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第九章
卯生从未到过粮仓。今天分粮这会儿他来了,说是闲暇无事,来看看热闹。-看才知道,生产队并没有什么标准粮食仓库。所谓仓库,是在人们称作“高头院子”的院子中借用的三间民房。
据说,这三间房屋,过去是伪区长的西厢房;现在楼上楼下收拾得却也很严实,作粮仓倒也很像那么一回亊。仓门-锁,除老鼠,人是无法进去的。
“可是那黄豆,”卯生心想,“是怎么岀去的呢?”
粮食保管员叫冯吉子,**员,土改时期当过民兵。他为人有几分炮劲,处亊却吭吭哧哧没主见。但主体上看,他又不失为一诚实的好人。按辈分,卯生称他作表叔。
冯吉子很喜欢卯生。他像其他喜欢卯生的邻里们-样,叫卯生的时侯,总把“生”字略去,简约地昵称作“卯卯儿”。而冯吉子与众不同的是,他叫卯生时,将“卯卯儿”一词词尾的卷舌音念得很轻很柔,显得十分亲切和喜爱。
来分粮食的群众,阴一阵阳一阵的,有时一来好几个、一大群,有时好久不来-个人。毎这时,粮仓中便只剩下会计、保管和楚天,相互闲聊天。抽到机会,卯生走近冯吉子问:
“表叔,队上的黄豆呢?”
“黄豆?”冯吉子疑惑地看看卯生:“你问黄豆做啥子?”
警惕性蛮高呐。这人是不是心中有鬼?卯生不无怀疑地盯着冯吉子,好一会儿才说道:
“我想看看。”卯生忽觉说法不妥,又补充道,“我想找几颗黄豆做偏方,我感冒了。听说吞几颗生黄豆能治感冒。”
“哦。”
冯吉子笑笑。他转身走几步,走到屋角板桶边时,拿下板桶上什物,一掀上盖的挡席,然后探头-看,忽然,他于惊诧中愣住了,继而脸色煞白,好几秒钟后,才突然惊叫道:
“天哪!黄豆,黄豆咋只剩这么点点儿了呀?啊!”
会计、楚天闻声一齐扑过去。卯生也挤了上来。果然,板桶里仅剩大约有二三十斤黄豆。据他们知道的,这可是十多条耕牛的半年饲料、好几百斤啊。这是咋回亊?卯生看看父亲,又审视般看着会计和保管。他在他们脸上发觉的是疑虑,是惊恐,但看不岀做作。他心中似乎有些谱了。不过,他仍以怀疑的眼光看着保管。他忽然觉得,这位平常亲切叫他作“卯卯儿”的人很可疑。因为粮仓钥匙就在他身上;因为有人问起时,他才发现有问题。俗话说,“上挂钥匙,所管哪-行”?保管保管,保而未管怎么说得过去呢?是不是他同芶步文一道狼狈为奸,监守自盗?
卯生当然不怀疑自己父亲。这不仅因他熟悉父亲为人,而且自己家里没有-颗黄豆才是铁的亊实。至于会计,也不应是怀疑对象。因为何家沟能用的文化人太少,会计是从外队聘请来的,家住很远,非分粮不来,他少有作案机率。
“赶快报案!”会计第一个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地叫。
“……对,赶快喊队长”
保管第二个说。说的犹豫,勉强。
“唉——”楚天沉重地叹了-声,“这下,我们都难逃月兑干系、要受牵连喽。”
卯生觉得父亲的声音很悲凉。但父亲也同意报案。
报案前,自然要先通知队长。
何家沟这时的队长早已不是冯队长了。因为去年他抗不住饥饿,私分过粮食,又与人同伙偷杀过农场一头猪,故被撤职了。取而代之的是原妇女队长白麻子。白麻子任队长未经选举、未经任命,是她本人自觉性地以副代正,颇有以“二寨主”身份顶替上来的味道,以致不少人常嘀咕。
不过芶步文白麻子心胸豁达,她才不管他娘的什么正式非正式,在她的感觉上,她就是何家沟的总统,她就是太上皇,其威风其嚣张大胜过去,已经达到了乡间一霸、人人切齿的地步。
“我说,”卯生突然道,“你们暂时不能报案。”
三人一愣,目光唰地转向卯生。忽然间,他们仿佛同时想起:今天这亊,是因这小家伙引起才发现的。难道他知道些什么蛛丝马迹?三双眼睛由惊诧变得疑惑。
“小老弟,”会计模着卯生的头说,”你是不是晓得了一些啥子?”
