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痛 5.第四章

作者 : 憨夫子

第5节第四章

家中有了惊蛰后的这年秋天,卯生终于发蒙读书了。而且,一入学堂门,他学习成绩异常的好,好得连老师都不敢相信他是发蒙生.

卯生读到二下时,也就是第四册书报名的时候,他为突然失去的黄老师哭了。他哭得很痛心,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充分暴露了他情感丰富,重情人生的天性。

黄老师是为卯生人生上第一堂语文课的老师,是班主任。黄老师很年轻,脸上虽有些许雀斑,但卯生认为她很美很漂亮,像妈妈。

可是仅仅一个寒假,只过了一个春节,黄老师怎么就不见了呢?他心情沉痛,惆怅;心像丢进了万丈深谷,空空落落。第一天就这么凄凉地混了几节课。不过新书没有发,新来的大个子老师出出进进,也没有太认真。下午放学后,卯生第三次来到黄老师寝室门口,总希望老师能突然开门出来。他相信黄老师还在学校里。因为在他想来,好老师是不应该离开学校的。他站了很久,门还是不开。他想敲敲门,又慢慢缩回手,恐怕老师正睡觉吧?老师可能是累了,不应该惊动弄醒她。

站累了。卯生将背后的书包转到身前,抱着,缓缓坐到门槛上,头轻轻靠着身后门页,两眼半眯着,黄老师浮现在他脑海中……

黄老师像妈妈,又像金叶儿姐姐,在黄老师保护下,那些身强力壮行为野蛮的同学,很少敢欺负他。他很感激老师,一心想好好学习,为老师争气,让老师高兴。因此,一连读过三册书,他学习成绩永远是全班第一名,所有作业本上永远是对号,全部是满分。

学生全走了,校园内静悄悄的。

不知什么时候,卯生靠在门上睡着了。忽然门开,他惊骇中醒来,却已来不及保护自己,身不由己咚地一声倒了过去,后脑勺磕在青砖地面上,很疼。门里人惊叫中扶起他。看时,竟不是黄老师,而是带数学的朱道涌老师。朱老师也有母亲一样善良的脸。

朱老师在暮色中辨认出了卯生,不由惊问:“何卯生!你,怎么还没有回家?”

“我,我等黄老师,我想她,我想看看她……呜鸣……

朱老师想起,这寝室本是黄老师的,她只是刚搬来。她感动地搂着卯生,轻轻为他揉着后脑勺,两眼湿润道:

“别哭。黄老师已经调走了。不过,她若知道有你,有你这么个学生在想念她,她会高兴的。别哭。”

害怕的事终成事实,卯生更伤心地哭了很久。朱老师说过黄老师的去向,只是,卯生后来忘了那个地名。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黄老师,留下了永远的怀念和遗憾。他不知道黄老师的名字。但他内心深处,终身为黄老师留下了神圣的一席。他感谢黄老师为他童年留下了温馨的回忆。

新来的班主任叫何秀全。这名字好记,因为他与历史上的洪秀全仅一字之差。何老师大个子,人很严肃。在卯生印象中,何老师好像从来不会笑。何老师课讲得很好,班纪也管得很严,没有人敢胡来,没有人不怕他。因此,卯生依然没有受到野蛮同学的多少欺侮。而且,一如既往,他学习成绩依旧永远是全班第一名。只是,他没有感觉到何老师怎么喜欢他。相反,何老师初来第二星期就撤了他的学习委员。

何老师上课,与其他老师有一点特别的不同,他用黑板很珍惜,从来只用一半。另一半留着。一半与一半之间,有一条竖着的水纹分界线。留着的一半,上端冠有“请看”二字,永不擦拭。而下面,则有随时更换的漫画图。如有人听课时交头接耳,那“请看”下面,便立即出现两只白鹤、又像鹭鸶般的长嘴鸟在接吻,浪漫夸张维妙维肖,旁白:“叽叽咕咕”,粉笔一圈,箭头直插二鸟长嘴之间。这趣味横生的漫画图,何老师只是一挥而就,用时绝不超过三五秒。

于是,那双交头接耳者们满脸绯红,双手立即捡向背后,端然肃坐。否则,他们将受到全班同学的嘻笑或目光谴责。

这方法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凡何老师的课,班上从来听不到“站起来”之类喝斥声。然而,卯生却很反感。他认为这是老师对学生的侮辱和谩骂。

