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第七章
何老师终于停下来了。他抬手搔搔脑袋,然后用一根指头,犹豫中有些不忍似地指向卯生,但忽又断然地摇了摇手;他没有放下去的胳膊横空移动,手指又指向了另外两位同学,道:
“你,你,跟我来。”
跟何老师出去的,第一个是罗文西,第二是曹克明。他俩相互望望,有些莫名其妙,又有几分惶恐。当他们走到教室门口时,走在前面的何老师居然又在犹豫中停了下来。他扭过头来看着卯生,那眼神像是送人上刑场似的,充满了不忍与迟疑,就这样足有十秒钟,最终他还是很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卯生跟过去了,随着两位同学身后走进何老师寝室。
何老师在批改作业的桌边坐下,目光在三位同学的脸上移动着。他脸上没有平日的严肃,眼中却仿佛含有依依惜别之情。卯生忽然感到心情沉重。他遇事总爱猜想:难道何老师他会被调动?他心中顿时萌生一种惆怅和失落感。
好久,何老师才叹口气说:“现在,教育要改革,教学要进步……这是上面的精神。根据这个精神,学校决定,从我们四年级抽调三名同学,连跳两级地去参加六年级升学复习,然后去考中学。你们三位的学习成绩,是全年级前三名尖子;是校长根据历次测验成绩,指名圈定的——唉,我是想留,也不敢留呦。”
卯生与两位同学互望着,大家眼中居然无不充满高兴。罗文西几近雀跃,曹克明只是笑。卯生高兴之余却在想:何老师心情为什么如此沉重呢?是舍不得我们,还是担心我们考不取?
是的,听说过“跳级”,但连跳两级恐怕史无前例。这四年级参加六年级升学考试,复习能有多长时间,无异于四年级直考中学。这种一跳两级的做法,行吗?不过他内心依然有种莫名其妙压抑不住的高兴,有种扑腾扑腾的跃跃欲试感。何老师见同学们如此兴奋,迟疑了一会儿,仿佛不便再说什么,又有点伤怀似地摇摇头。于是,他交待了几句,即说道:
“好吧,你们马上去六年级领复习提纲。希望你们抓紧复习,争取考出好成绩。”
三同学高兴地向外奔去。可是刚到门口,卯生便落伍了。待两位同学走后,他忽然转来,两眼直直地望着何老师。
何老师一愣,脸色又于自然间严肃下来。他问:
“还有什么事?”
卯生依然仰望着老师,眼眶有些湿润。这刹那,他忽然间觉得,老师那严肃面孔的深处,有着高尚的父亲般的仁爱。也就这时,他再一次无限内疚地想起过去,想起老师生气地在黑板上写下的“伟大不调”与“尾大不掉”;想起自己的逃学,想起因自己的荒唐莽撞,几乎陷老师于“右派”,于“反革命”。奇怪的是,他心于愧疚地抽搐中,又感到几分甜蜜。
“何老师,我不去。”
“为什么?”
卯生声音有些颤抖,却又无比真挚道:“我舍不得您。”
唰一下,何老师一脸惯常的严肃没有了。他走近一步,抚着卯生的头笑了,笑得似有几分心酸,又笑得非常幸福。剥去严肃的外衣,暴露无遗地现出了他骨子里的慈祥和善良。他曾听朱道涌老师说过卯生哭黄老师的故事,而今又临到了自己。他觉得这是他做教师的无尚欣慰和幸福。但他想起校长严肃的决定,又只能忍痛地放开学生。他拍着卯生肩膀说:
“还是去吧。不去恐怕不行……”
“那……”卯生迟疑着说,“如果我没考取,我依然回到四年级——不,跟您一块,升到五年级。行吗?”
“我相信你会考取的。你们三人中,升学把握最大的是你。”何老师近似肯定地说。想了想,他又说:
“唉,福兮祸兮。我很担心你到中学之后,会因基础薄弱,导致学习成绩下降呀。所以,你千万记住,到中学后切切少看课外书籍,要抓紧充实基础。如果能这样,这次跳级或许还是好事。否则,这种改革就是拔苗助长,就又将是一种糟践人材的愚蠢行为。”
这句话震撼着卯生的心。许多年后他尚记忆犹新。
而且他不时里常想:那些年的拔苗助长,全国将坑坏了多少学子、人材?