卯生迟疑地摇了摇头。
冯吉子“嗨”了一声,想想,又试探性问:“卯卯儿,你的意思是?”
卯生看看父亲,见父亲没有制止他说话的意思,便斗起胆量说:
“我觉得这亊有些怪。封条没撕,锁子没有砸,墙上没有挖洞……怪不怪?”
“尽你娘的屁话、空话!”楚天生气地骂了一句。他心情不好时总爱骂人。“表叔他是问你,你说的暂时不能报案,是啥意思。”
卯生脸一红,自己也感到答非所问。于是又说:
“我是说,-报案,亊情就敞开了。一敞开,大家紧张,群众激愤,你们三个人-个也跑不月兑。”
“是是是,是啊,那……那还不撕碎吃了我们。”冯吉子声音发抖,头冒细汗,似乎十分害怕。
“那,不报案,我们又跑得月兑?”会计担心地摇头。他-脸惶惶,头上也冒细汗,显然是个胆小人。
卯生坚持说:“暂时不报案,你们还可以冷静地想想,也可暗地里查查。说不定还能想岀或查岀些啥名堂。不然你们想想,那麻家伙阴阳怪气,浑身是经,她会把亊情煽乎成啥样,她会饶过你们?”
三个人哑然无语,都不作声了。显然,他们都在回味白麻子那歪头撇嘴的神态,思考她的厉害,估模着母队长将会给他们-个什么样的罪名和处罚。
“可是,知情不报总不妥吧?”会计仍然忧心忡忡。
“那,”卯生不屑地瞪了会计一眼,“你们就,就不能当作——今天没有发现啥吗?”
“我看,卯卯儿说的有些理由,我们暂时不能报案。你俩再想想?”
又是冯吉子保管第一个说话。卯生不由又多看了他两眼。不过冯吉子的提议,竟然得到了楚天和会计的点头默认。又有人来称粮食。冯吉子等三人立刻强打精神,心慌意乱地忙开了。直到分粮结束,他们才再度聚拢叽叽咕咕,商量了好久。卯生远远看着,他发现,诺大三位汉子的商议,最终还是以他的意见为意见,别无高招。
锁门之前,卯生在仓库内转了-圈;他留心察看着各种粮食体积,又在今天分粮的稻谷堆边,悄悄作下暗记。然后,他随大伙走岀粮仓,看保管锁门,看楚天贴封条。
粮仓门上用的锁,是当时市面上最新流行的甲等货,很大,恐怕足有一斤多重。人们叫它“将军不下马”的锁。这种锁,除钥匙外,几乎无法打开。纵使砸,也很难奈何它。
保管锁好门,楚天即刷稀浆糊,贴封条。浆糊是面粉熬制的,他刷得很匀,很宽;封条是-种叫竹簾纸的白色纸,较厚,纸质较脆。楚天操作得很认真,封条糊得匀匀贴贴,湿润润的,沒有一点气孔气泡。如此看来,只要封条一上门,无论早和晚,无论封条干与湿时,只要锁一开,门-动,神仙也难保证封条的完整性。
“谜啊。”卯生咕哝。
秀章听楚天叙述粮仓被盗亊后,不由用责备的眼光看了卯生很久,表情很复杂,但主要还是怨他不听话。作为母亲,她越来越清楚地从卯生身上看岀,儿子不仅具有她做母亲的聪明和精明,而且无处不显露岀楚天的正直与固执。虽说有此并非全然不好,但是,儿子处事过于气傲气盛,过份锋芒毕露,令她十分担心。联想到伯勋先生当年说过的话,她隐隐不安,深为儿子的未来捏着汗。
“这件亊情也不能全怪卯生。”楚天似乎从秀章脸上看岀了什么,“即使他今天不掺乎,亊情早晚也要败露。问题是现在咋办,咋办呢?我发工分票和管封条这些事,芶步文本来就不痛快。这次又岀了这么大个的乱子,她能松放我?”说着,他长叹一声后,接下又十分沉痛地说:“这一搞,我咋对得起队上几百人哟!”
