的,还是沧安的刀锋上涂了乱认心智的毒药,故意向他喊了一句话,让他记下。
男子还在一遍一遍的喊,声音穿透大雨,遥遥传进大殿,声音虽小,却能被这些个生活在权力中心的权贵们以最快的速度捕捉,并以最迅猛的速度分析利害,选择性记住,或者遗忘。
创拔玉扭头看了眼大殿之上的邢夫人,邢夫人慵懒的侧卧在金丝软座上,半阖的眸子波光粼粼,似是享受着钟鼓朗乐,又好似品味着两侧男宠的,听闻殿外的高呼,眉梢挑了一下,她身侧的侍从转瞬消失在原地,只是瞬间,保太的声音再没有传来过,一切恢复的寻常,笑声依旧,阔谈飞扬。
在这充满权力与**,门第与铜臭,沉溺美色,醉生梦死的大陆上,那些遥遥的呐喊,发自内心的控诉,破碎良心的切切哀声,如过耳风,在他们的脑海里停顿瞬息毫厘,便消无踪迹,他们只醉心于荣耀权阀,满目灿灿金铢,妖娆酮体,有谁看得见殿外风雨中孤身而立的少女,她冷毅的双眸闪动着怎样透明破碎的光,有谁听得到,她通过他人之口,传递着心中的滔天冤屈,悲愤满腔,执拗的挣扎着最后一次告诉世人,那些埋藏的,再也不会被人想起,翻出的过往。
她的经历,有谁念在心底?
她存在过,又有谁铭记于心?
没有人,历史的齿轮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毫不留情的碾碎了万物生灵挣扎的痕迹,生于权力漩涡的中心,她便注定成为权力的牺牲品。
成王败寇,历史终究是强者的历史,终有一日,她会站在西川大陆的最高点,俯视云云众生,受万物供奉,成为主宰这片大陆的唯一的王,永不可磨灭。
狂风携着风雨卷进殿内,创拔玉瞥了眼殿内煌煌繁盛,莫名的觉得冷,转了步伐就要往外走。
“救的是创拔家的人么?”乌明忉的声音犹如他稚女敕如婴的面庞,细润而缠绵,没有起伏的情绪,也无感情。
“是。”创拔玉点了点头。
“若我救活了,你们创拔家欠我一个人情。”乌明忉依旧认真道。
若是隔着往日,也许创拔玉的心里会因欠了乌明忉的人情,浮起隐秘的羞耻,但是今日,他却重新审视了乌明忉,这个男人在说话的时候,将自身的地位和创拔家的地位摆在了同一个高度,不卑不亢。
他凭什么?
创拔玉英气的眉心掠过好笑的明朗,面上似乎想到了什么让人难堪的事,些许尴尬,些许轻视。
乌明忉见此,眸里掠过洞悉的淡光,似是习惯了这种眼神,这种表情,他无所谓的扯了一抹笑,眸里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淡淡一笑,垂泪痣盈盈欲滴,“走吧。”
创拔玉微微一怔,为自己的失神尴尬的模了模高挺的鼻梁,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大步走进了夜幕里。
他原以为乌明忉不会救门阀世家的人……
两人的身影渐渐隐入了夜雨中,雨淅沥沥的顺天而下,下进了心里,创拔玉心里局促而又尴尬,夹杂着淡淡的困惑,乌明忉的内容沉静如冰,浮起丝丝凉意,两人并肩而行,渐行渐远。
沧安从璀璨的灯火中纵身跃入黑夜,唇角噙着冰冷的笑意,创拔玉回来了……必须加快速度,在创拔淳清醒来之前,将他的势力连根拔起。
打着探路的幌子,沧安疾行如风,原路折回,从甬道上一跃而下,带着段誉的铁杆兄弟,一路奔向第三道宫门,这一次畅通无阻,大蟒的援兵没有来,也无人阻拦,整座大蟒王宫,好似空荡无人的冷宫,十几人的军队长驱直入,沧安在靠近第三道宫门,门槛儿的时候,突然放慢了速度,低声道:“段将军就在前面。”
“我们要怎么做?”士兵们凑近沧安,紧贴着甬道壁,低声道。
“假装巡逻兵,靠近武德殿,夜黑雨大,他们察觉不出来。”沧安瞟了眼武德殿的琉璃瓦上,反射的刺眼寒芒,微微眯了眼,沉声道:“找到将军就发暗号,宫外的弟兄们便会为我们杀出退路,你们打前,我殿后。”
“兄弟们,进了这道门就能救出段将军了,段将军对我们不薄,有他就有我们,没他,我们也活不了,都把脖子系裤腰上,拼了!”大块头的士兵突然压低声音宣言般阐述了一句,吩咐道:“佯装巡逻兵,沉住气,跟我走!”
“是!”
士兵们跟着当头的魁梧士兵,佯装镇定的往第三道门槛儿走去,沧安缓缓后退,突然纵身一跃,翻过了甬道的另一端,往相反的方向跑去,果不其然,眨眼的功夫,惨叫声撕心传来,士兵们慌乱的杂言登时响起,杀声震天,第三道宫门被“轰隆”一声关上,无数道箭矢从武德殿的琉璃瓦上射了下来,这里布满了弓箭手,沧安唇角扯出一抹冷笑,瘦小的身影隐没在高大的铜墙铁壁之下,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