与老师依依告别后,卯生到六年级领了厚厚一叠刻印的复习提纲,然后便匆匆赶回家中告诉父母。
“好!”
楚天表态。他为儿子充满骄傲。秀章却有些迟疑不决。当卯生说到“不去不行”,以及何老师最后那些话语时,她也只能无奈而又抱着希望地点了点头。不过她再三叮嘱卯生,要他切切记住何老师的话。
包括领复习提纲这天,整整十五天日夜兼程的紧张复习开始了。四年级跳级上来的只有三个,五年级跳上来的竟有五十多人。跳级生集中在一个班复习。辅导学习的老师五六个,据说老师们每人每天补助二两粮食。他们辅导得很认真。加之学生也多是出类拔萃之辈,又都怀有好奇式的奋进心理,所以教室中气氛严肃紧张,颇像大战前的将军指挥部,忙乱而又有条不紊。
夜晚,有校工专职负责四盏大汽灯,教室内外灯火通明。学生复习时间一般至午夜,甚至凌晨一二点,且全系自觉,余下仅三四小时睡眠。天热,无须麻烦,课桌板凳就是床。艰苦奋斗,赶超先进,大跃进精神在学生中得到充分发扬。
卯生复习期间,生活由母亲增至每日三餐。这一日三餐,是这年代中国人久违的故事。据说,**主席这时期不但拒绝食肉,一日也仅吃两餐。而卯生则有幸吃三餐。这是多么奢侈、奢华,多么伟大的享受和荣耀!而且,这三餐饭的质量特别好,好得一小钵米汤里看不到一丁点儿野菜。卯生知道,母亲是在全家人的口中为他抠饭吃、挤饭吃。令他更为感动的是,三餐饭都是母亲亲自送,而且非常准时,时间安排很均匀,很合理。
每晚八点半,母亲准时送来最后一餐。这一餐很得力,能让卯生比别家孩子多坚持一至二小时学习。只是苦了母亲:一次往返六七里,母亲每天要走二十多里路程。特别是晚饭这餐,黑灯瞎火,路面晴天凹凸、雨时泥泞,加之母亲脚小、身体很差……其苦可以想见,其情充溢着浓浓希望与母爱。由此,他狠狠地咬着牙:一定要考上中学,一定要对得起母亲!否则就跳塘!
考试时间到了。考场设在何宗祠。
清晨,昨夜一场小雨的清晨,显得分外清新与静谧。可是卯生的心,却如怀揣小鹿般扑扑直跳。看别人,也都面带紧张。看来考试就是这样吧。他在寻找心跳的理由,企图驱散紧张。
一声铃响,大家蜂拥入场。
外校来的考生不少,祠堂内设有十多个考场。卯生走进第一考场,座位正中。
又一声铃响,考生们哗哗开卷。旋即,全场鸦雀无声,何宗祠被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之中。不知怎么回事,卯生感到原有的紧张情绪,此刻居然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首先考的是语文。卯生捧卷飞快地看了一遍。蓦地,一股发自内心的喜悦直爬眉梢:原来这么简单。他从头快速而认真地做下去,完全是一气呵成,一挥而就。两个小时,他顶多用的不足一半时间,便起身交卷。当他通过走道时,眼的余光发现,许多同学还在做考卷的第一页。监考老师惊奇地望着他,那眼光是好奇又写有问号,但仍木然地接过了他的考卷。
卯生走出何宗祠时,发现考场外居然空无一人。原来自己不仅是第一考场第一交卷者,而且是全考场数百上千人中第一个交卷的家伙。顿时,一股莫名的不安油然而生:是不是太马虎?
他伏在门口的石狮子头上,飞速追忆。想过一阵,他终于笑了。
卯生兴奋、轻松地拍了一下狮子头,走下台阶,两腿富有弹性的连蹦带跳地向东走去。前面不远,有两株高大的巨伞般的桂花树,荫翳葱郁,婆娑多姿;树间筛下的阳光有如根根凌空射下的霓虹灯柱,晶莹剔透间随着叶动而游动,树冠间岚气缭绕,让人一眼望去,心旷神怡,无比舒坦。
卯生心悦间忽然想到,天天桂花树下过,怎么就没发现她有如此丰姿呢?他不由又多看了两眼。这时他仿佛初初发现,今天的阳光是如此明媚,大地如洗,万物清新。桂花树上,簇簇碧绿的树叶一尘不染,翠绿欲滴,十分可爱。恍然间他有生第一次感觉到:自然是这么美丽,人间是如此美好。
“卯生。”
忽然有人喊。啊,是母亲!