卯生常常课间偷偷看课外书。先是连环画,后是大本头。诸如《西游记》、《水浒》等等。所以那“请看”专栏上,常有他的生动写照——癞蛤蟆戴一副夸张式的大眼镜,正在偷偷地看课外书。开始时,卯生也时有收敛。他怕全班同学的目光。但随着反感日深,也随着书中难舍的故事情节的发展,他忘乎所以,甚至在所不惜了。于是那癞蛤蟆边又加了新的旁白:“虽然学习好……”

这指向和意思都再明白不过了。同学们纷纷偷看卯生,报以莫名羡慕的笑。卯生自己也有些莫名的受宠若惊,却又悻悻然地将书塞进课桌下。可是,武松喝了那么多酒,他能打得过蒋门神吗?提心吊胆,忧心忡忡,他忍不住又拖出书来,一行一抬头的小心翼翼。

尽管如此,仍无法瞒过何老师的火眼金睛,那癞蛤蟆边的旁白,忽然之间,唰地一下变成了——“死不悔改!”

触目惊心!

“嗤嗤嗤……”

全班在偷笑。笑的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卯生正感窝火,同桌叫甘菊兰尿裤子的臭丫头,居然挪挪,拉开距离,表示划清界线。

“哼哼!”卯生冷冷一笑,轻蔑地瞪了那臭丫头一眼。

死不悔改就死不悔改!他索性将书拉出一大半,索性伏着头,一边抽泣一边看。居然也看得进,而且不再受那么一行一抬头的惶恐与熬煎。

除乎意外,何老师竟然不管了。直到下课“起立”时,卯生看那癞蛤蟆旁边还是“死不悔改”。大概是死都不肯悔改的人,令老师大失所望和悔心丧气了吧?他心中惴惴不安,隐隐有些后悔。下一节课再也没看《水浒》了。

然而第二天上课时,卯生仿佛忘了昨天,依然故我,还是那么我行我素,死不悔改。因为自习课放下的武松,其命运让他很担心。

忽然,叭一声响,这是何老师教鞭拍桌子的声音,吓得卯生猛抬头。何老师正盛怒地盯着他。再看黑板,癞蛤蟆还是昨天那只癞蛤蟆,只是旁白变了,那葫芦大的一个白圈里,赫然写道:

“尾大不掉,吊而郎当,你认为自己了不起了!”

这一节课,卯生再也不敢管武松死活了。只是心中有些委屈:我什么时候认为自己了不起了?同时他在研究:奇怪,何老师上次写的是“伟大不调”,今天又写“尾大不掉”;在这里,到底是用“尾大不掉”正确,还是“伟大不调”正确?

第二天,卯生第一次逃学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逃学起因,虽有经不住中德、松伟子两逃学包的勾引与诱惑成份,但更主要还是因课堂上看书不方便,怕那“死不悔改”以及“尾大不掉”所招致的诸多不快。逃学则不然,每当中德、松伟子下河模鱼抑或檐下烧爆谷花时,卯生总可毫无顾忌地蹲在檐边或坎下看书。当然,也有“投书从戎”,勇于参战的时候。他觉得这样一张一弛,很有情趣。不过有一点,每隔日他必到学校一次,一去首先便问尿裤子的甘菊兰:

“课上到哪儿了?”

于是就抓紧补读课文,抓紧补写作业,从不允许自己拉下一次,更不允许草草敷衍。因而他的学习成绩,依然稳坐全班头把交椅,如同水泊梁山曾头市以后的宋江。

然而好景不长,何秀全老师居然神出鬼没地找到了卯生家。当堂一对,真象大白:老师以为学生在家,家长以为孩子在校。两边偌大人物,全被这小不点儿当猴耍了。

“唉,你本是聪明诚实的孩子,为什么要撒谎呢?”何老师痛心地说,“注意呀,再这样下去,你的学习成绩会下降,人也会变坏的。”

楚天狠狠道:“该打!快给老师订保证!”