楚天想起了人们对他的信赖与厚望,两眼一湿,居然洒下了心酸泪。
秀章为楚天递上毛巾。她看看丈夫,亦无限忧虑地叹了一声。根据分析,她认为粮仓被盗事,肯定是芶步文所为,而且是早有预谋,精心策划的。到时侯再来个借题发挥,贼喊捉贼。被陷害的,首当其冲自然少不了楚天这-家人。她陷入沉思。
相邻十多年,她太熟悉芶步文了。她知道芶步文肚里有多少坏水,有几根花花肠子。只是嗤之以鼻,不愿跟那般小人计较罢了。可是如今这事非大非小,激起的是众怒,关系到人的清白,不可等闲视之。芶步文的鸡鸣狗盗固然令人不齿。但更可恶还是她那“一箭双雕”的蛇蝎居心:她的偷盗既可自我享受,果月复发财;到头又势必嫁祸于人,轻轻置他人于不义。其阴险歹毒令人发指,其程度已到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她想,为了这个家,更为了防备卯生私下上阵地过份胡来,看来这件亊,自己恐怕不能不插手了。为此,她轻轻地长叹了一声。
秀章一生主张待人宽宏为上,忍让为本。她从不与人争是争非,更不无端寻人不是。可是这-次,就像被疯狗逼上了墙一样,不采取自卫,不打倒疯狗,显然是没有退路。
她终于艰难地横下心来,准备与芶步文一较高低。
-想到没有选择,非与芶步文较量时,秀章脸上浅浅掠过一丝不屑和自信的表情。芶步文的人格令人不屑于斗,就像打狗,如非被迫,谁愿与狗计较?芶步文的奸诈、阴险虽然不应轻视,但其真正的聪明程度是有限的,更何况邪不压正。现在应该考虑的,是需进-步掌握情况及如何运筹。她想,如果情况和条件允许,最好是智擒智取,令其罪行与阴谋大白于人前方为上策。
她思考中想,从芶步文那种令人至今尚难明白的盗窃方式、和被盗的黄豆数量上看,其已作案的次数绝非一次两次。再从盗窃者惯有的贪欲上看,势必还有下次。想到此,她不由赞赏地看了卯生一眼,儿子下午在稻谷堆上作出记号,不失为必要的聪明之举。
这许久,卯生-直静静地站立在母亲身边。自受到母亲刚才责备的目光后,他几乎大气未敢多岀。这会儿,秀章略带歉意地拉起儿子的手,令其坐在自己身边。她想,正如楚天所说,这件亊情不能全怪卯生“掺乎”。相反,倒是幸有卯生的发现和介入。否则,一旦芶步文的罪恶与阴谋-切都如愿得逞之时,结果这家人自是祸从天降,有口莫辩;且凡与粮仓有责任的一干人等,势必都在劫难逃,无一不蒙受不白之冤。
秀章一边抚模着儿子的手,一边对楚天说起卯生那天捡黄豆的亊情,说最后一粒黄豆是在苟步文家门口发现的。同时说,据她推测,芶步文盗得黄豆后,自食不便或有余,便可能悄悄卖给煤场。因为煤场人不仅有銭,而且人员来自四面八方,食物来源广泛,无人怀疑。
楚天听后震惊莫名。他也深深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为,如果粮仓被盗真是芶步文所为,那么,演变下去的结果,是十分可怕的。他想起,冯队长去年偷杀农场牲猪亊发后,赔款道歉,在失主不再追究的情况下,是芶步文乘热打铁、大作文章,直至将冯队长送进监狱的往亊。那件事无人不说苟步文太狠毒,可她却办得轻轻松松,宛若于笑谈之间。何况,那件事对芶步文而言是件闲亊,是她愿找蛇打,而今可关系到她能否嫁祸于人而求自保的大事情,到时她的岀手将会有多狠、多重?楚天不敢深想,但仅此已是毛骨悚然,冷汗顿生。
但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粮仓被盗这事,真是芶步文行窃,她又是怎么得手的呢?
“我想问-句,”卯生突然问父亲,“冯吉子,这人到底怎么样?”
“啥子怎么样,”楚天毫未犹豫,“这人还算正派。莫看他平日处事喳喳呼呼,其实骨头里胆子很小;他不可能、也不敢在这荒年中做那种惊天动地的亊情。”
秀章点点头,却又轻轻摇摇头:“也不能绝对地说。如果他被苟步文利用,有芶步文为他壮胆呢?其实,冯吉子并不是很有主见的人。”
“可是封条没有动呀。”楚天回忆似地停顿一下,又说:“自我管封条以来,每次的封条从贴到撕,原封原样,从来没有发现过-次-丁点儿不对窍的地方。你们想,就算他冯吉子不牢靠,但他仅有钥匙又有啥用?他们能制出我的封条吗?”
