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麦浪,谷穗飘香。
历经了旱涝天灾和“火烧万石赈灾粮”**的大成国,终于在兴庆二十五年的这个秋天,迎来了一个丰收的季节。
看着满山遍野里那由稻穗高粱铺就的金色地毯,上至兴庆帝,下至黎民百姓,人人面上,都挂着欣喜的笑容。
伫立兴庆帝身后的太傅白济远,却一改往常的潇洒适意,墨眉紧皱,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圣人,金秋丰收之后,因赈济南泽灾民而搬空的粮库里,又能填满了。圣人果真是上天之子,在国难当头之时,遣来‘农神娘娘’相助,方叫我等不受天灾**所累,实乃圣人之福,黎民之福啊!”有官员见兴庆帝眉开眼笑,当即跪下,谄媚的拜道。
于是余者亦纷纷拜倒,誉美之词纷纷而来。
“圣人福泽大地,我等深受隆恩,当拜谢圣人惠赐。”
“圣人万岁!”
国库因赈灾而空虚,边境便时有滋扰发生,兴庆帝最近的日子,实在是难熬。如今丰收在即,有粮草在手,边疆百万将士嚼用不愁,便不担心他国滋扰。心头大患得解,兴庆帝自然是龙心大悦,当即笑着虚抬手掌,乐呵呵的道:“诸卿平身,年初南泽鱼米之地旱涝接踵而至,后又有赈灾粮被焚之事,边境也屡屡受鞑子滋扰,朕实是心忧如焚,夜不能寐。好在我大成近年来国泰民安,国库尚有富余,撑得到如今丰收之际。如巩侍读所言,苏夫人改良粮种,亲身侍农,实乃大功一件。诸卿家议一议,看看如何赏她才好?”当着百姓的面,赏赐他们心目中的‘农神娘娘’,实乃收买民心之上策啊!
众人无言,兴许是因为皇后太子一脉接连出事,圣人近些年来脾气渐渐有些古怪,不若之前那般好琢磨,时而有官员因说错话而获罪。言及赏罚之事,圣人更是素来就乾纲独断的,众官员心中就算有想法,也不好开口,目光便纷纷投向立在圣人身后的太傅白济远身上。
白济远乃是圣人潜邸旧属,素来深受圣人宠信,他说的话,十之八-九圣人都是听信的。
白济远虽忧色不改,却也没叫众人失望,思索片刻之后,便进言道:“女子不能为官,苏夫人又是豪富之家,唯缺的,却是一个当家做主之人。臣听闻苏夫人与冯家二郎两厢悦兮,却碍于冯老夫人,至今未能修成正果。圣人若是怜惜,不如为苏夫人赐婚,也好叫苏夫人得偿所愿!”
兴庆帝闻言,不由眼露些许促狭,笑曰:“绍德与囡囡果然不愧为父女,叫朕赏人时,都赏婚姻。你们父女,真当朕是月老下凡呢!”语气中,颇有一股子嗔怪的味道,可叫人一听就知晓,他对他口中那唤作“囡囡”的女子是何等的宠溺。
“小女顽劣,叫圣人为难了!”白济远眉目间全是柔色,一看便知与兴庆帝疼宠“囡囡”相较,他也不逞多让。只是这柔色,也依旧没有将他的忧虑掩盖。
旁边立着的其他官员,看向他的眼神里,也含着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快意的神色。
兴庆帝却好似没看到那些眼神一般,顺势喜笑颜开的道:“那朕这就下旨,想必囡囡知晓了,定是要为这对有情人欢喜的。来人……”
恰在这时,方才第一个出言谄媚的巩侍读再次出列,劝阻道:“圣人容禀,臣以为白太傅此计不妥,婚姻大事素来有个‘初嫁随父母,再嫁随自己’的习俗,苏夫人曾嫁过人,且有一子在旁,若要再嫁,还是问问她自己的意思为好!”
兴庆帝即将要开口的话被打断,心下有些恼怒,皱着眉看了他半晌,待他忍不住额间淌汗,方才意兴阑珊的同意道:“既如此,便传了那苏夫人过来,问问她自己的意思罢!”
此音一落,便有内侍前去传令。
须臾片刻间,一身男装打扮的苏梅跟在内侍身后,走进前来。
她拜倒在地,行了大礼,“民妇苏梅,叩见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兴庆帝语气平淡,全然不复方才的兴致勃勃。
看来,巩侍读召苏氏这位‘农神娘娘’见驾的提议,实是不太符合圣人的心意。官员们的心中,不约而同的下了这个定义。
兴庆帝也没有多言,直截了当的说了传她见驾的目的。“你改良粮种,又提出各种建议,给大成带来了这场丰收。朕要奖赏与你,方才白太傅提议,为你与冯家二郎赐婚,不知你意下如何?”