母亲从柏树栅栏边站起,手中提着一个暗红色布口袋,脸上含着她常有的可敬的微笑。
“妈!”
卯生自己也听到了这记叫妈的声音清脆悦耳,仿佛还在这静谧的晨空中经久不息。他像燕子一样扑到了母亲身边:
“妈,你怎么来了?”
“给你做了一点东西,快吃吧。”
母亲递上口袋,有几分担心地问:“你咋这么快就出来了?”
“做毕了,很好做。”
卯生接过口袋,一模,还热乎乎的。打开一看,里面绿莹莹的桐子叶上,衬托着四个白乎乎的包子,包子纹褶透亮,晶莹诱人。做发面包子、馒头是母亲的拿手,做得特别好,只是久违了,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现在,这自然是母亲对考生的特殊慰问和奖赏。他感到无尚荣光。只是这面粉哪里来的?他顾不及多问,只无限感激地看着母亲慈祥的脸,好久好久,不肯移开。
“你傻啦?”母亲抚着儿子的肩头笑。
卯生也笑。他拉着母亲走几步,一块坐到抱粗的桂花树下的围台上。他此刻没有想到吃,只甜醉地依偎在母亲怀中,仰望着万里蓝天,浸沉在幸福的母爱之中。并希望着能够这样到永远。
母亲似乎理会了儿子的幸福心境。她默默地抚摩着儿子的脸蛋。好久,她才轻轻伸手拿出包子,分开,一小点一小点,无声地喂给儿子吃。卯生顺从地用嘴接着,轻嚼慢咽,细细品尝。他恍若回到了幼小童年,又感觉到自己像待哺的小燕。他幸福的心情像蓝天一样明媚,似大地一般旷达。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问:“妈,为做包子,你起得很早很早、天还没有亮吧?”
母亲笑道:“快吃吧。读书很苦。比起你,妈能够作的只有这点儿,值得你想吗。”
“值,太值了!我永远不会忘记!”卯生一阵激动,头往上一蹭,像幼小时吃娘女乃一样,将脸贴在母亲胸脯上;同时握住母亲手腕,拼力将那一丁点儿包子喂进了母亲嘴里。
卯生笑了,母亲也笑了。
甜蜜中,好像没过多久,有考生陆续走出考场;最后铃响,考生们便一齐潮水般涌出来。大家到桂花树下时,无不羡慕地向卯生母子看看。卯生有些不好意思地坐正身子,但他依然有掩饰不住的骄傲和幸福感。
眼前数百上千同学,除了他卯生,竟然没有一位家长前来看望他们的儿女们。也许,唯他何卯生才有天下最好的母亲!
三十多年后,当卯生从电视中看到中国各大城市中,校内千名考生,校外两千父母的那种动人的,蔚为壮观场景时,不禁热泪盈眶。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当年的桂花树下……
九泉之下的母亲是伟大的。她是当今慈母们的表率,先驱!