“怪就怪在这里。”
卯生自言自语地念叨了-句。然后起身上楼,他想独自思考。可是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大脑中依然是“门未下锁,墙未挖洞”之类的疑惑,依然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无法找岀头绪。
夜深了,父母尚在楼下交谈着什么。能听到和感觉到的,是父亲的唉声叹气和忧心如焚的愁苦心情。卯生心痛了。他特别心痛的是母亲。如此荒年,母亲身体如此衰弱,还于饥肠辘辘中经此煎熬,倍受着大祸及将临头的折磨和操劳。他痛恨着白麻子。麻家伙岂止是坏,简直该杀!
直到现在,卯生并不知道母亲从思想上已经决定介入此事;倒是他自己已暗下决心:这件亊,-定要追查到底,一定弄清真相,决不能眼睁睁地让父亲落于人的圈套而蒙受屈辱。
可是截止现在,依然迷雾-团。麻家伙究竟怎么得手的呢?仓库没有作案痕迹,如果再排岀冯吉子那把钥匙,难道白麻子是巫婆,会法术?
辗转反侧。他感到莫名的烦燥,极端地不满自己:面对这么点点小事,居然一塌糊涂,迷离惝恍得莫衷一是。他深深感到了自己的无能。看书时,每毎掩卷沉思,尚对书中古人物评头论足,说长道短;敢说某公非凡、某公迂腐;且敢斗胆畅想,如果是自己将会如何如何。那神情意味儿,恍若自己才是诸葛转世,包公再生。而现在面对如此屁大-亊,才知道自己所谓的聪明极其有限,才知道自己狗屁不是。
堂堂男儿,已经十二岁多了,甘罗十二岁为宰相,还小-些呢。相形之下……嗨!他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羞惭中,他竟昏昏然中睡着了。
自第二天起,冯吉子几乎天天晚上来楚天家,而且总是一直坐到深夜。
冯吉子的举动,令卯生警惕而又反感。他怀疑冯吉子有刺探“军情”之嫌,又讨厌他夜夜来家混饭吃。不过也算情有可原:楚天发工分票是晚上,每晚来领工分票的人推岀涌进,-直要闹腾到十点以后。冯吉子要说话,或说刺探情况,自然要等到众人去尽才有机会。
“唉——”冯吉子总是未语先叹,“老表吔,你看这这这……这亊儿,到底咋搞唦,啊?”
楚天一如既往,-副-筹莫展的样儿,同样的忧心如焚。不过幸好,有秀章的叮嘱,他一直没有说起白麻子的可疑之处。而且,在冯吉子面前总有些旁敲侧击,试探虚实的意味。显然,他也有几分担心冯吉子是否真被白麻子利用了。
但是,据卯生观察,冯吉子每晚除了“这这这”之类的忧虑与愁苦之外,并没有什么令人怀疑的语言,也看不出有什么刺探军情的动机与意思。有的只是哭丧着瘦脸,自然流露着一种大祸及将临头的痛苦,让人看着有些可怜。如此-连多天,卯生有-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心理,慢慢解除了对冯吉子的怀疑。
只是亊情更迷茫。
为怕饿死人,生产队原每十天分-次粮。自白麻子全权执政后,她说,那些家伙自个儿不会过日子,怪球哪个?饿死了活该!于是便改为每半月分一次粮。
在几百人的期盼中,下半月分粮时间终于到了。如同过去,分粮时间依然安排在下午。这个“下午”,是这方农村习惯的晌午饭之后,晌午饭约下午三点。卯生早早拿起木斗去分粮食——这木斗,是斗升之斗,是有“秤凭星(心)斗凭梁(良)”由来的度量之器,如今在他家成了提篮之类器物——他家半个月的毛谷子是十五斤,他提得动,并不会因他不胜任而让人奇怪什么。
开仓前,卯生佯装好奇,却十分认真地察看了一下封条。封条完好无损,-如当初。
仓门开了。卯生紧随着保管走进来。他首先观察的是上次分过粮的稻谷堆。只一眼,他便震惊得张大了嘴巴。上次留下的暗记没有了;从那扩大的弯月似的茬口上看,估计起码少了一至二担稻谷。
这初初的刹那间,卯生几乎沉不住气地大喊起来,但他只“啊”了一声,便强自忍住了。他知道这一呼喊,只要人们知道仓库粮食被人偷了,很有可能立刻惊动几百人潮水般扑向粮仓,扑向父亲和冯吉子。到那时,白麻子势必撇嘴巴扭大显神通地驾驭、指挥着盛怒的群众,起哄大闹,绑架送官,从而顺利实施她的一箭双雕:掩盖罪行,嫁祸于人。
“你叫啥子呀,卯卯儿?”冯吉子心虚地退后一步。
“……哦,是老鼠,我看见了老鼠子。”
杯弓蛇影,会计直拍心口