“民妇不要陛下的任何奖赏。”方才起身的苏梅闻言,立刻又跪了下去,以额触地,悲愤的道,“民妇只求陛下,严惩六月二十火烧赈灾粮的首恶,为黎民百姓做主。”
众官员当即倒抽一口冷气,目光嗖的朝太傅白济远看去。便是听了主子吩咐,叫苏梅如愿面见圣颜的巩侍读,也皱起了眉头,眼神有些微的不善。
六月二十,郴州粮库突然着火,身在粮库选取种粮的苏梅,差一点就命丧火海。可查清根底,事情上报至圣人处之后,却被压下,迟迟没有决断。这事情,好似一把锋利的大刀,架在许多人的脖子上。满朝上下,没有任何人敢在圣人面前提及处置祸首之事,这苏梅,倒真有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
见众人均无反应,苏梅再次叩首泣求:“陛下,大火焚毁数万石粮食,看守粮库的几十名兵士无一生还,数十万灾民嗷嗷待哺之时,失了所有期望。陛下,看守粮库的几十名兵士无辜,饿死了的灾民无辜,求陛下处置首恶,叫枉死者瞑目吧!”
“求陛下处置首恶!”
“求陛下处置首恶!”
“求陛下处置首恶!”
“求陛下处置首恶!”
……
苏梅的哭泣和呐喊,仿佛震彻了世人的心,在场的官员、内侍、百姓纷纷跪倒,朗声求恳。
兴庆帝无言以对。
白济远眸中闪泪,他狠狠的揉了一把眼睛,将溢出的泪滴擦去,跪倒在地,双手取下顶戴花翎,月兑去身上一品蟒服,道:“小女做下此等恶事,臣无脸再见圣人,求圣人赐臣死罪,叫臣抵了囡囡之罪。她幼殇母亲,是臣没有教好她,才叫她为恶人间,是臣之大罪。”
“哎……”兴庆帝长叹一声,有些怅惘的道,“囡囡十五岁出嫁前,有一半的日子是住在宫中,养在朕与皇后膝下,若是教导不利,朕亦与爱卿同罪。那时候的囡囡,那般可爱宜人,怎么嫁了人,就变成这样了呢?”
这话,可实在是有意的将罪推了出去,嫁人之后才变坏,那岂不就是丈夫之过?
堂下一身着四品鹤服的青年立刻跪行出列,认罪道:“臣有罪,是臣没有看好贱内,叫她犯下此等恶事,请圣人赐罪。”他所言,自己所犯的罪,只不过是没有看好那犯恶之人,隐晦的驳了兴庆言中嫁人之后才变坏的指责。
兴庆帝的脸色,更难看了些。
还没等别人说话,苏梅便道:“袁夫人今岁已二十有余,其所行罪孽,与旁人何干?”意思就是,白清都已经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犯了错自然是应该自己承担,怎么能够叫她爹和她丈夫来抵呢?这跟他们可没有什么关系啊!
谁都听得出,她真正想要对付的,便是“囡囡”白清。
站在丰收在即的田边,看着底下全是认同之色的官员百姓,白济远绝望了。这等地步,便是圣人想要庇护囡囡,恐怕也不能了。
他看向袁茂林的目光满是厌恶和憎恨。
他的小囡囡,从一点点大就捧在手心儿里养大的小囡囡,因为这个男人,毁了。
一直窝在一旁未曾做声的路丞相这才出列,朗声驳道:“苏夫人此言差矣,白太傅身负教导之职,袁侍郎更是白氏的丈夫,但有所为,当属同罪,岂有不相干之理。况且袁侍郎历年来数次挪用户部款项,又收受商家贿赂,白太傅身为岳父,不思教导,却屡次为其掩盖罪行。圣人当秉公处理才是。”收受贿赂,挪用公款,包庇纵容,以权谋私……
路闫宁这一竿子,是要将白家和袁家全部打死啊!
苏梅看了袁茂林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拜下大声喊道:“请陛下惩治贪官恶贼,为民做主!”
“请陛下惩治贪官恶贼,为民做主!”
“请陛下惩治贪官恶贼,为民做主!”
“请陛下惩治贪官恶贼,为民做主!”