升学通知书送来了。
是何秀全老师特意亲自送到家中的。他无比高兴地说,卯生于七星完小考了个总分第一名,语文竟是满满的一百分。罗文西也考取了,只有曹克明转去读六年级。
大喜临门,父母十分高兴。这年月的兰山小县,中学生好像很了不起。何家沟更是凤毛麟角。邻里称颂、羡慕,家中喜悦程度决不亚于日后出个研究生、博士生。
这喜讯是何老师送来的,这中学生是何老师培养出来的,论情论理,今日都该盛情招待老师。可是举家喝的是食堂中打回的米汤,米汤中还拌和有野菜……尴尬中,卯生忽然想起桂花树下吃过的包子。心急情切,抽空儿,他钻进屋里翻箱倒柜,希望能让老师吃碗面条,或者是两张软饼,可是他失望了。当惊动母亲时,他才知道桂花树下的包子,是母亲用她所剩不多的嫁时物品中的一只银戒指,外加一块水头很足的上好翡翠佩饰,从食堂保管手中换回的二斤半面粉。
——这恐怕是天下最昂贵的面粉了。
父母搓脚搓手,他们除对老师说了很多感激话外,便是拼命致以歉意。何老师仿佛生来不会说客气话,他只心领神会地笑。临走他又再三叮嘱卯生,要他到中学后,千万注重充实基础。卯生送老师走了很远很远,最后相互依依不舍,挥手惜别。
这一别,除偶然一次外,卯生再也没有见过何老师,直到三十年后,他才获悉何老师已是省高校教授了。他为老师骄傲,又常于心中为老师祝福。
卯生上的是兰山第四中学。四中设在距县城三十里远的司家祠堂。
一到四中,卯生的学习成绩便渐渐垮了下去。除语文他依然在班上遥遥领先外,其它多科都仅在及格线上徘徊。这时,他才真正领会到了何老师那“基础薄弱”之说。本来,就像上楼梯一样,少了两级台阶的“跳级”,那只是游戏似的一跳,不能持久,不能巩固。升学时那所谓的第一名,那也只是得力在复习提纲上的死记硬背而已。难怪可敬的何老师当初有“福兮祸兮”之叹了。
不过,或许因天赋,也许是因饿肚子造成学生成绩普遍下降的原因,卯生才有幸在全班保持了一个中等偏上成绩。但这成绩,不仅与他不甘落后的个性水火不相容,同时他知道,事物都有两极的可能性。眼下这成绩犹同分水岭,要么一步一个脚印地追上去,要么稍作懈怠便会一泄千里地滑下去。
是追是滑?
看似简单的选择,竟困扰了他很久。追,不仅基础薄弱艰难倍增,更苦的是月复中空空,饥肠辘辘;这种追,需要付出双倍努力、需要莫大的决心与毅力。滑,自然轻松,双眼一眯,管它是岩是崖,顺势一滑,听其自便罢了。但在他艰苦的选择中,他想起了何老师的语重心长;想起了母亲的辛苦与期盼;想起考试时那阳光明媚的一天,想起桂花树下那无限幸福的情景……他的嘴唇,被自己慢慢加力的牙齿终于咬破了。最后他咚一拳砸在桌上,决定追。
从此,卯生每天在饥火烧肠中,至少比别人要多花二三小时补习基础课。这是艰难的选择,更是艰苦的历程。
饥饿日盛。上课老师有人晕倒在讲台上,学生们饿得伏在课桌上嘤嘤地哭,躺在板凳上像殃狗一般睡,每日早操坚持跑到最后的只有三五人。第四中学在饥荒中艰难挣扎。终于,好歹熬过了一个学期。
期末考试,卯生拼尽全力,也只与人并列于全班第四名。想起小学四年一直永远的第一名,如今却屈就第四、第五,他哭了,哭得很痛心。
不过哭虽哭了,但他心中有谱:与过去相比,基础的确是过硬了很多。期中考试后的两个月来,已由原期中二十七名猛跨了一大步,直令班主任也伸出了大拇指。
由此,他有信心和决心,下学期拼死也要夺回他认为本该是他的第一名。
然而命运的安排,卯生的雄心付于东逝水,留下了永生遗憾。
放假前学生大会上,校党委张书记突然宣布:根据上级指示,第四中学撤办。所有学生,下学期分别转到县一中、二中就读。卯生的名字在县一中。
寒假不久便过年。除夕这天,楚天在门上贴起绿对联。因为卯生的祖母于这年九月去世。这个年过得很悲凉。这倒不全因家中少了老女乃女乃,而是饥荒进入高峰。原来人均日粮三两毛谷子,又锐减三分之一。食堂里,连大个子大师傅也说他饿得爬不起来了。
正月,人民食堂被迫解散。从此,父母一直在商议卯生读书的事情。然而每次商议的结果,都是母亲哭泣,父亲叹息,一筹莫展。
因为食堂解散时,冯队长已经明确宣布:集体粮食很紧,三月春荒难得过。所以原外调人员,凡原由集体照顾性转粮的一律停转。这其中也包括寄读的中学生的特殊转粮。
四中已读过的一学期,是根据上面有关精神,由集体每月按十二斤大米转拨到学校的。如今停转,虽是土政策,但县官不如现管,何况集体无粮是事实,谁人管得了?如今停转粮食,就意味着卯生进城读书得从家中带粮食。可是,家中五口人(思灿出嫁了。贤昆已偷跑去修丹江水库,目的如同“投军吃粮”),每天仅有一斤毛谷子,折合六两五钱米;五条人命啊,每日就指靠着这半碗米;倘若再让卯生每天带走四两米,余下只有二两半,家中剩余四人还能活吗?