双方很痛心、很气愤,却又碍于相互情面,强颜说教和佯笑。不过苦在后面,当楚天满脸堆笑,千恩万谢送走何老师后,转身抽下那根二指宽的竹篾片子,一顿饱打,竟让卯生三天不敢挨板凳,又让那尿裤子的臭丫头嗤嗤地笑了好几天。从此,逃学虽逃,少了。

卯生读到第五册书时,学校突然起了变化。校园内湖南馆前,三几天中,忽然出现两排高耸的长长的木栅架子。木栅架子物尽其用,上两面贴满了大字报。大字报上写满了乱七八糟的话,语言颠三倒四,毫无文采,读起来很费力气,远没有小说上的通顺和有味道。卯生看得囫囵半块,似懂非懂,领略到的好像是整什么风,反什么右。大字报有高年级学生揭发老师的,也有老师“帮助”老师的。

这些,卯生可以一概不管,但有一点他必须管!一个教画萝卜白菜的申跛子申老师,竟然别出心裁,或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为何秀全老师画了一张漫画大字报。漫画上,申跛子端一碗青菜汤,何老师却手拿肉饼,且呵呵大笑地正吟一首打油诗道:

“哈哈,老夫姓孔你拾荒,我著文章你卖筐;天上地下不一样,我吃饼子你喝汤……”

狗娘养的,他将何老师画得奇丑无比,把他自己画得倒是眉清目秀,而且不跛。

这不是颠倒了吗?何老师虽爱画漫画,但他一表人才。更可敬是他不仅课讲得特别好,同时很爱学生。你申跛子除了骂人,不就会教画个萝卜白菜吗?而且,还画个歪歪!

卯生下决心要撕掉这张漫画,揉烂!只可恨木架子太高,够不到,撕不成。于是他找中德、松伟子帮忙,当晚专程杀回学校。按卯生的吩咐,俩伙伴蹲下,他两脚各踏一人肩头,三人叠成一个品字形的大罗汉,哗哗,三下五去二,跳下来,扯碎,再踏两脚!

“你咋要帮何老师?”松伟子像猴一样弓着身子,一摆长头发,一脚踢开被卯生踏过的大字报,问。

“何老师人好。他是我的老师。”

“人好?嘻嘻!”中德一缩脖子,“害你挨的该是他吧?还人好咧,好赖不分……”

“去!”卯生突然怒发冲冠般地推了中德一掌,叫道:“那事儿都怪你俩鬼约伴,跟何老师不相干!”

第二天清早,学校气氛骤变。早操不上了,申跛子召集全校老师,以及全校十八个班,一千多名学生在操场上开大会。他站在讲台上手舞足蹈地跛着,声嘶力竭地叫嚷了很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卯生没有全听懂,但他知道了,这大会是因大字报被撕而引起的。同时他听清楚了,申跛子把撕大字报上升为事件,是破坏什么运动,是反党反人民,是“某某某”抵触、破坏运动的反革命行为。

卯生并不知道这破坏运动的性质有多严重,但他仍从全校师生严肃的面孔和气氛中,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当他一再听到“某某某”一词时,不由脊梁发冷,汗水顿生,有种大祸临头的不祥感觉。

卯生在家时,常被邻里昵称作“卯卯儿”。因此,他把申老师那有些结巴的大舌头吐出的“某某某”,听成了“卯卯儿”。而且与撕大字报相关,自然是他“卯卯儿”无疑。可是,昨晚撕大字报,申跛子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想到了中德和松伟子。特别是中德,昨晚他说何老师不好时,自己不是给了他一掌吗?定是这家伙怀恨报复,暗中告密。卯生不禁朝后排的中德子瞪了一眼。

台上,申跛子突然加大音量,语气更严肃地叫道:“这张大字报,啊!究竟是谁撕的,我们全校师生心中都有数,啊!但是,根据坦白从宽的政策,我们还是希望‘某某某’这个撕大字报的家伙,能自觉地站出来。站出来向我们全校师生低头认罪,老实交待……”

卯生惊怔着,仰脸看去时,申跛子两眼仿佛正盯着自己。那眼睛阴冷阴冷,充满邪气和杀机。这一下,无端地刺激得他一咬牙:好汉做事好汉当。谁还怕你狗娘养的不成?他毅然地举起了手。

突然,他的胳膊被人使劲拉了下来。一看,是身边松伟子。松伟子瞪着红红的眼睛,低声道:

“你疯啦?也不是说你!”