……………………
这个时候,兴庆帝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今日的行为,方才一时开心,竟是想要当着百姓之面奖赏苏氏,好借此笼络民心。可这苏氏却忒的没有眼色,一个女子,竟是借着百姓,干预起朝堂之事来了。
可是此刻,他已经被逼到退无可退之境,骑虎难下,实在是为难至极。
他女儿虽多,可僚属兼好友白济远之女白清,小名囡囡,性情天真可人,乖巧善良,也是被他当成嫡女来教养的。加之当年“三王之乱”,他与白济远被困宫中,太子妃及获封宜郡王的长子,是白清之母姚氏拼了性命才护下来的。
那一日,京城里血流成河,白府里,上至白济远的爷爷白老太爷,下至仆从丫鬟,竟是除了前去做客的太子妃、宜郡王及白济远和姚氏的一双儿女,全都命丧黄泉。
姚氏以一己之身,挡住了数十身强力壮兵士的攻击,身中二十余刀,也都屹立不倒。
她杀敌五十余人,坚持到他和白济远领兵前来相救,只留下一句“好好照顾囡囡”,便撒手人寰。
那个时候,她整个人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身体里的血,也早已经流尽。他们根本想象不出,她是靠着怎样的力量,在油尽灯枯之前,还奋力的杀敌。
只那悲壮惨烈的境况,震撼了他的心,直至今日,还依然是历历在目。
白清长相神似姚氏,看见她,便如看见当日那浑身浴血,鲜红似火,剧烈燃烧的姚氏。他们只求白清不像姚氏红颜薄命,希望她能够好好儿的,快乐的活着,不忍她沾染上半点的鲜血和不堪。
从那一日起,他与皇后,将囡囡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娇宠怜爱,除了没有公主的封号和食邑,她所享用的一切待遇,与嫡出公主一般无二。
他对她的疼宠,丝毫不逊于白济远这个生身之父。
囡囡对他,也是孺慕如亲父的。
囡囡犯错,他也生气,可他已经惩罚过她了。
二十板子,禁足一年。
这些人却还觉得不够,如今,竟是要逼着他处死他爱若亲女的囡囡。
白济远深知他的为难之处,也明白他对囡囡的疼宠。可是他更知晓女儿犯下的是何等罪孽,即使不忍,即使难过,此时此地,却不是他们能够偏私的了。
“小女犯下此等弥天大错,臣亦有大罪在身,恳请陛下赐臣父女死罪。”
“绍德!”兴庆帝眸光含泪。
苏梅生怕兴庆帝心软,打断他们君臣的对视,朗声喊道:“恳请陛下为民做主,赐贪官恶贼死罪!”
兴庆帝狠狠的捏着拳头,怒视苏梅。
苏梅直直对视,毫无惧色。
明明只是一小小农妇,竟有如此胆色,那浑身散发的气息,果真如天女下凡,叫人不敢直视。
黎民叩头,一声声重复着她的言语。
“恳请陛下为民做主,赐贪官恶贼死罪!”
“恳请陛下为民做主,赐贪官恶贼死罪!”
……
那声音远远传扬,激荡在对面的山壁上,传回来悠远的回声,好似发自天际的声音。
“下诏!”兴庆帝终于妥协了。
翰林院大学士胡凯峰铺开旨帛,执笔相待。
“南浔女苏氏梅娘,因改良粮种、辅佐农业有功,今收其为义女,赐封安宁公主,封地南浔平谷,食邑五百户。”
“太傅白济远教女无方,致使其女罹犯大错,撤其正一品太傅、其子白澈正二品内阁学士,其婿正四品户部侍郎,皆尽贬为庶民,永不录用。”
“袁门白氏,兴庆二十五年六月二十日,着人放火烧毁郴州粮仓,死四十余粮仓看守,毁数万石粮食,罪,罪大恶极,着,赐毒酒一杯。”
当着文武百官,京城数千百姓的面,兴庆帝的旨意一道道颁了下去,便即打道回府。
百姓口呼万岁,簇拥相送,纷纷赞扬其为明君。
他们却不知,上了御驾的明君,伸展开的双手手心里,已然血肉模糊。
****
白府正院中,尚不知自己已经被赐毒酒,即将要命丧黄泉的白清依着软榻,一口一口叼过侍女喂食的冰镇凤梨,神情麻木。
即使凤梨太过酸涩,她也不过只是眯了一下眼睛,竟是丝毫表情也无。
她长得娇小玲珑,一张巴掌大小的脸蛋儿,若是两颊稍多些肉,应当是分外娇俏可爱的。只她却双颊消瘦,面上苍白,眼神幽咽,眉宇之间,也尽是愁苦之色。
明明应该一个娇艳女子,却偏偏被整成了一副深闺怨妇的模样。
“小姐,夫人跟前的碧枝传话过来,说是圣人有旨意到,请你梳洗装扮,到前厅接旨!”