距开学报名时间,一天天迫近。卯生犹同困兽,楼上翻到楼下,楼下爬到楼上,整日折腾。他什么书也看不进,什么话也不敢说。自从稍懂人事以来,卯生几乎是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母亲哭。可是这阵子母亲常常哭,虽是悄悄的,卯生却无时不感觉到母亲的暗自哭泣。以致他面对无奈的窘境想发火、想发泄,却又不敢、不忍。
人呵,活着为啥这么难以煎熬?
父亲隔日不隔夜的,总在说些什么韩信读书不多,朱元璋认不得几个大字之类。卯生知道父亲在诱导自己。他是希望儿子自己说声“不读了”,期盼儿子能为他心理上解月兑些什么。然而卯生却总也不肯说。因为他想读书、他太想读书了。他野心不死,不肯服输,做梦都于县一中夺了第一名。当然,他并非残忍地想着家中那半碗米,知道那既不能多抓一把,也不能多捻一撮。而是希望哪一天奇迹突然发生,某一日忽然柳暗花明。
离开学报名只有三天了。卯生苦思冥想,这天他猛然想到冯队长。如果父亲出面求求冯队长,请他收回成命,重新答应为学生转粮(其时,何家沟中学生只有卯生一个)。那样,一切都将迎刃而解。他想是可行的。集体再穷,也不至于缺那十一、二斤米。
于是他向父亲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楚天摇头。卯生跪了下去。他有生第一次主动给父亲下跪。他摇着父亲双膝,巴巴地望着父亲脸庞,泪如泉涌。
可是楚天,不仅坚持不去求冯队长,反而标榜清高,带几分深明大义道:十二斤粮,是三个社员一个月的口粮呀。从人口中夺食,即使冯队长答应,也会令人指着脊梁骨咒骂。
卯生对父亲失望了。这刹那间,他想起金叶儿姐曾经说过的那“蠢娘女乃”;隐隐感到父亲将又一次地残害他。他无声地流着泪。
秀章走来,她愤愤地看了楚天一眼,伸手拉起卯生,说:“走,我娘儿俩去找冯队长。有人骂,就让他指着我的脊梁骨骂,骂死了也强似这样子的做人父母,也活该!”
卯生惊诧地看着母亲。在他印象中,母亲有史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如此说话。虽然语气平稳,但已算是她的愤怒了。看看母亲,再看看呆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父亲,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母亲是这么可亲可敬,无限伟大。
秀章领卯生到冯队长家时,冯队长不在家。长娃子母亲热情接待了她母子俩。秀章委婉地说明来意,继而再三恳求长娃子母亲帮忙,说了许多动情动听的话,直让长娃子母亲连连点头,答应等她男人回来后,一定促成办好这件事;而且还于同情中流下了眼泪。
卯生第一次领略了母亲的口才。她说话是那么善于表达,那么委婉动听,又充分把握好了分寸和艺术性。明明是乞求于人的话,经她说出来,不仅让人听不出一点儿低三下四的味道;反像一涓流水那样明澈地注入人心,悠悠地牵动着人的情绪和感情,让人追着她的心路走。
然而母亲的努力也白费了。
第二天晚上,长娃子母亲来到卯生家,再三致歉,十分不过意地说事情没有办好。原因是冯队长宣布的制度,是通过队委会集体研究决定的,他一人无法更改。不过,经长娃子母亲的再三央告,冯队长终于答应再研究一下,并于昨晚紧急召开队委会时作了专题讨论。可是结果,遭到了白麻子的坚决反对;而且,麻家伙巧舌如簧,最终赢得了多一个人举手表态的优势。
黑松林里杀出麻鬼,看来命该路绝。卯生又次领教了苟步文的报复与狠毒。他暗暗咬牙,麻家伙之毒,又次在他心中打下深深的烙印。
卯生终于被迫辍学了。
发蒙于一九五五年秋,结束于一九五九年底,整整四年半的辉煌学历。
他没有怨家人,也不能怨家人。
直到许多年后,他才想起那三年“自然灾害”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