卯生一愣,再抬头看,果然,申跛子没有再看他这里,而是正对身边两位高年级学生吩咐什么。

解放之初,穷人刚刚翻身,小学五六年级学生有相当一部分是十**岁,甚至有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们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噔噔地跑下台来,居然直扑何秀全老师,而且不由分说地左右扭住了何老师两条胳膊,像押解命犯赶赴刑场那样,凶狠无情,连推带搡地将他推上了那高高的土讲台。

卯生感到自己的心唰一下抽紧了。这刹那间,他完全明白了,是自己害了何老师。

何老师被扭上台,高大的身躯被迫佝偻着,满脸流汗,极力挣扎着,分辩着。

申跛子冷笑中仍然在喝叫着什么,卯生一句也没听清。他痛楚地看着何老师,心咚咚地跳,脸上火辣辣地发烧,很像儿女无意间伤害了父母一样愧疚、惶恐。

忽然,只见申跛子一挥手示意安静后,他说他根据什么什么,代表什么,现在,他责令何秀全老师停课反省,检查;必须老老实实地交待问题……

“不——”

卯生突然大叫,声音却戛然而止。因为他的嘴被松伟子捂住了。

“找死啊!千万不能承认。”松伟子急得头上冒汗,“承认了,你会被学校开除的!”

卯生嘴被松开了,但他人被震惊了。是啊,前不久因学生打群架,学校已宣布开除了两个学生。如今这事,看阵式,恐怕远比打架严重。据说开除学籍后,永远不能再读书。卯生一身冷汗,不吃饭可以,但他不能不读书啊。这该怎么办?

“你申祖奎这是陷害!”

何老师疾言厉色,声音悲愤,凄怆,像雷鸣一样震憾着卯生的心。突然,他仿佛忘了一切,猛一掌推开松伟子,唰一下高高地举起手,声音尖厉地大叫道:

“不!大字报是我撕的!不是何老师,不是何老师啊!”

整个操场鸦雀无声,一千多人傻愣着,十几秒钟内死一样寂静。正押解何老师下台的两名大个子学生,也像听到口令似的,突然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卯生清清楚楚地看见何老师扭过脸来,两眼炯炯地在寻找他。他知道何老师听出了他的声音,也看到了老师脸上那一丝苦涩的欣慰。他感到自己眼泪流了下来。

当人们恢复呼吸时,申跛子气急败坏地向台前跛了两步,一只手发抖地遥指着人海中的卯生,吼道:

“何卯生,你,你这个小家伙胡说吧!”

“我没有胡说,是我撕的!”

申跛子捣着手指,唾沫星直喷:

“那么高,你,你够不到。快说,你是不是在胡说!”

“我,我没有胡说,是我撕的!”卯生坚持得脸颊通红.

“好啊,何卯生。你包庇坏人,我开除你!”

卯生惊恐中不禁低下头来,但仅二三秒钟,他又奋然地昂起头来,声音更大地喊道:

“是我撕的。开除就开除,哪个怕你!”

卯生这稚气无畏的态度,迫使申跛子傻愣了一阵,但他旋即又叫嚷道:

“不行!你说你撕的,没有人证!再说你根本就够不到,怎么撕?快说实话!说了实话,说声不是你撕的,我——可以不开除你!”

“你开除吧。是我撕的!”

“好啊,可,可你的人证呢?”

“人证……”卯生迟疑中,不自觉地扭头看了松伟子一眼。

松伟子一楞,但他生来机警,眼睛一眨,忽然举手大声叫:

“是他,是何卯生撕的,我亲眼看见!”

“又一个胡说八道!”申跛子气得跛脚直弹,十分恼火,“快说,他何卯生是怎么撕的?丈多高啊,他一个三尺高的娃子,咋能够得那么高?”

“他呀,”松伟子好像很怕卯生似地往开一躲,“他呀——哼!他去上厕所,风吹大字报倒吊着,他走近一蹦,顺手扯去擦了……”

“哈哈哈……”

突然,全场一千多名学生哄堂大笑。

申跛子直跺脚,哭笑不是,狼狈不堪。何秀全老师则哼哼冷笑一声,蔑视地瞪了申跛子一眼,拂袖而去。至此,这场闹剧不了了之。后来,不知是申跛子力不从心,还是公理使然,反正卯生有幸没被开除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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