怔楞的白清闻言一喜,急切的问道:“可是皇帝伯伯要放我出去了?”
“奴婢不知,天使就要临门了,小姐还是赶紧梳洗装扮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白氏性恶善妒,嫉贤讳能,为一己私欲,竟放火焚烧赈灾之粮,置灾民于不顾,实乃罪大恶极,当施以极刑。念其父白济远为国尽忠数十载,特留其全尸,赐鸩酒一杯。白济远教女不贤,枉为人父人师,今撸夺其太子太傅之职,贬为庶人,永不录用。白济远之子白澈,纵容其妹之恶,不思报效朝廷,撤其内阁学士之职,贬为庶人,永不录用。撸夺白氏一族所有诰封……”
“不,不可能!”听着圣旨中句句指责和惩处,看着随天使驾临的内侍手捧着的玉壶,白清不敢置信的摇头。
“白氏,接旨谢恩吧!”念完圣旨的天使久久得不到回应,抬声喊道。
“这不是真的,皇帝伯伯,他答应过的,过几天就放我出去。怎么会赐死,我不信,这不可能……”
她不敢相信,与她一同接旨的嫂子涂氏,倒是一字一句全然听到脑中,也进了心里。
完了,全完了!
她恨恨的看着白清,目光中一片红光,竟是像烈火燃烧一般,骇得堂中众人不敢动弹。
突然,她低吼一声,扑向跪在身边的白清,纤细的双手,死死的掐住她的脖子,怒声凄绝的控诉道:“害人精,都是你这个害人精,你自以为是,误我一生。害了我不够,连你父兄,你侄儿侄女都不放过。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死吧!哈哈……你去死啊……”
“呃……呃呃……嫂,嫂子,放手……”使劲的抓扯着对方掐着自己脖子的手,白清的目光中满是惊恐和不敢置信。
好难受,呼吸不过来了。
为什么,嫂子,为什么?
曾经最为亲密的好友,十年亲如姐妹的姑嫂,最后竟是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做了断!
就快要死了,白清还是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为的,是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之间,竟是变成了如此模样?
犹记得年幼时,她们同在闺学为伴,互相扶持,纵横京内。有皇帝伯伯相护,便是宗室贵女,也不得不避她们锋芒。后来,她更是成全了她爱慕兄长的心思,亲去皇宫,求着皇帝伯伯将她列入了秀女名单,然后赐婚给兄长为妻。
可是为什么,她的言语中,会有那么深浓的恨?她为什么,会这样狠狠的掐住自己的脖子?
那么的用力,指甲都深深的陷入到颈部的肉中,窒息的同时,浑身都在疼痛。
她,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命啊!
“放手,不会,再不会放手了!我要你死,要你死,是你害了我,全都是你,害人精,你害了我,还要害我的孩子……”
她害了她?害了她的孩子?
是了,圣旨已下,因为她火烧赈灾粮,所以娘家受牵连,全部贬为庶人,且终生不予再次录用。
可是,她根本没有干过。
她不过是派人去教训教训苏梅罢了,她身边明明有了一个冯远志,还总是来勾引茂林,难道不该教训么?
赈灾粮被烧,与她何干?
为什么?
茂林不信她,父亲不信她,兄长嫂子、皇帝伯伯……
所有的人都不信她。
她真的没有干过,她若是想要苏梅的命,当年她一身狼狈的出现,掀开了一场大风波,然后又潇洒离开时候,她有多少的机会!
那个时候,她都没有下过手,怎么可能在若干年后,去做那样的事情呢?
赈灾募捐的时候,她也有捐献粮食衣物的啊!看着皇帝伯伯日日忧心焦虑,还因此而大病了一场,她还把自己所有能够动用的银钱,全部交给茂林捐献了出去的,希望能够尽一点自己的力,让皇帝伯伯少操一点心,让灾民能够多一点钱吃饭。
会这样倾尽自己所有捐献的她,怎么可能干出焚毁赈灾粮的事情呢?
可惜,她的辩解,没有任何人相信。
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以前,她说什么,他们都信的。
不敢相信为何会如此!
然而,还没等她想个通透,窒息的感觉,便随着越来越凄厉悲绝的咒骂哭喊声,渐渐远去了。
最后,一切归于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